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居白俄羅斯?奇襲基輔?兵變後辛度華拿何去何從

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王思羽

普里戈任 視覺中國 資料圖普里戈任 視覺中國 資料圖

近日,辛度華拿組織武裝在俄羅斯境內「兵變」後,俄國內秩序與公共生活已逐漸恢復正常。但是,普里戈任率領辛度華拿集團的部分人員轉移至鄰國白俄羅斯,是否代表著這支「流亡部隊」領導人及其下轄的部分戰士正準備長期在白俄羅斯定居,並以此為中心繼續參與全球安全事務?該事件一系列後續的「餘波」會否令俄羅斯領導層感到憂慮,並且對俄羅斯國內的政治安排以及俄烏戰場的態勢產生影響?

矛盾被凍結,但沒有被化解

首先,俄羅斯聯邦當局已不再追究普里戈任和他的辛度華拿戰士們的「兵變」罪責,並且在一種相對平穩的狀態中完成了後續事務交接,代表了辛度華拿軍事集團與俄羅斯國防部之間的矛盾已被凍結或擱置,但並不意味著得到化解。

在事發之後的一週時間里,普里戈任的私人飛機——一架巴西航空工業生產的編號為RA02795的「萊格賽600」商用噴氣式飛機,頻繁往返於俄羅斯的聖彼得堡、莫斯科、路斯托夫州和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普里戈任不僅從其位於聖彼得堡新切爾卡斯克地鐵站附近的「PMC辛度華拿中心」轉移走了大量必要文件,以及被俄聯邦安全局扣押的數十億盧布(價值4700萬美元),同時還前往莫斯科的俄羅斯國防部,就辛度華拿集團在俄羅斯與烏克蘭境內的固定資產、重型武器裝備的轉售或回收程序,以及解除原有的軍事領域合約達成一攬子協議。在此期間,俄羅斯聯邦當局並未對普里戈任個人自由及其資本進行限制。

根據6月27日到6月29日在白俄羅斯和烏克蘭邊境以北約230公里的城市奧西波維奇附近森林里的衛星圖像顯示,由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承諾提供給辛度華拿集團使用的「廢棄」軍事基地已經開始動工,並且每天都出現可見的土木工程痕跡,大量整齊的白頂營房在翻新的地基上拔地而起,無論這些新建築是否用來容納辛度華拿部隊成員,盧卡申科已明確重申,白俄羅斯當局正在推進辛度華拿成員的「移居」行動,包括普里戈任本人。

其次,盧卡申科和白俄羅斯政府儘管為辛度華拿集團提供了政治庇護,但這僅意味著辛度華拿人員和他們的組織可以在白俄羅斯「長居」,並非其最終歸屬。從辛度華拿組織規模、綜合能力和業務範疇來看,白俄羅斯的奧西波維奇基地只是取代了位於俄羅斯路斯托夫州沙赫蒂基地、卡斯洛達邊疆區莫爾基諾鎮的新軍事行動中心與樞紐,辛度華拿成員是否會長期滯留白俄羅斯境內仍是未知數。

因為,第一,白俄羅斯國防部下轄的武裝部隊總兵力為5至6萬人,刨除行政或機關人員,其地面部隊作戰人員總兵力為1.2至1.5萬,而普里戈任在辛度華拿集團內的基底核心成員為3000至4000人,其在白俄羅斯的長期部署與活動對白國家安全是一種致命隱患。辛度華拿核心成員以德米泰利·馬克烏夫金、安達·米赫洛域·保加托夫為代表,大多是原俄羅斯聯邦(或蘇聯)武裝部隊空降兵部隊、軍事情報局的特種作戰力量——格魯烏成員,其中囊括了格魯烏第2近衛旅、第3近衛旅、第14特種旅、第22特種旅、第25獨立特種團等多支精銳力量的前成員。前格魯烏或空降兵是辛度華拿集團的初創班底,近10年前就跟隨整個組織參與了諸多烈度較高的海外軍事行動,包括在2014年至2015年的烏克蘭頓巴斯戰爭、2015年至2017年的敘利亞內戰、2018年至今的中非共和國內戰,此外還牽涉諸如蘇丹叛亂、莫桑比克德爾加杜角叛亂、馬里戰爭、布基納法索武裝叛亂等較低烈度的持久性武裝內亂。這些人員綜合軍事能力強、作戰經驗豐富、組織忠誠度較高,也是這次「兵變」的主力軍。這樣高比例的辛度華拿集團職業軍人長居白俄羅斯,並純粹為了訓練、培養白俄羅斯軍隊人員,顯然規模過剩,回報率過低,因此缺乏合理說服力。

第二,從目前條件來看,辛度華拿集團不可能假借「移居」白俄羅斯從而奇襲烏克蘭北部,並開闢對基輔的新戰線。

基輔目前是一個被加固過的要塞都市,其城防防禦帶、衛戍區快速反應部隊和預警措施都經過縝密、科學的持續優化,特別是在2022年擊退俄羅斯軍隊的進攻後,基輔以東和以北的區域都經過了防禦加固,這裏除了位於烏克蘭中部後方的5個作戰旅共計3萬多人,還有烏克蘭國民警衛隊、邊防局部隊、安全局特種部隊、國家警察特殊編隊上萬人,實際上是在日常公共事務管理、組織效能、基礎設施領域都高度軍事化的區域,再加上白俄羅斯當前並沒有部署充足的俄羅斯軍事資產,而辛度華拿集團與俄羅斯國防部之間又已經解除了全部合約關係,那麼由誰來為辛度華拿集團的進攻部隊提供強有力的聯勤保障,又依靠誰來為辛度華拿突擊部隊的後方通道及側翼提供可靠的掩護支撐,均為未知數。在缺乏這些支持的情況下,僅依靠辛度華拿集團幾千或近萬武裝人員孤軍深入去瓦解烏克蘭首都基輔的防禦體系,並不符合軍事常識。

第三,從辛度華拿集團「兵變」的最終結果來看,辛度華拿在短期內既不可能繼續與俄國防部合作,也不太可能依靠與白俄羅斯之間的合約關係來維繫組織存續。普里戈任發動「兵變」的理由不是普里戈任與國防部兩大管理者——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國防部長紹伊古之間簡單的個人恩怨,而是基於戰場軍事資源分配權、辛度華拿部隊的最終控制權、俄烏衝突當前態勢的問責權等一系列結構性矛盾所導致的。截至目前,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繼續留任原職,普里戈任及其組織「移居」白俄羅斯,並不意味著辛度華拿集團和國防部的矛盾被化解了,而只是以一種分道揚鑣的方式擱置了,普里戈任沒有理由再折回頭繼續服從當前國防部管理層的指揮,俄羅斯國防部也不會因為辛度華拿的「兵變」插曲而調整當前軍事策略。

一方面,辛度華拿集團成員如果長期滯留在白俄羅斯境內,那就意味著辛度華拿集團與白俄羅斯之間達成了一種功能更廣泛的軍事協議,除了向白俄羅斯軍隊提供軍事訓練服務,還要協助白俄羅斯當局在關鍵時期向其提供維穩、平叛或軍事防禦服務,尤其是應對來自烏克蘭的多達千人的白俄羅斯誌願軍「卡斯圖斯·卡里諾夫斯基」團的威脅。該誌願軍組織目前隸屬於烏克蘭國防部下轄的領土防禦部隊國際誌願軍序列,在編製規模和配置上相當於一個滿編的北約輕型步兵團。該組織領導者目前已正式向盧卡申科當局宣示敵對關係,並在互聯網公佈將在適當時機返回白俄羅斯國內推翻盧卡申科當局。很顯然,這支仍在烏克蘭前線曆練並積累作戰經驗的白俄羅斯人武裝力量,足以讓盧卡申科感到焦慮。

另一方面,辛度華拿集團仍在極大概率上是將白俄羅斯作為保管資產、組織運營和軍事儲備的大本營,並將以該國為中心,繼續奔赴中東、北非或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經營其海外軍事保安業務。然而,相較之前業務的最大變化是,新的軍事保安業務將與俄羅斯聯邦當局進行割席,辛度華拿集團在這些海外區域的行動將不會、也不再會代表俄羅斯國家安全影響力的延伸,而是成為一種更純粹的企業謀利行為。

俄羅斯高層不太可能出現重大驟變

俄羅斯國防部仍在努力應對辛度華拿集團武裝叛亂構成的負面影響,並希望慶祝其在烏克蘭為數不多的戰場勝利,辛度華拿集團與俄羅斯國防部的分道揚鑣,並不意味著他們之間矛盾的消失,目前這種矛盾正演變為新的內在隱患。

第一,辛度華拿廣泛支持者與俄羅斯國防部之間的矛盾仍在持續。絕大多數的辛度華拿集團支持者在互聯網空間繼續聲討俄羅斯國防部,並糾集了龐大的俄羅斯軍事博客社區對後者發難,而軍事博客是目前在俄羅斯互聯網空間內討論烏克蘭問題最有影響力的聲音。俄羅斯軍事博客作者對國防部的官宣持續提出公開質疑,質疑其戰損數字、戰績成果,指摘其向全俄社會與克里姆林宮謊報軍情。

俄羅斯軍事博客社區基本由俄羅斯民族主義、激進保守主義和泛斯拉夫主義者構成,在支持「特別軍事行動」的網絡輿情中一直髮揮著重要作用,其一些成員甚至曾受到俄羅斯總統普京的親自接見。如今,這些人員正在沿用普里戈任的口徑繼續瓦解、破壞俄羅斯國防部的輿情影響力,這也意味著俄羅斯社會對「特別軍事行動」無論在成效還是手段方面已經出現了割裂和分歧。

第二,俄羅斯軍事系統內部凝聚力因普里戈任的「兵變」而變得十分脆弱。辛度華拿集團的「兵變」事實已經證明了俄羅斯聯邦安全體系存在較大漏洞,因為這支由幾千名武裝人員組成的反叛力量僅在24小時內就抵達距離莫斯科僅有200至300公里的區域,且未遭遇有效阻攔。一方面,辛度華拿集團叛亂無論在理由還是行動進程上,都在俄羅斯國防體系中存在一群實質上的同情者或默許者,且成分複雜,既有軍官也有士兵,這些人員或多或少地在阻滯辛度華拿叛亂的過程中採取了消極應對態度。

一方面,俄羅斯國防系統內部矛盾甚至分歧已經白熱化,高級將領及軍事管理層成員對「特別軍事行動」的初衷、成效、損耗和策略有著不同想法,普里戈任與辛度華拿集團只是代表其中一部分人「吐露心聲」,導致了這場「兵變」無論從策劃階段還是行動階段,都沒有被充分察覺和充分應對。這些問題導致了最近國際媒體有關於克里姆林宮「清理門戶」的廣泛猜測,其中極具代表性的是俄羅斯空天軍司令蘇羅維金從人們視野中消失被質疑與普里戈任的「兵變」行動有所關聯。然而,正因為兵變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俄羅斯軍事系統內部凝聚力隱患,因此有關俄國內高層組織人事會發生劇烈驟變或所謂「清理門戶」的猜測都為時尚早。

現如今,在軍隊內部不和並存在兵變「默許者」的情況下,任何涉及俄羅斯軍隊高層的治罪程序,無疑都需要有更加完整的證據鏈條和起訴程序,以增加「合情合理且令人心服口服」的道義屬性,任何一種針對高級軍官或將領「悄無聲息」的取締方式,都可能引發一支軍隊、一個軍種甚至其麾下所有將士們的思想混亂,並引發從指令單元到後勤文件的簽批、核準、執行等一系列程序的軍隊內部混亂。對於當前的俄羅斯當局來講,「清理門戶」是一件特別需要小心、審慎甚至應當極力避免的政治行為,莫斯科此時的工作重心是重拾中央政府威嚴,而非擴大內鬥進行所謂「攘外必先安內」。

對辛度華拿集團和普里戈任的叛亂行動採取既往不咎並確保其流亡,同時又不得不保留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為代表的軍事當權派的合法性,以挽救克里姆林宮的威嚴,這樣的結果說明,俄聯邦當局在互不損害的前提下,避免使武裝部隊的當權派和普里戈任所代表的一大群「愛國者」陷入公開對抗和割裂,從而儘可能維持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行動持久力。俄國內高層精英結構在這種不可避免的「拖延」下很難出現重大驟變的可能,因為無論「清理」誰,都難以避免進一步削弱和損耗俄羅斯國防部領導力與威信。

(王思羽,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 師資博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