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瑞》是比《繼承之戰》更偉大的劇嗎？

註：本文含劇透

剛剛迎來終章的HBO劇《巴瑞》（Barry），和同月完結的《繼承之戰》（Succession）、最近在流媒體上線的《疾速追殺4》（John Wick: Chapter 4）共享一個主題：命運雖然多變，人始終無法逃離自己的本性。

前海軍陸戰隊員巴瑞·伯克曼（比爾·哈德爾飾）退伍後成為僱傭殺手。有一天，他路過戲劇學校，走了進去，想通過學習表演探索內心。巴瑞逐夢演藝圈，差一點就成為明星。為此夢想，他糾纏在洛杉磯的各路黑幫中，躲避警察的追蹤，所到之處大開殺戒。像約翰·維克（基努·李維斯飾）一樣，巴瑞想殺出一條血路，讓過去放過自己。

《巴瑞》處處出人意料，轉折的密度比肩《繼承之戰》。人物的想法、行動不斷變化，沒有一刻安寧；想法和行動之間，總是背離。然而每逢危機時刻，這部劇里的人物也和《繼承之戰》里的一樣，總是做出出自本性的決斷。

所以我們對《繼承之戰》里希芙（莎拉·斯努克飾）那一票的去向，並不感到意外。我們知道，她不會甘心將王冠拱手送給自己的兄弟，這是她所有行為的原動力，至於最後戴在誰的頭上，她已經不在意了。就像她的父親羅根·羅伊（布萊恩·考克斯飾），一生只想往前走，把別人踩在腳下。這個冷酷的人，身後事從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因此才有漫長的《繼承之戰》。

被捲入“繼承之戰”的羅根家族孩子們，背負著父親的原罪。約翰·維克和巴瑞·伯克曼，原罪是自己犯下的殺戮。

殺戮是他們的本性，無法掩飾，不可改變，不能救贖。約翰和巴瑞，不幸（或是幸運地）被殺戮以外的另一些東西吸引。約翰被愛，巴瑞被演員夢深深誘惑，因此決定棄絕本性，投入另一種生活。

巴瑞的情況更複雜一點。他想通過表演探索內心。殊不知，有些人的內心太黑暗，根本是不堪探索的。

《巴瑞》從第一季的小成本黑色犯罪喜劇，發展到第四季完結，已經被公認為存在主義的經典。外媒對它的評價，普遍高於《繼承之戰》。當然一部分是因為，劇評人們總是更願意為小眾呐喊。但大家沒有過譽，《巴瑞》讓我也成為編劇、導演、主演比爾·哈德爾的擁躉，將追隨他去往任何他想探索的方向，觀看他今後創作的每一部作品。

除了主角巴瑞·伯克曼，劇中的其他主要角色們也都是無比糟糕的人。戲劇學校老師基恩·庫森納（亨利·溫克勒飾）自戀至極；巴瑞的女友、演員薩利·里德（薩拉·古德伯格飾）戲精又自私；巴瑞的殺手事業經紀人、導師福契（斯蒂芬·魯特飾）油嘴滑舌又凶狠狡詐；車臣黑幫頭目漢克（安東尼·卡里根飾）脆弱而殘忍。而且，他們全都鍾愛演戲，只是路徑不同。

薩利認為演員就是要展現脆弱，漢克則極力掩蓋自己的脆弱。薩拉·古德伯格和安東尼·卡里根兩位演員，拿手的好戲就是在短時間內展示角色陰晴變幻的臉色與內心。基恩·庫森納自稱愛戲成癡，連面對《名利場》的記者採訪，都忍不住要排一出獨角戲來講故事。福契即便入獄後，也要站在監獄的電視機前吸引目光，發表一通強勢招募小弟的演講。

所有這些人物，集合成多彩的荷李活演藝圈眾生相，充滿犀利的嘲諷。這些人愛演戲，是因為對自己的本性不滿。於是高尚的扮演下流，敏感的扮演張揚，善良的扮演冷酷，脆弱的扮演堅強，偽善的假裝愛人。人人傾情出演，把面具焊在臉上，就像薩利·里德連睡覺也不摘的褐色假髮，掩蓋住她的燦爛金髮。

別人都是不自覺地表演，只有巴瑞帶著明確的目標走上舞台。他想探索內心，卻經常被自己內心深不可測的黑暗嚇到。可無論發生什麼，演出必須繼續。

巴瑞一直在深淵中無限下墜。舞台上的成功，來自於他殺人體驗和後悔情緒的激勵。第四季巴瑞隱姓埋名後投身對上帝的愛，可是這愛也無根無基。他按照內心的意願，假裝“遵照上帝的旨意”行事。上帝成了替罪羊，指導他回歸殺戮的世界。巴瑞甚至不知道自己通過表演，想要掩蓋什麼樣的本性。

荷李活和黑幫，都是現實生活的加速器。《巴瑞》把二者捏在一起，創造了一個古怪的新世界。這一季中，和殺手巴瑞的關係曝光後做不成演員的薩利，曾短暫轉當戲劇老師。一場教室戲，一個片場戲，刻繪出圈中人的火眼金睛和非常直接。人人都能看出別人的小心思，不怕當場指出或者集體離場，行事絲毫沒有含蓄、迴旋的餘地。

而黑幫就是黑幫。車臣幫大佬前一秒還拍拍漢克的同性愛人克利斯波爾（邁克爾·埃爾比飾）的肩膀，說從此你就是我們的家人，轉身即刻把他射殺。又一次，扮演漢克的安東尼·卡里根，貢獻了難過翻江倒海，隨後立即倒帶，表情回歸平靜的精湛演技。

這部劇始終以冷靜的視角，觀看這些“演員”們的表演。他們隱藏本性的表演漏洞百出，總是被人看穿，反而使電視機前的觀眾心生憐憫，為他們的命運感到抱歉。

關於表演，巴瑞的導師福契說過一段未完的話，大意是：“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忠誠的士兵，後來又以為自己是伯樂，但實際上……”自白沒有說完，後來他用行動說明了自己的本性。

對這些各有致命缺陷的人物來說，表演不僅出自生存的需要，也流露出他們對美好人性的嚮往。他們演出來的人性閃光點就像風中之燭，經常被強風吹滅，又總是頑強地重新燃起。周而複始，貫穿了整部劇。雖然關鍵時刻，總是本性占了上風。但糟糕之人的閃光點，才是《巴瑞》也好，《繼承之戰》也罷，最動人的地方。

這類作品，總是使觀眾又激動又疲憊。兩部劇的結尾，各自拿出關於全劇的比喻，來視覺化地展現這種複雜感受。

《繼承之戰》中，兄妹三人聚集在母親家中，討論後決定推舉二哥肯道爾·羅伊（傑瑞米·斯特朗飾）為“王”。決定作出後，他們在母親的廚房裡玩鬧，把冰箱里的食物投入攪拌機中，讓肯道爾飲下爛糊糟糟的“國王之餐”。遞給肯道爾之前，希芙往裡面吐了一口唾沫。

《巴瑞》中象徵性的一幕發生在漢克策劃的“沙漏地獄”大屠殺中。眾黑幫和他一起慶祝生意即將成功。漢克藉口離開，眾人腳下的沙子突然下陷。鏡頭變黑，冒出“咕嘟咕嘟”人在沙中窒息的聲音。一場不見血的大屠殺。

這兩幕震撼的戲，一個說明了人的本性難改，預示希芙不可能甘心扶兄弟上位，嚥下自己的失敗；一個是劇中所有人物命運的縮影，人在前一秒還興高采烈，以為將迎來命運的轉機，後一秒就被流沙吞沒。

巴瑞必死，羅根家的孩子們必然失敗。這兩部戲的結尾，都算不上出人意外。雖是意料之中，《巴瑞》結束全劇的方式，卻更加耐人尋味。

在這裏，勞心費力塑造“更好的自己”的人物，全都希望落空。漢克意識到自己的虛偽而死，巴瑞帶著“上帝指引我複仇”的執拗殺心而死。基恩·庫森納，全劇中黑化最多的人物，在人生最後一次吸引聚光燈的機會失去後，憤而忘記在以色列沐浴過的宗教博愛光輝，扣下扳機。因為自己可以，所以拚命爭取，無所顧忌的人，最後都下場悲慘。

反而是自暴自棄，神魂顛倒，幾乎精神錯亂的薩利·里德，獲得了內心的平靜，重返戲劇和表演的世界。以為自己是士兵、伯樂、導師和大壞蛋的福契，救了巴瑞的兒子，轉身隱入黑暗，也放過自己一馬。

這部劇，以黑色喜劇的面目登場。難能可貴的是，即使到了最後，我們眼看著每個角色都漸漸被眼淚淹沒，在滑稽的悲傷中嬉水（這裏是玩沙子），直到冷水沒項，依舊不改喜劇本色。

《巴瑞》的幽默感，一向來自簡練鏡頭中包含的豐富信息。舉個例子，這一季中福契出獄，到快餐店買東西吃。一個對準他的鏡頭，老流氓擠眉弄眼；一個對準快餐店服務員的鏡頭，老阿姨稍稍面露不屑。二人不著一言，已經成為敞篷跑車上夕陽戀的瀟灑背影。

喜劇的節奏張弛有致。每集三十分鍾內，總有角色幹盡傻事，彷彿擁有無窮無盡的時間似的，然後“啪”地一聲，皮筋扯斷，血濺當場。

在連綿不絕的幽默，荒誕，轉折和下墜中，《巴瑞》的最後一幕，又給了觀眾另一番滋味。巴瑞死去十年後，他的故事終於被搬上銀幕。黑幫們不見了蹤影，巴瑞·伯克曼成了悲情英雄，基恩·庫森納變成殺死警察女友的大反派。第一次看到電影的巴瑞之子，對著屏幕紅了眼眶。

這一季的開始，巴瑞後悔地說：“如果不是當初我異想天開地想要探索內心，大家就不會落到現在的境地。”

巴瑞想探索內心的黑暗。他成功了，讓觀眾飽覽人心的複雜。隨著他生命的結束，福契和薩利隱，漢剋死，複雜性再次被淺陋的敘事掩埋。

荷李活，或者說時間本身，是這樣強大的力量。它們討厭複雜，總是竭盡所能地侵蝕人性的複雜，只留下簡單的黑白和寥寥一些記錄。複雜性被消解，是無法戰勝自己天性的眾人物們，遭受的最終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