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睿評|恐怖主義並未偃旗息鼓,似乎正在一些地方捲土重來
當地時間2023年10月6日,敘利亞霍姆斯。霍姆斯軍事學院5日遭無人機襲擊,造成包括婦女和兒童在內的大量平民和軍人死亡。圖為遇難者葬禮舉行,親屬悲痛不已。IC 圖
10月伊始,中東地區頗不平靜。當地時間10月5日,敘利亞中部霍姆斯省一所軍事學院在舉行畢業典禮時遭到無人機“恐怖襲擊”,造成包括婦女和兒童在內數十名平民和軍人死亡、200多人受傷。四天前,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內政部安全總局也發生了一起恐怖襲擊。兩名襲擊者乘坐輕型商用車駛入安全總局大門口,襲擊者迅速下車,其中一人向內政部投擲了一個小型爆炸裝置,以分散安保人員注意力。另一名襲擊者向警衛開火,隨後引爆了綁在身上的炸彈。此後,庫爾德工人黨聲稱其下屬一個小組實施了這次襲擊。
而就在上月底,巴基斯坦俾路支省一座清真寺在9月29日發聲自殺式爆炸事件,造成至少60餘人死亡。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中東、南亞、非洲薩赫勒地區出現恐怖主義強勢反彈的勢頭,尤其是發生在巴基斯坦、敘利亞、伊拉克的數次恐怖襲擊,表明國際恐怖主義無論是在規模和危害方面都有日趨嚴重之勢,近年來被國際社會所忽視的恐怖主義似乎正在捲土重來。
受地區衝突頻仍、經濟與民生困難嚴重、極端主義思潮氾濫、美西方霸權主義干涉等各種複雜內外因素影響,中東曾長期是國際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思想的發源地、國際恐怖組織的大本營、國際反恐鬥爭的博弈場;源於阿拉伯世界的“基地”組織和“伊斯蘭國”構成了全球各地區恐怖組織的母體組織,成為全球恐怖襲擊的主要發起者、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思想的傳播者、恐怖主義分子的招募者和組織者,進而對全球安全產生了嚴重威脅。
近幾年來,伴隨活躍於敘利亞和伊拉克的“伊斯蘭國”實體組織被基本剷除,中東國際關係趨於緩和,地區國家加強反恐、去極端化合作,中東地區恐怖組織發展遭遇較大挫折,其發動恐怖襲擊的能力和頻度相對下降。但部分中東國家仍是嚴重受恐怖主義威脅的國家,極端組織和恐怖勢力向非洲薩赫勒地區、南亞地區的外溢和擴散仍和中東存在複雜聯繫。
伴隨美國放棄全球反恐戰略,以及大國博弈弱化國際反恐合作,國際反恐合作在全球治理中的地位受到了嚴重衝擊,使國際恐怖主義面臨的外部壓力大為減少。此外,全球地緣政治動盪特別是中東、南亞、非洲地區部分國家政局不穩(尤其是非洲軍人政變)、傳統和新生熱點問題持續緊張,也為國際恐怖主義的氾濫和外溢提供了空間。
近期的數次大規模恐怖襲擊值得深思
10月5日的襲擊發生後,敘利亞軍方發表聲明說,軍方將此次襲擊視為“前所未有的罪行”,將追究襲擊策劃者和實施者的責任,並讓其“為此付出高昂代價”。另據敘衛生部說,當天的襲擊已造成包括婦女和兒童在內的80人死亡、240人受傷。恐襲事件發生後,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通過發言人發表聲明,對敘利亞霍姆斯軍事學院畢業典禮遭無人機襲擊一事深表關切。此外,古特雷斯還對敘利亞西北部多個地點遭到報復性炮擊和新出現傷亡報告深表關切。
敘利亞的嚴重恐怖襲擊使敘利亞脆弱的政治和安全形勢再次引起世界的高度關注,而這也為重返阿盟、外部環境有所改善的敘利亞的政治走勢蒙上了陰影。更為值得關注的是,敘利亞的恐怖襲擊是否與此前土耳其發生的恐怖襲擊以及土耳其越境打擊庫爾德勢力之間存在關聯。
10月1日發聲在土耳其安卡拉內政部安全總局的襲擊並未造成嚴重人員傷亡,但爆炸事件發生在大國民議會秋季會議開幕前幾個小時,會議地點就在內政部附近的大樓,其恐怖威懾程度和象徵意義不言而喻。而這一事件又發生在土耳其共和國建國百年前夕,進一步凸顯了其對總統埃爾多安和土耳其政府的挑釁意味。埃爾多安在大國民議會秋季會議稱此次襲擊肇事者為“威脅公民和平與安全的惡棍”,他們未能實現“自己的目標,也永遠不會實現這些目標”。
在恐怖襲擊發生後,土耳其政府立即在國內啟動了名為“英雄”的全面安全行動,旨在消除更廣泛的涉案恐怖分子網絡。其主要目標包括:一是逮捕安卡拉襲擊事件的相關責任人;二是摧毀支持和協助襲擊的恐怖組織網絡;三是加強土耳其國內的安全措施,防止進一步的事件發生;四是堅定土耳其政府打擊恐怖主義的決心。此外,土耳其政府還對伊拉克北部發動空襲行動。土耳其國防部就此次行動發表了官方聲明。聲明宣稱土耳其是根據《聯合國憲章》第五十一條規定的自衛權開展行動。行動的主要目的是消滅庫爾德工人黨和其他恐怖分子,防止來自伊拉克北部針對土耳其的恐怖襲擊,並確保土耳其邊境安全。
土耳其對伊拉克的軍事行動不僅對由來已久的庫爾德人問題產生嚴重的消極影響,也勢必對土耳其與伊拉克、敘利亞等鄰國的關係產生消極影響,甚至對近年來中東地區國際關係“和解潮”產生破壞作用。
在中東地區,伊拉克、阿富汗作為傳統恐怖主義高發區,恐怖主義仍是常態化的安全威脅。除中東地區外,南亞特別是巴基斯坦大規模恐怖襲擊的頻發,也是恐怖主義捲土重來的重要標誌。9月29日巴基斯坦俾路支省清真寺的自殺式爆炸事件發生後,聯合國安理會發表聲明,對此事件強烈譴責。聲明重申,一切形式和表現的恐怖主義都是對國際和平與安全的最嚴重威脅之一。最近幾年來,“俾路支解放軍”和“伊斯蘭國呼羅珊省”已對巴基斯坦安全形勢構成嚴重威脅,巴西南部的俾路支省和西北部的開普省已成為恐怖主義的重災區,並且與巴政治動盪形成惡性互動。
中東、南亞及非洲薩赫勒地區恐怖主義的發展態勢
相對於過去恐怖主義的猖獗和氾濫,中東的反恐形勢總體向好。根據澳州智庫經濟與和平研究所(IEP)發佈的《2023年全球恐怖主義指數報告》,2022年中東(西亞北非)地區恐怖襲擊的死亡記錄為791人,下降32%,是該地區自2013年以來的最低數據;襲擊事件數量幾乎減少了一半,從2021年的1331起減少到2022年的695起。在全球因恐怖主義造成的死亡方面,該地區所占比例從2016年的57%下降到2022年的12%,凸顯了恐怖主義空間分佈的動態變化。包括阿拉伯國家在內的中東地區反恐形勢相對好轉的原因與美國戰略收縮、“伊斯蘭國”主體組織被剷除、地區國家和解並加強去極端化和反恐合作、主要熱點問題有所降溫等因素有關。
但是,中東地區反恐形勢的整體改善並不意味著受恐怖威脅嚴重國家的反恐形勢改善,其向南亞和非洲的溢出效應也不容忽視。
首先,長期受戰亂和恐怖主義威脅的中東國家仍是恐怖主義的重災區,海灣國家受恐怖威脅較小。
《2023年全球恐怖主義指數報告》的數據及其他相關材料表明,全球面臨恐怖主義威脅前十名的國家包括阿富汗、布基納法索、索馬里、馬里、敘利亞、巴基斯坦、伊拉克、尼日利亞、緬甸、尼日爾。由此可見,面臨恐怖主義威脅最嚴重的國家仍主要集中在中東、非洲和南亞三個區域。根據《世界風險民意調查》(World Risk Poll),阿富汗和布基納法索是當前受戰爭和恐怖主義影響最嚴重的國家,分別有62%和30%的受訪者認為戰爭和恐怖主義是其日常安全的最大威脅。
事實上,大中東地區受恐怖主義影響較大的國家主要包括索馬里、敘利亞、伊拉克、也門、埃及、阿爾及利亞、利比亞、黎巴嫩。這些國家又基本上可以分為四類:
首先,埃及、阿爾及利亞、索馬里是傳統的極端恐怖組織的重災區,受穆斯林兄弟會極端勢力和“基地”組織的影響較深,也是“伊斯蘭國”有重要影響的國家。
其次,伊拉克、敘利亞是長期受伊拉克戰爭、“阿拉伯之春”等多重影響的戰亂國家,曾是“伊斯蘭國”實體組織的所在地。
再次,也門、利比亞是在“阿拉伯之春”後國內陷入準內戰的國家,“基地”組織在也門仍是重要勢力,“伊斯蘭國”在利比亞曾一度十分猖獗。
最後,黎巴嫩是受國家治理危機、經濟民生困難、難民問題、教派矛盾、極端組織滲透等多種因素影響的國家,近年來恐怖暴力活動上升明顯。
相對而言,海灣國家的安全形勢較好,科威特、卡塔爾、阿曼等國家2022年無恐襲記錄,北非阿拉伯國家摩洛哥也無恐襲記錄。
但強調以上國家主要是從恐怖主義的直接安全威脅而言,如果考慮到政治因素,土耳其、以色列、伊朗無疑也是受恐怖主義影響較大的國家,因為針對這些國家的恐怖襲擊的政治背景十分複雜,一旦發生便會引起這些國家的強烈反應,並對地區政治和安全形勢造成嚴重的消極影響,如土耳其、以色列多次以反恐為名對伊拉克、敘利亞發動空襲甚至是越境軍事行動。
其次,非洲薩赫勒地區成為中東地區恐怖組織轉移並氾濫的重災區,並大有向撒哈拉以南非洲蔓延擴散之勢。
廣義的薩赫勒地區是非洲北部撒哈拉沙漠和中部蘇丹草原地區之間的狹長地帶,西起大西洋向東伸延到東部的非洲之角,橫跨塞內加爾、毛里塔尼亞、馬里、布基納法索、尼日爾、尼日利亞、乍得、蘇丹共和國,南蘇丹共和國和厄立特里亞10個國家。薩赫勒地區是當前國際恐怖主義的重災區。《2023年全球恐怖主義指數報告》稱,薩赫勒地區的恐怖主義急劇增加,在過去15年中增加了2000%以上。2022年薩赫勒地區因恐怖主義死亡的人數超過南亞、中東的總和,占全球總數的43%,而2007年這一比例僅為1%。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布基納法索和馬里。當前,“伊斯蘭國”及其附屬機構已將重點轉移到薩赫勒地區。馬里、布基納法索和尼日爾三國交界地區已成為恐怖組織氾濫的核心地帶,近期尼日爾政變後該地區的安全形勢更加嚴峻。
最後,美國從阿富汗撤軍後,南亞地區特別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已成為全球恐怖主義的重災區。
《2023年全球恐怖主義指數報告》的數據表明,南亞仍然是2022年全球恐怖主義指數平均得分最差的地區。在阿富汗,“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對當地民眾生命財產安全構成嚴重威脅,特別是伊斯蘭教什葉派成為其恐怖襲擊的重點對象,近年來什葉派清真寺曾多次發生大規模恐怖襲擊。在2022年遭恐怖主義影響最嚴重的十個國家中,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都名列其中,且巴基斯坦的死亡人數大幅上升,達到643人,相較2021年的292人增加了120%。在巴基斯坦因恐怖主義造成的死亡中,“俾路支解放軍”宣佈對其中的三分之一負責,其恐怖襲擊導致的死亡人數同比增加了9倍,“俾路支解放軍”已成為世界上發展最快的區域恐怖組織。
國際反恐形勢複雜、前景堪憂
首先,全球地緣政治博弈加劇,特別是美國弱化全球反恐不利於全球反恐合作。伴隨美國在中東進行戰略收縮,並把全球戰略重心從反恐轉向大國競爭,反恐在美國全球戰略中的地位呈明顯下降態勢。在反恐方式上,美國已放棄了反恐戰爭和政權更迭等戰爭手段,減少了對反恐的戰略投入,轉而選擇更加靈活、機動的反恐手段,尤其是把無人機打擊和特種部隊定點清除作為主要手段。在反恐國際合作方面,伴隨大國戰略博弈和戰略競爭加劇,全球反恐合作已受到嚴重衝擊。
其次,中東、南亞、非洲地區有利於恐怖主義氾濫的土壤依然深厚,特別是非洲、南亞政治、經濟與安全局勢的惡化為恐怖主義氾濫創造了條件。例如,非洲薩赫勒地區恐怖主義氾濫與當地政局動盪、政變頻繁、治理危機、部族衝突、農牧矛盾等內部因素密切相關,但也與中東極端主義思想的滲透和外溢密不可分,該地區形形色色的極端恐怖組織多為“基地”組織和“伊斯蘭國”的分支。當前,薩赫勒地區既是恐怖組織和極端組織尋求新發展平台的溫床沃土,同時也在思想、人員、組織、資金方面與中東存在密切互動。
從全球層面看,經濟與社會危機與恐怖主義仍存在明顯的正相關關係。例如,在《2022年生態威脅報告》(Ecological Threat Report)中,有25個國家面臨的生態威脅最嚴重。而在受恐怖主義影響最嚴重的十個國家中,有六個國家也名列其中,突凸顯了生態退化與衝突之間存在著相互依存關係;目前全球有8.3億人面臨糧食危機,其中58%生活在受恐怖主義影響最嚴重的20個國家。
最後,反恐的地緣政治化和功利化嚴重掣肘國際反恐合作。在中東地區,域外大國和地區國家圍繞打擊“伊斯蘭國”的地緣政治博弈,其中既包含美俄等世界大國的地緣政治博弈,也包括伊朗、土耳其、沙特、以色列等地區國家的地緣政治博弈;域外大國和地區國家圍繞阿富汗的地緣政治博弈,涉及美國、俄羅斯、印度、巴基斯坦、伊朗、沙特等國家的複雜地緣政治博弈。
更為嚴重的是,美國等國家反恐政策的功利化不僅使反恐效果大減價扣,也嚴重破壞了國際反恐合作。例如,美國隨意把某些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定性為恐怖主義組織,如特朗普政府將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和也門胡塞武裝定性為恐怖組織;如美俄在打擊“伊斯蘭國”鬥爭中對庫爾德人力量的利用,庫爾德人完全淪為美俄反恐的工具,但無人真正關心庫爾德人的命運。長期以來,土耳其一旦遭遇與庫爾德工人黨有關的恐怖襲擊,便對伊拉克、敘利亞的庫爾德地區發動軍事打擊,這儘管有可能對庫爾德工人黨構成一定的直接打擊,但它不僅在國際法層面缺乏足夠合法性,無法實現根除恐怖主義的目標,也不利於地區安全和穩定。
綜上所述,恐怖主義仍是遊蕩在不穩定世界的幽靈。當前世界經濟、政治、安全領域積極的全球化出現逆轉和倒退現象,而包括恐怖主義在內的非傳統安全威脅等消極的全球化則在不斷加深。恐怖主義本身在不斷髮展,有利於恐怖主義的環境依然存在,國際反恐鬥爭的政治化、功利化的博弈仍在上演。這並非有意和無意的忽視和遮蔽能夠改變,人類仍需與恐怖主義進行長期而艱巨的鬥爭。
“中東睿評”是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劉中民教授的專欄,堅持現實性、理論性、基礎性相結合,以曆史和理論的縱深回應現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