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殺流浪動物不該是一種工作

如何對待流浪動物的討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公眾視野中。從愛寵到要被撲殺的流浪動物,它們的命運轉變背後是人類的自私與冷漠。1950年,為了撲滅狂犬病,日本製定了《狂犬病預防法》。根據這項法律,動物行政單位有權處置收容期限結束後一日仍未找到飼主的犬類。收容期限只有兩天。而所謂的“處置”其實就是撲殺。諷刺的是,這樣的單位名稱卻叫做:“動物愛護中心”。

2001年開始,在熊本動物愛護中心,有一群公務員難以忍受撲殺動物造成的精神壓力,他們不願以工作為由為自己開脫。他們團結起來,質疑現行制度,努力改善動物收容環境,教育公眾飼養動物的責任,在公立收容所實現零撲殺,把這裏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動物愛護中心”。

他們從彼此誤解甚至敵視,到相互理解,共同面對各種困難與打擊,用十年時間,改變了熊本市流浪動物的命運,也推動了整個日本的動物保護。從前以撲殺為主要業務的地方,現在成了動物保護活動的指標性存在。

讀完全書會發現,減少動物撲殺的關鍵其實只有三點:第一,不隨意飼養、繁殖;第二,一旦飼養,就要照顧到最後;第三,為寵物別上名牌,方便找回。這三條看似簡單,推動起來卻非常困難。這群公務員要挑戰的不僅是日本官僚系統的低效與粗暴,更是人性的自私與冷漠。

2009年,當時作為記者的片野由佳採訪了熊本動物愛護中心,後來寫下《我要它們活下去:熊本市流浪動物零撲殺十年奮鬥紀實》。這是一個奮鬥故事,也是一場社會各界通力合作的愛的接力賽。它展示了一種溫柔的力量,讓我們看到微小善意的彙聚和日複一日的堅持可以帶來怎樣的改變。

《我要它們活下去:熊本市流浪動物零撲殺十年奮鬥紀實》,[日]片野由佳 著,王華懋 譯,三輝圖書,2023年4月。

為零撲殺而奮鬥

平日留意不要自找麻煩,增加工作,猶豫的時候就挑最安全的那邊,隨時小心不讓批判的矛頭指到自己身上來。所以不管發表了什麼言論,從中也看不見個人的特點,然後朝九晚五,定時上下班……以前我聽到“公務員”三個字,心裡浮現的就是這個印象。然而第一次拜訪熊本市動物愛護中心以後,這個印象被大大地顛覆了。

有一處動物撲殺數目接近零的行政機構。熊本市的各項措施,被許多新聞媒體介紹為全國史無前例的壯舉,廣受矚目,是2009年前後的事。我初次拜訪熊本市也是在那個時候,是為了某家雜誌的採訪工作。

“總之我們實在是不想殺害動物。”對於我的第一個問題——為何會以零撲殺為目標?——所長鬆崎正吉先生毫不猶豫地這麼回答。

過去我在全國各地至少採訪過十幾家動物行政機構。當然沒有一個職員是開開心心去從事動物撲殺工作的,但是只要花一點時間與他們交談,大多都能感受到他們像這樣說服自己接受:既然身為公務員,撲殺動物就是我的工作。所以聽到鬆崎先生的回答,我吃驚極了。公務員可以這樣大剌剌地說討厭自己的工作嗎?結果鬆崎先生笑了:“或許我是個不合格的公務員吧。”

而在這樣的所長底下工作的職員,午休時間都還沒結束,就一個接一個跑去犬舍,很快地開始在中庭訓練狗。繫上狗繩愉快地踱步的狗,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它們完全信賴職員。而狗露出逗趣可愛或特別的反應時,職員也會看得哈哈大笑。

《忠犬八公物語》(1987)劇照。

我和幾名職員談話,發現他們對這份工作有著極強的責任感,並覺得意義非凡。這令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叫活力十足的單位啊!

對於職員的工作熱忱,鬆崎先生進一步說明:“在這裏工作的職員,會自己去找到該做的工作。只要是為了貓狗好,任何新事物他們都願意積極去嚐試,並彼此協助,好讓新的做法能夠順利推行。就算因為這樣變得更忙碌,也沒有人會抱怨。”

目標只有一個,但方法有多少都行;只要是有所助益的事,就立刻執行,不拘泥是否沒有先例。聽起來好像新興企業的經營方針,但這裏是如假包換的公家機關。公家機關中居然存在著這樣的單位,令人驚奇。

熊本市動物愛護中心開始展開減少撲殺數量的各項努力,是約十年前的事。當時它只是個日本各地可見的行政單位之一。從起步一直到今天,這個單位究竟發生了哪些事?誰有了什麼樣的經驗,在其中感覺到什麼?有了什麼思索?我想要瞭解整個過程,2010年10月再次來到熊本,我在那裡看到的是“戰鬥公務員”的每一天。

殺戮的艱難

這個約五平方米大、四周被水泥牆包圍的空間里,收容了六七隻狗。犬種五花八門,有形似秋田犬的大型混種狗、年老而嘴巴周圍變白的米格魯、黑色短毛的中型犬,還有白色捲毛的小型犬。其中有一些脖子上還戴著新穎的項圈。

職員按下開關,動物管理區裡面的自動控製裝置的馬達開始作響。可是機械能夠處理的範圍只有犬舍內的通道區域,因此員工必須人工作業,把狗推到牆邊去,才能讓狗從收容空間移動到通道區域。他們把這叫作“趕落水狗”。鬆崎正吉來到新的單位後,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導盲犬小Q 》(2004)劇照。

2001年4月,鬆崎剛調來熊本市動物管理中心(當時的名稱)擔任系長。而他首次親臨現場,就被眼前的狀況嚇得腿軟了。同事沒有理會鬆崎,以熟練的動作開始實施作業。他們先把收容空間的牆壁朝通道推去。鬆崎也倣傚同事,戰戰兢兢地使力。區隔收容空間的牆壁發出金屬碰撞聲,沿著天花板上的軌道動了起來。

隔牆下方三分之一是不鏽鋼板,上方是鐵柵欄。把這道隔牆朝通道推動,收容空間就會愈來愈狹窄,讓狗不得不挪動位置。有些狗察覺異狀,狂吠起來;有些狗壓低身體,試圖停留在原地;有些狗全身發抖,東張西望;有些狗眼光渙散,當場失禁;有些狗抵抗著節節逼近的牆壁,想要把它推回去;也有一些狗好似要出發散步,踩著輕盈的步伐主動朝通道走去。

即使不願意,鬆崎也看到了鐵柵欄另一頭的景象。每隻狗的反應都不同,但它們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想到這裏,鬆崎的心臟跳得更是劇烈,背脊頓時發涼。他連自己的手究竟有沒有在施力都感覺不出來了。他差點要和鐵柵欄另一頭抬頭仰望的狗四目相接,於是反射性地別開視線。

這個管理區自從1983年改建以來,已經使用了將近十八年。設施已經老舊不堪,作業實施起來相當不便。沿著軌道移動的隔牆與犬舍的牆壁之間有約三釐米的縫隙,如果不小心翼翼地推動,會夾到小型犬和體形纖瘦的狗的腳。

為了避免這種情形,鬆崎旁邊的職員把一根棒子伸進不鏽鋼板附近的小窗來誘導狗群。這是為了讓這些即將步入生命終點的狗至少不要被夾住受疼,然而狗不可能明白人類的心意。混亂加劇,狗群發出幾乎是慘叫的哀號。

鬆崎勉強克製住想要掩住耳朵的衝動,慢慢地繼續推動隔牆。所有的狗都移動到通道以後,通道其中一邊的牆壁就會自動移動。這時也必須繼續用棒子趕狗。職員們聯手合作,驅趕狗群。等在前面的,是散發出暗淡光澤的不鏽鋼箱子。

把所有的狗都趕進去以後,一邊確定不會夾到狗的腳或尾巴,一邊關門。收到確認完畢的指示,鐵門關上,內部呈密閉狀態。

砰!

這是隔絕生死的聲音。

按下控製室操縱面板上的紅色按鈕,二氧化碳便會注入不鏽鋼箱子。職員們在門前合掌膜拜。鬆崎也緊緊地閉上眼睛,拚命合掌。箱中傳來狗的吠叫聲,還有斷續的哼唧聲。可是短短幾分鍾後,叫聲就變成了急躁的刨抓聲。

哢哢、哢哢、哢哢……

狗刨抓不鏽鋼地面的聲音在整個動物管理區迴響。注入二氧化碳後五分鍾,調至最高濃度的二氧化碳讓狗窒息,終至死亡。不鏽鋼箱子裡偶爾傳出“叭噠”“咚”的沉重聲響。承受不住呼吸困難的狗陸續倒下,身體撞在牆壁或地板上。沒過多久,動物管理區變成無聲的世界。

毒氣箱內部的二氧化碳徹底清除後,結束的信號燈亮起。鬆崎在同事的催促下從確認窗向內窺看。不鏽鋼箱中只有一隻燈光幽暗的電燈泡。箱子裡,狗層層疊疊地倒成一片。鬆崎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景。即便如此,他還是明白這些狗再也不會動彈了。

確定安全後,職員把鐵門打開,動手解下狗身上的項圈。取下項圈的作業結束後,還留有體溫的動物軀體被傾倒進焚化爐。完成作業,鬆崎離開動物管理區,看見通往辦公室的水泥坡道反射著白光。剛萌發綠芽的櫻樹樹枝在南國的強烈陽光下平靜地搖擺著。風輕柔而溫暖。新的一年才剛開始,熊本馬上就要從春天進入初夏了。對鬆崎這個土生土長的熊本人來說,這是已經體驗過幾十次的、理所當然的風景。

然而,現在它看起來有些不同了。他用自己的這雙手,平白無故地剝奪了無辜動物的生命。跨越界線的感覺。“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這樣的想法充塞了他的整個胸膛。

然而從今天起,這就是自己的工作……儘管不願相信,但這是千真萬確、不可動搖的事實。一股說不出是眩暈還是噁心的不快感籠罩了鬆崎。

《忠犬八公物語》(1987)劇照。

調到這個單位以前,鬆崎在熊本市動植物園當了十四年的獸醫。鬆崎會成為獸醫,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到開獸醫院的祖父和父親的影響。在獸醫院診療的對象中,家畜與寵物約各占一半。從小時候開始,診療室和手術室就是鬆崎的遊樂場之一,父親也從來不禁止他出入這些地方。不知不覺間,在動物園工作成了鬆崎的夢想。

鬆崎從鹿兒島大學農學院獸醫系畢業以後,通過了熊本縣與熊本市兩邊的公務員考試。當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熊本市,因為這樣才有可能進動物園工作。他輾轉待了幾個單位,後來終於成功調到動物園,一償夙願。所以對鬆崎來說,每天的工作都非常充實。

在動物園,鬆崎負責各種動物的健康管理和治療。除了獅子、老虎等猛獸以外,大象、長頸鹿等大型動物,其他的哺乳類、爬行類、鳥類,全是他照顧的對象。每一種動物習性都不相同,但動物園里飼養的動物都有一個共通點。

它們絕對不會向人示弱。對野生動物來說,如果暴露身體的異狀,很有可能招來生命危險。所以即使有點不舒服,動物也會隱瞞,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愈是不舒服,就愈努力去隱瞞,因此很多時候等到人類發現情況明顯不對勁時,已經回天乏術了。

所以對於動物園的獸醫來說,每天的健康檢查都伴隨著緊張。食慾和排泄物的檢查是最基本的,體毛、爪子的質感,鳥喙的色澤變化,不起眼的小動作,等等,任何變化都不能放過。動物園的獸醫每天都在如臨大敵的氣氛中持續觀察和診察。

即便如此,動物還是會生病。獸醫會盡全力治療動物。為了拯救動物的生命,不停地做出最好的判斷和行動。身為一名獸醫,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有時候即使全力以赴,症狀依然不見好轉,有時候甚至查不出動物死亡的原因,那種時候的無力感,真是會讓人沮喪到家。失去了無可取代的生命。鬆崎認為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從這樣的經驗里得到教訓是獸醫的職責所在,他秉持著這樣的信念執行每天的工作。

對這樣的鬆崎來說,動物管理中心的工作完全屬於未知的世界。他以前就知道動物管理中心,但從來沒有實際前來看過。他能夠想像的,頂多是那是捕捉流浪狗並加以撲殺的機關。

如果說動物園的工作是光明的,那動物管理中心的工作就是黑暗的。他知道那裡也有像自己這樣的熊本市公務獸醫,可是很少有人會想主動調去那裡。他只能事不關己地想,那一定是個很嚴苛的單位,卻從來沒有料想過,自己會有在那裡工作的一天。

收到調職令的時候,鬆崎還抱有一絲期待。熊本市的職員在錄取時分為行政職、專門職和業務職三種。負責現場工作的主要是業務職的職員。自己是專門職,又是系長,應該不用參與撲殺的現場工作吧?然而他一上任,這樣的期待就被徹底粉碎了。

立刻停止撲殺動物

第一天到新單位上班,鬆崎立刻去了動物管理區。被收容在那裡的狗一看到他,立刻搖著尾巴向他撒嬌。它們與鬆崎自己家中被當成家人般疼愛的愛犬沒有任何不同。“真的要殺掉這些狗?”鬆崎問,沒有一個員工願意答話。

如果是因為有可能危害到人類,理由明確,或許還可以視為公務上的職責,勉強去理解。可是在這裏,健康又親人的狗毫無理由、輕而易舉地遭到撲殺。看到眼前有生命待援救,伸出援手是理所當然的行為。這是鬆崎的常識,但他的常識在這裏被徹底顛覆了。

撲殺一星期執行兩次,星期二和星期五。撲殺的日子就像每星期的垃圾回收日般到來。作業從早上8:30開始,焚燒作業約在11:30結束。焚化爐的煙囪不知為何,只有一開始會冒煙。晴朗的日子煙霧嫋嫋,還會高高地升上天空;可是下雨的日子,應該是因為濕度的關係,煙霧會沉重地朝四周擴散。

第一次執行撲殺的當天晚上,鬆崎幾乎無法成眠。即使到了隔天,自己殺害的狗的身影也不時浮現腦海,令他憂鬱沮喪。即使如此,隨著時間過去,他還是勉強稍微振作起來了。然而三四天之後,撲殺日的早晨又來臨了,他根本無暇去重振精神。鬆崎再也無法熟睡,他覺得這樣下去,自己真的會因為睡眠不足而患上憂鬱症。

可是他沒辦法逃離這個工作。收容車回到動物管理中心了。車上載的是從市內各地抓來的狗。雖然有些狗外表就像流浪狗,但也有很多狗戴著項圈,一看就知道是有人養的。捕來的狗,會在這裏收容一定的時間。在這個中心,收容時間只有四天左右。這段時間里市政府的告示欄等地方會貼出公告,列出捕獲的地點和狗的特徵,告知飼主寵物正被行政機關收容。可是飼主在收容期間前來領回狗的例子少得驚人。

《忠犬八公物語》(1987)劇照。

如果設施尚有空間,就可以延長收容日數,可是這裡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間了。待收容的動物每天源源不絕地從市內各地被送來,為了挪出空間收容新的動物,只能把收容日期較早的狗依序送進毒氣箱。

“我有個提議。”2000年冬天,鬆崎向熊本市動物管理中心的所長淵邊利夫報告說。淵邊在同年4月調來東區小山的這個單位。接到調職令時,淵邊內心一片黯淡。對於公務獸醫來說,這裏是每個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單位。因為是所長,決定權也大,但是在市政府里的等級,頂多相當於課長而已。雖然也不是有人說了什麼,但淵邊還是禁不住認為自己被貶職了。

新的單位位於熊本市市中心東邊十五公里左右的地方。從縣道轉彎,前進約兩百米,再爬上一條狹窄的坡道,就到了動物管理中心的入口。這塊土地沒什麼高低起伏,卻被命名為小山,是因為熊本市內整體來說地勢平坦,除非去到阿蘇山附近,否則皆是一片平原。小山上只有一幢辦公用的平房,以及一個老舊的動物管理區。看到管理區後方聳立的煙囪,淵邊的心情更是憂鬱了。

他在職員帶領下,第一次進入動物管理區內部。收容了許多貓狗的空間早上應該被清掃過了,卻仍瀰漫著一股惡臭。地板因為灑過水而一片潮濕。那裡有的只是一個被冰冷的水泥牆包圍的空間,連條毛巾或毯子都沒有。雖說熊本氣候溫暖,但因為鄰近山地,早晚溫差很大。隆冬時節,有時晚間的最低氣溫直逼零攝氏度;到了2月上旬,有時還會積起薄薄的一層雪。職員說:“每年都會有幾隻狗被凍死。”

明明是春天,曬不到陽光的設施內部卻讓人冷到了心坎里。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害怕,許多動物都面露不安,全身抖個不停。淵邊無法正視這個情景。別說是這一幕了,光是看到在市內被捕獲後送到中心的狗從車上被趕下來的場景,他就覺得整個胃都揪住了。

被收容在動物管理區的是性格溫馴的老狗、看到人會搖尾巴的狗,還有天真無邪的小貓。每一隻動物看起來都是那麼可愛可親,然而它們全是人類認為不需要的動物。這個現實實在是太可悲、太殘酷了!一想到這裏,淵邊的胸口真的痛了起來,他只能垂下視線,折回辦公室的座位。可是就算躲進辦公室,他也無法找回心靈的平靜。

《人狗奇緣》(2006)劇照。

“所長,您的電話。”一名職員從辦公桌另一頭招呼說。說是有市民打電話來,無論如何都要跟所長談話。淵邊剛接起電話,歇斯底裡的怒吼就刺進了耳膜。

“立刻停止撲殺動物!”打電話來的人沒有報上名字,就這樣不停地怒吼。那咄咄逼人的口氣讓淵邊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他握著話筒,想起他在調職前曾經聽說,中心的工作幾乎都是處理民眾申訴。他靜下心來,試著應對,卻怎麼也聽不出對方申訴的重點在哪裡。對方只是不停地要求“立刻停止撲殺動物”。

即使如此,站在機關單位的立場,淵邊還是得做出一些說明才行。他告訴對方行政機關所做的處理,是法律所規定的業務,並說明這個設施目前的狀況。然而這些解釋反而給對方的怒氣火上澆油。如果能回答他“好,我們立刻停止”,真不知道該有多好。淵邊想著,卻也只能拿著話筒聽了三十分鍾以上,直到對方說累為止。

“這類電話很多嗎?”淵邊詢問轉接的職員。職員說打電話來的是在縣內經營動物保護團體的女性,每隔幾個月就會打電話來,是常客了。雖然沒有報上身份、姓名,但有幾個顯然是經常打來的。到了傍晚,前去捕捉流浪狗的職員回來了。原則上白天執勤時若是碰上任何問題,都必須向所長回報。這一天,一名職員來到了所長的辦公桌旁。

“下午在進行捕狗作業時,有老人家罵我們是殺狗的劊子手。”淵邊詢問詳情,職員說對方幾乎是謾罵。這類事情絕不罕見。這也是淵邊調來這裏之前就聽說過的事。在這裏工作的職員,每年都會像這樣被民眾罵上幾次。淵邊站在所長的立場慰勞那名職員,但這根本無助於解決問題,只令他感到空虛。職員應該也是一樣的心情。這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淵邊體認到這個單位面臨的狀況,比他所想像的要嚴酷多了。

最嚴重的是精神方面的問題。誰想幹這種工作啊?這是在這裏工作的職員最坦率的心情。他們對自己的工作一點都不感到驕傲。可是這差事又非有人做不可,所以倒霉地被派到這裏的他們只好身不由己地幹著這種事。職員們懷著這樣的想法,滿心期盼下一份調職令快點到來。

《忠犬八公物語》(1987)劇照。

暮氣沉沉的氛圍瀰漫整個職場。毫無理由地被撲殺的貓狗。為了面對這樣的現實,職員只能扼殺自己的感情,這造成了心灰意懶的心態。可是這卻是在這裏工作的人唯一被允許的心靈逃避。淵邊總算掌握到這樣的現狀,再次湧出這樣的念頭:即使只有一點也好,我想要改變這個單位!可是要達到這個目的,需要優秀的人才。

他立刻想到以前在動植物園工作時的屬下鬆崎正吉。鬆崎個性開朗溫和,不會強人所難,卻富有決斷力和執行力。不管是作為獸醫還是公務員,資曆都無可挑剔。如果是鬆崎的話,應該可以擔任現場主任,領導整個單位。

淵邊懷著這樣的想法,在冬季的某一天把鬆崎找來。除了動物管理中心的現況,他也說明了雖然現場相當嚴酷,但他想要採取新的做法,以設法改善現狀。鬆崎很同意淵邊的願景,可是他不清楚這個提議的前提是確定能把鬆崎調到中心去。因為在原則上,只有人事課才擁有公務員的人事決定權。所以鬆崎只說:“如果有機會,我想要試試。”

然後隨著新年度臨近,接到人事調動命令時,鬆崎恍然大悟了。這當然是淵邊向人事課要求的結果。而另一個原因是,淵邊自己也提出了申請。

零撲殺根本是癡人說夢

公務員一般來說,都重視多種職務的經曆,也就是所謂的“職務輪調”,很多都會在三年到五年就更換單位。所以即使收到調職令,也沒有人會驚訝。可是不少人會感到不知所措。

2003年春天,所長淵邊利夫必須離開這個單位了。我不想殺害貓狗——雖然從事動物行政工作的職員不少,但從來沒有人會刻意把這話說出口。然而每個人都在心裡這麼想。

想要改變這個單位。正因為頂頭上司定下這個不動如山的方針,鬆崎正吉和鬆本充史才能夠不受慣例束縛,提出嶄新的點子,並採納新的做法。即使如此,貓狗的撲殺作業依然在這個單位的業務中佔據了極大的比例。明明是殺害動物的地方,憑什麼叫動物愛護中心?被市民這樣奚落,職員無可反駁。這就是這個單位的現實。

被絕望感侵襲,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即使如此,還是會發生一些令他們稍微湧出希望的好事,使他們勉強維持心靈的平衡,繼續這份工作。上頭的想法主宰了組織的方針,這一點無論是在行政機構還是一般企業都是一樣的。如果新所長是熱心投入動物保護的人就好了……鬆崎和鬆本如此祈禱著,迎接新的一年。

《忠犬八公物語》(1987)劇照。

然後新的所長走馬上任了。“鬆崎,我想問一下這份資料的情況。”鬆崎被叫過去,看到新所長手裡拿著他前些日子交上去的文件。那是有關這裏處理過的動物的統計資料,有捕獲及收容數目、市民送來的動物數目、回到飼主身邊的動物數目,以及成為領養對象、找到新主人的動物數目,還有在毒氣箱撲殺的貓狗數目,等等。

鬆崎整理了前一年——2002年4月到2003年3月底的資料,才剛完成最新的統計數字。上面除了一年間在這個中心被撲殺的動物的具體數目,還包括了收容動物的返還率、生存率、撲殺率,可以說只要看過這份資料,就能夠瞭解熊本市動物行政的全部。

“這資料每年都會公佈嗎?”“是的,我們每年都會把信息公開在媒體上。”“這樣啊。可是今年不用了。”

鬆崎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用了,意思是不許嗎?“呃,請問為什麼呢?”結果新所長反過來問:“為什麼要公開撲殺的動物數目?有什麼理由公開會引來市民抨擊的資料?”面對否定公開資料必要性的新所長,鬆崎的腦中浮現出幾年前的事。

他剛調來之後不久,曾經調閱過以前的資料,卻發現幾個令人難以釋然的地方。雖然有撲殺的數目,但是在收容期間死去的動物數目完全沒有被計算進去。

有不少動物會在撲殺之前就死去。萬一犬舍發生傳染病,免疫力差的小貓小狗和老貓老狗有時候連撲殺都等不到,就會先病死。可是當時沒有統計這些數字並記錄原因的制度,也就是雖然叫作統計資料,數目卻曖昧籠統。反正都會死——鬆崎感受到瀰漫在動物行政現場的懶散氛圍。生病或衰弱而死,與被毒氣箱撲殺完全不同。可是這裏不僅沒有對兩者加以區分,甚至完全忽視了前者。這個樣子是不可能減少被撲殺的動物數目的。

因此他開始進行資料的徹底透明化。被當地媒體等報導後,有時會有市民驚訝於遭到安樂死的動物的數量之多,打電話來抗議。可是問題的根本在於不負責任的飼主。有的時候也可以透過市民打來的抨擊電話,向外界倡導減少不幸動物的方法。鬆崎體認到了這一點,向新所長說明了公開資料的理由。

《人狗奇緣》(2006)劇照。

“除非市民瞭解到現實,否則不幸的動物不會減少。為了這個目的,必須繼續公開資料。”然而新所長不肯答應。

“我不懂所長不允許的理由。除非聽到理由,否則我不能停止公佈!”但是不管怎麼說服,新所長就是不肯點頭。

在鬆崎看來,新所長對於動物保護一點興趣也沒有。當時與鬆崎一起在這個單位工作的許多職員都有相同的印象。新所長的願景是什麼,他的方針在哪裡,新所長完全沒有向職員說明這些,而且本人直到現在依然不肯發表意見,因此大家都不清楚他的想法。

“我得在這樣的上司手底下工作嗎?”一想到這裏,鬆崎不禁感到絕望,同時危機感也逼近了。照這樣下去,他們一直以來的努力將全部化為泡影。

主管的權限和影響力非常大。不論中堅和新進職員再怎麼努力試圖行動,也有可能因為主管不肯放行,陷入無能為力的窘境。鬆崎身為行政人員,不是完全沒有這類經驗,因此更是焦急了。只要稍有疏忽,可能就一敗塗地了……也有可能讓這個中心過去的努力全部白費,在短短幾個月內又回到不斷屠殺動物的那個時候。

“我絕對不允許這種狀況發生!”鬆崎煩惱極了。最後,他還是向媒體公開了2002年的統計資料。新官上任就顏面掃地的新所長當然不會保持沉默。

“我都那樣再三交代了,為什麼你還是違背指示?”“那就給我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

鬆崎平常是個公認的好好先生,此時卻毫不客氣地頂撞新所長。這都是為了不讓過去的努力白費。這樣做也是為了身為領導部下的現場主任及公務員的自己。他想要拯救更多的動物,即使只多一隻也好。他無論如何不能在此時放棄這個目標,絕對不行。他這麼堅定自己的決心。兩者的關係急速地惡化了。

《忠犬八公物語》(1987)劇照。

春季是狂犬病的預防接種季節。新年度剛開始的約一個月,可以說是動物行政職員最為忙碌的時期。職員幾乎每天都要前往市內各地的預防接種會場,有時候一天要跑兩個會場,忙著為來自各地的飼主的愛犬接種。他們異於可以準時下班回家休息的公務員形象,在4月底5月初的連續假期結束之前,週末加班都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一段繁忙的時期。

可是對於喜歡現場工作的鬆崎來說,這絕對不是一件苦差事。對於新官上任就起衝突的新所長,只要把該確認的事情交代完畢,其餘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必須一直待在外頭工作,反倒合了鬆崎的意。而預防接種會場其實是推廣動物保護活動的絕佳地點。比方說宣傳寵物名牌的重要性、呼籲飼主預防愛犬走失。雖然時間有限,但這是一次可以對許多市民進行啟發活動的好機會。

在這樣的日子中,鬆崎的心情平靜得近乎不可思議。不能指望上司。對自己來說,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像這樣想著想著,他再也沒有半點迷惘了。想要拯救不幸的動物。總有一天要打造一個不用撲殺動物的單位。當然過去他也一直這麼想,可是現在的他很少再感到迷惘了。比如說,以前被人批評這隻是理想的時候,他嘴上當然會反駁,然而同時腦中也會閃過撲殺動物的情景。

害怕地趴在冰冷水泥地上發抖的老狗、向人撒嬌想要玩耍的和善的狗,為了把它們趕進毒氣箱,用這雙手推動可動式隔牆時的心情。終其一生,他應該都無法客觀地說明這些吧。硬要說的話,那裡存在的是“虛無”。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去感覺,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這是自己被交付的工作。所以那一瞬間,他只能殺害這些動物。

在精神方面,他一定是踩在岌岌可危的邊緣。可是動手的時候,自己的心是什麼狀態,連鬆崎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結束撲殺作業後,焚化爐會升起煙來。可能是今年的梅雨已經近了,濕度高的日子,煙在很低的地方就會縹緲無依地擴散開來。

“這種事真叫人難受。”“那些狗的飼主太不能被原諒了。”

他和鬆本及其他同事在辦公室門口前的洗手台洗著手,彼此說道。雖然只有短短幾句話,但意義重大。他知道這麼感覺的不只有自己而已,身旁就有對此有共鳴的同伴,這對鬆崎來說是不可取代的心靈支柱。所以他沒有工夫去猶豫。

現在必須再前進一步——至少半步也好。若非如此,這個單位將永遠被嘲笑為虛有其名的動物“愛護”中心。就在這個時候,熊本縣獸醫協會聯絡了鬆崎。“可以請你在我們的會刊上寫一篇文章,談談熊本市動物愛護中心在動物保護方面的努力嗎?”

《導盲犬小Q 》(2004)劇照。

淵邊被調來擔任所長以前,這個地方一年撲殺的狗有七百至九百隻。然而2003年春天整理的上一年度的資料顯示,撲殺的狗只有不到四百隻。會減少近一半,是因為走失的動物回到飼主身邊的數目,以及被新飼主認養的數目增加了。

如果沒有淵邊、鬆崎、鬆本,還有讚同他們的職員及市民的協助,是不可能取得這樣的成果的。

然而即使到了現在,一般人把動物愛護中心視為捕捉動物並加以撲殺的場所的印象還是根深蒂固。除了一般市民,在其他單位工作的熊本市職員、與動物行政關係密切的獸醫協會的會員也幾乎都這麼看待動物愛護中心。所以鬆崎對於當地獸醫協會對中心的努力感興趣,覺得很欣慰。這是傳達現狀的好機會。可是光是傳達現狀是不夠的。鬆崎認為要讓更多人產生興趣,必須有展望未來的計劃並用“訴諸感情的事物”來表達這一願景。

以零撲殺為目標——真的有可能嗎?

姑且不論可能性,如果有人問他,目標是什麼,答案只有一個。所以鬆崎刻意在標題中用了“零”這個數字。動物行政現場的公務員在公開場合使用這個字眼,應該是破天荒頭一遭。

鬆崎在文章里報告過去的資料和事實,並坦誠地抒發身為一線職員的心情:撲殺動物的業務,對我們職員來說是一項非常痛苦的工作。我們也感到非常氣憤,為什麼不負責任的飼主違反“適切地終生飼養動物”的義務,爛攤子卻要行政單位來為他們收拾?我想要設法減少撲殺。這裏的職員每天都在思考,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減少撲殺的數目?

為了減少撲殺,過去他們做出了什麼樣的努力?鬆崎詳細介紹他調來這個單位的2001年4月以後,約兩年多時間所推動的各項措施。將收容的走失犬資料附上照片刊登在網站上,並且在動物愛護中心舉行熊本市獸醫協會主辦的“小狗認養活動”;此外,經判斷適合成為寵物犬的成犬,只要有人願意領養,就開放認養。棄養的原因與管教不當有著極深的關聯,因此也開辦愛犬管教教室,並提供個人電話諮詢。

雖然只有短短兩年,但回頭一看,可以知道確實取得了不錯的成果。即使光看生存率,這兩年之間就從百分之二十增加到近百分之四十。公開宣佈“好,我要做!”並且付諸行動,就可以有這麼大的改變——鬆崎整理著這兩年來的成績,覺得獲得了極大的成就感。

《忠犬八公物語》(1987)劇照。

變化最大的是有人把寵物送來時的應對方式。即使對方說“我不能養了”,也不是唯唯諾諾地收下,而是努力勸說飼主:“就不能設法繼續養下去嗎?”“不能幫它尋找新主人嗎?”有時候由溫和的鬆崎動之以情,有時候由強悍的“大哥”鬆本以不惜斥責的態度面對。結果飼主送來的動物從2000年的四百隻,減少到2002年的二百四十二隻,減少了約四成之多。鬆崎雖然提到“現實沒那麼容易”,但還是主張只要能夠從根本上改變飼主的意識(提升道德觀),就可以減少被撲殺的狗的數目,即使零撲殺也不是夢。

新所長讀了稿子以後,命令鬆崎改掉標題。理由是“零”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可是鬆崎這回也強硬地拒絕了。問題不在於數字,這是一種意誌的表明,昭告天下他們絕對要減少撲殺。所以這一點他絕對不能退讓。文章引來極大的反應。

“什麼零撲殺,根本是癡人說夢!”

不清楚動物保護現況的人自不用說,動物行政相關人員批評得尤其嚴厲。

“才不是夢。數字每年都在減少,只要維持下去,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實現零撲殺。”

鬆崎反駁著,仍面帶微笑。雖然距離口若懸河遠得很,但他平靜的語氣讓人感受到深沉的熱情。不知不覺間,人們開始聆聽鬆崎的話語,因此他很少受到徹底的批判和攻擊。也有人樂觀地鼓勵他“希望總有一天真能如此”,不過還是沒有人公開讚同他的“零撲殺宣言”。鬆崎內心也覺得在所難免。說老實話,他覺得頂多隻能做到現在的一半。

這個時候,他的希望是設法把一年的撲殺數目減少到兩百隻左右。可是看看現狀,就連這個數字也是個高不可攀的門檻。所以他覺得即使被嘲笑“看吧,什麼零撲殺,天方夜譚啦”也完全無所謂。

他絕對要改變這個單位。為了這個目的,需要一個過去沒有人敢說出口的堅定目標。

(本文選自《我要它們活下去:熊本市流浪動物零撲殺十年奮鬥紀實》,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文作者/[日]片野由佳

摘編/王菡

編輯/王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