長白埋忠骨 碧血染翰章——記抗聯名將陳翰章
「日本鬼,遭了殃,出門遇著陳翰章;日本鬼,要挨槍,出門碰著李紅光;日本鬼,該槍崩,出門遇上週保中;日本鬼,難逃生,出門見著金日成……」
這首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傳唱於長白山地區的抗戰歌謠,以樸素的鄉音,勾勒出東北抗日聯軍在百姓心中的英雄群像。歌中傳唱的每一位將領,都是令日寇膽寒的抗日先鋒。而位列歌謠之首的,正是生於吉林、長於吉林的抗日名將——陳翰章。

書生報國:投筆從戎的少年誌
陳翰章,別名勳輝,滿族,1913年6月14日出生於吉林省敦化縣半截河屯一個普通農家。家中原有十幾坰田地,生活本屬小康,後因祖父久病難癒,家財耗費甚多,境況漸趨清貧。
陳翰章天資聰穎,十四歲時雖未小學畢業,卻以全縣最小年齡參加私塾教員考試,高中第四名,被鄉鄰譽為「小才子」,因而被破格保送進入敦化最高學府——敖東中學。
據陳翰章的外甥鄢成回憶,村里老人們對陳翰章的評價最多的就是「少年老成」。他為人謙和有禮,大多數時候都在安靜地思考問題。因為長相清秀俊美,常被村里人戲稱為「陳大女生」,他也不生氣,只是微微一笑。
在中學,新思潮湧動不息。父母期望他光耀門楣,而陳翰章卻如饑似渴地汲取著改造社會的思想養分。
十七歲那年,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績畢業,成為一名小學教員,月入30餘銀元,在當時是一筆非常不錯的收入。如果不是因為戰爭,他應該會是一名優秀的教師。在中學畢業典禮上,他慷慨陳詞:「我立誌從事教育事業,目的是為了培養優秀人才,改造國家,使其獨立富強。但是帝國主義卻不讓我們這樣做,想把我們變成他們的附屬國」。「同學們,假如我的理想因為被帝國主義的侵略而打破的話,我將毫不可惜。為了祖國,我一定投筆從戎,用手中的槍和我的鮮血、生命來趕走敵人!」
「九一八」事變僅五日後,敦化淪陷。在中國共產黨的協助下,原東北軍將領王德林集結舊部與抗日誌士,組成「中國國民救國軍」,迅速彙聚數萬之眾。
「國破家安在?堂堂男兒豈能委身為奴!」1932年9月,十九歲的陳翰章毅然踐行誓言。經同學範廣明之父——救國軍前方司令吳義成故交——引薦,他得入救國軍。彼時的陳翰章,中等身材,圓臉一字眉,目光如電,英氣逼人。吳義成見而賞識,當即委任他為司令部文書。

忠孝抉擇:毀家紓難赤子心
1933年,陳翰章加入中國共產黨。次年春,他受救國軍將領吳義成派遣,前往關內爭取經濟支援,並探察國民黨政府對東北抗戰的態度。
在北平抗日救國會座談會上,陳翰章以親身經歷控訴日寇暴行,聲淚俱下地呼籲關內同胞支援東北抗戰。救國軍創始人王德林在天津親自接見他,將募集到的8000塊大洋交予他手中。這筆凝聚著民族深情的款項,最終被送至周保中領導的綏寧反日同盟軍軍委。
1935年2月,陳翰章出任東北反日聯合軍第五軍第二師參謀長兼黨委書記,率部轉戰寧安、額穆、敦化、蛟河等地,屢創日軍。同年,凶殘的敵人闖入其家中,逮捕父親陳海與妻子鄒氏,以全家性命相脅,逼迫老父北上勸降。在特務監視下,翁媳二人曆盡艱辛,終於在寧安鬥溝子密營見到陳翰章。
陳翰章的父親陳海這個四代單傳的孝子,此刻深切體會到「忠孝難兩全」的千鈞之重。他跪倒在父親面前痛哭失聲,懇求父親帶著全家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又勸妻子另擇良緣,免受牽連。老父走後,這位青年將軍滿心痛苦,他在日記中寫道:「敵軍派父親來勸降我,是因為我在抗日救國事業中發揮的作用,我為此感到自豪……但看到蒼顏白髮的老父,年過六旬依然被敵人威脅奔走不停,我想到這些難免心中悸動不安。」父親返鄉後,遭日寇殘酷報復——被憲兵隊輪番審訊,吊在樹上示眾,甚至被裝進麻袋踢滾於長街。周保中將軍在後來的回憶中對此有所記述,說陳翰章從此斷絕了與家人聯繫,義無反顧投身抗戰。
鏡泊英雄:橫掃千軍如卷席
1936年,陳翰章曆任東北抗聯第2軍2師(後改編為第5師)參謀長、師長;同年6月,當選為中共南滿省委委員。他率領部隊轉戰寧安、鏡泊湖地區,靈活開展遊擊作戰,先後指揮攻打寧安縣城、襲擊橫道河子、破襲北湖頭水電工程等戰鬥。同年9月,他帶隊在牡丹江東北太平溝夜襲日軍軍用列車,全殲由閱邊司令親自率領的討伐隊第十九師團三四百人,繳獲大批軍火物資。此戰震動敵營,日軍稱之為「第一次事變」。
1937年7月的一個夜晚,陳翰章率部突襲鏡泊湖水電站工地日軍守備隊。倉促應戰的日軍潰不成軍,棄屍十餘具狼狽逃竄。衝天火光映照著工程事務所,長期受奴役的勞工群情激昂,紛紛要求加入抗日隊伍。日軍苦心經營多年的水電站遭毀滅性破壞,開工僅半年便被迫停擺。敵人遂懸賞五千大洋,誓取陳翰章性命。

同月,東北抗聯第二軍第四、五師合併整編為第一路軍第三方面軍,陳翰章任總指揮。這支約六百人的隊伍,成為抗聯第一路軍中規模最大的方面軍,也是他親手培養的抗日勁旅。1937年8月,他指揮部隊在安圖縣大沙河一帶展開「圍城打援」作戰,經四日激戰,斃傷敵軍五百餘人,繳獲機槍七挺、步槍三百餘支。
「七七事變」後,東北抗日鬥爭形勢日趨嚴峻。抗聯第一路軍副總司令魏拯民在一份報告中指出:「自一九三七年以後,這些地方黨組織,都先後遭到破壞,其主要原因是:由於叛徒等的告密,與該地的工作人員被捕或被害等所造成的。」
面對日益嚴酷的封鎖,陳翰章率領第三方面軍在逆境中積極出擊。1939年8月下旬,魏拯民統一指揮第三方面軍全部、第二方面軍第九團及第五軍部分兵力共九百餘人,分三路出擊。陳翰章指揮主力在拂曉時分攻佔大沙河,繳獲大量物資。當小沙河方向戰況吃緊時,他親率主力馳援,擊退日軍。在判斷敵人必會追襲後,他果斷設伏,將來犯日軍幾乎全殲。同年9月24日,他率部在寒蔥嶺成功截擊日軍鬆島「討伐隊」,全殲包括少將部隊長鬆島在內的一百餘名敵人。面對日軍調集近八萬兵力的大舉「掃蕩」,陳翰章指揮部隊在一個月內連獲三場大捷,重挫敵軍氣焰。

這一系列輝煌勝利,為陳翰章贏得了「鏡泊英雄」的稱號。正如《東北抗日運動概況》所載,1939年下半年,「陳翰章等第三方面軍匪幫活動最為顯著」。
血沃長白:孤軍奮戰到最後一息
1940年,關內日軍抽調重兵,意圖徹底剿滅孤懸敵後的東北抗聯。2月23日,楊靖宇將軍因叛徒出賣壯烈殉國,抗聯士氣遭空前打擊。在此危難之際,陳翰章毅然率部在敵陣中穿插周旋,以靈活戰術不斷打擊日寇,竭力保存抗日力量。親曆抗戰的吉林省黨史研究專家楊明穀曾回憶說:「4月的時候,陳翰章在戰鬥中腿部受傷,因為沒有消炎藥,傷口發炎化膿,他就用一根小木棍把布條捅進傷口裡,咬著牙來回拉動布條,把爛肉和膿血全部清理出來,處理之後率部繼續戰鬥。」
面對重重困境,陳翰章始終沒有動搖。他拒絕退入蘇聯休整,而是繼續轉戰敦化、寧安一線。據日偽檔案記載,1938年至1940年間,第三方面軍對日偽作戰次數佔同期東北抗日總戰鬥次數的百分之五十五,被敵人驚恐地稱為「最有力之匪」。
部隊不斷減員,陳翰章將部隊化整為零,以遊擊戰術繼續抗敵。他善於主動出擊,每一仗都直擊敵人要害。1940年10月,為籌措過冬物資,第三方面軍主力百餘人向三江地區轉移,陳翰章親率六十餘人小分隊留在鏡泊湖地區牽製敵軍。
1940年12月6日,陳翰章帶領部隊從鏡泊湖學園出發,沿鷹膀子山向鏡泊湖東南灣溝密營轉移,那裡是第三方面軍僅存的幾個秘密據點之一。抵達密營後,發現一名張姓士兵失蹤。
12月8日清晨,在灣溝村,陳翰章和戰士們剛用雪水煮了點麥子充饑,叛徒張姓士兵就引來了大批敵人。為掩護四名女戰士突圍,陳翰章與十幾名戰士同百倍於己的敵軍展開殊死搏鬥。在擊退敵人四五次進攻後,戰士們全部倒下,只剩下陳翰章一人倚樹而立。敵人不斷勸降,陳翰章以子彈回應。他右手中彈,胸部受傷,倒在雪地上,卻又頑強地靠著一棵鬆樹坐起,試圖用左手繼續射擊。敵人一擁而上奪走他的槍支,他仍痛罵不止,殘暴的敵人竟用刺刀剜出他的雙眼。陳翰章將軍血染雪原,壯烈殉國,年僅二十七歲。
據不完全統計,從1932年9月至1940年12月,陳翰章將軍參與並指揮了數百次對日戰鬥,殲滅日軍數以千計。
將軍犧牲後,日寇強迫群眾辨認遺體。陳翰章面容已毀,父親陳海憑藉兒子身上的舊疤,認出這正是自己日夜牽掛的骨肉。楊明穀說:「殘暴的敵人割下他的頭顱,送到偽滿首都新京(長春)邀功請賞。」日軍令人製作了一副鐵皮棺木,將將軍的無首遺體送回半截河屯。鄉親們含淚為將軍安葬,為他建起一座樸素的墳墓。
陳翰章犧牲地紀念碑身首殊途:兩位抗聯名將的「重逢」
生前雖同屬抗聯第一路軍,陳翰章與楊靖宇兩位將軍卻未曾相見。他們犧牲後,日寇竟將兩人的頭顱一同保存,置於長春醫學院(舊址位於東北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解剖教室中。
抗戰勝利後,黨組織始終沒有放棄尋找楊靖宇、趙尚誌和陳翰章等烈士的頭顱。1948年,以開診所為掩護的地下黨員劉亞光,成功攻入駐守醫學院的國民黨部隊擔任上尉軍醫。借助這一身份,他多次暗中尋訪。
轉機出現在一次夜間巡查時。劉亞光悄悄潛入解剖教室,在一處隱蔽的側室內,發現了一個陳列著人體標本的大型櫥櫃。他逐個仔細辨認,終於找到兩個大型標本罐——裡面各裝著一顆頭顱,瓶上標籤分明寫著「楊靖宇」與「三江好」(即陳翰章)。強忍悲憤,劉亞光迅速退出,並將這一重要發現立即上報。
在黨組織的周密部署下,劉亞光接近了負責看守的警察曹如超。時值圍城期間,糧食奇缺,劉亞光便時常接濟。一天,曹如超再次求助,劉亞光當即送去七斤高粱米。趁曹如超離崗送糧之機,地下工作者用配好的鑰匙,以「收購醫療器材」為名,成功將裝有兩位將軍遺首的玻璃瓶轉運而出。
見證人王淑茹老人曾在接受採訪時回憶:「我們家當時的身份就是開診所的,瓶子拿過來的時候,裡面的藥水都已經渾了。」她和丈夫細心清洗遺首,更換藥水,將標本瓶密藏於藥櫃深處。
1948年12月24日,鬆江軍區司令員陳光指派六名戰士,專程護送兩位將軍的頭顱乘專列抵達哈爾濱。經鬆江醫校病理教員李信業檢查處理,「兩位烈士遺首在保存八年後,皮膚已硬化,換藥後可繼續長久保存」。
次日,楊靖宇與陳翰章將軍的遺首被恭迎至東北烈士紀念館,在此永續瞻仰。這對生前未及並肩的戰友,終於以這樣一種方式「重逢」。
吉林敦化陳翰章塑像守望英魂:七十三載歸鄉路
家鄉人民從未忘記他們的英雄。1946年,額穆與敦化兩縣人民共同建起第一座陳翰章烈士紀念碑;1948年,將軍的出生地半截河更名為翰章村,所在區改為翰章區。此後,敦化境內先後立起五座將軍塑像。1983年,翰章鄉民眾在將軍墓北側修建了高大的陳翰章將軍紀念碑。
陳翰章將軍的外甥鄢成多年來奔走於北京、哈爾濱等地,向有關部門轉達遺屬的深切心願——盼將軍頭顱早日歸葬故土。
2013年,適逢陳翰章烈士百年誕辰。在多方共同努力下,4月11日,敦化市委、市政府終於迎回了將軍遺首。那天清晨,數萬群眾手持橫幅靜立路邊,等候英靈歸來。當靈車即將啟動,年過七旬的抗戰老兵李敏撲上前去,緊緊抱住棺槨泣不成聲:「老領導啊,你要回家了,我多麼想你啊……」
如今,在白山黑水間,那首民謠依然代代傳唱:
「鏡泊湖水清亮亮,
一棵青鬆立湖旁,
喝口湖水想起英雄漢,
看見青鬆忘不了將軍陳翰章……」(作者:趙薪)
參考資料:
《雪冷血熱》張正隆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1年
《解放軍報》 2025年4月15日 奉雲鶴《陳翰章:「用我手中的槍和我的鮮血、生命來趕走敵人」》
《遼瀋晚報》2013年6月14日 李振村《抗聯名將陳翰章身首終合葬 被偽軍剜雙目致死》
《新民晚報》2015年07月21日 李一能《抗聯將領陳翰章:原為皇族宗親 犧牲前被割舌剜目》
初審:曹淑傑 複審:郭帥終審:陳尤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