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和總統互不相讓,南韓醫療界正爆發一場風暴

在南韓,醫生和「後備醫生」是右翼政要、財閥子弟最流行的「旋轉門」出口之一

▲資料圖:南韓首爾。圖/新華社資料圖:南韓首爾。圖/新華社

文 | 陶短房

一場抗議活動在南韓醫療界蔓延。

據新華社援引韓聯社報導,南韓全國各家醫院的實習醫生19日開始遞交他們的集體辭職信,抗議政府計劃增加醫科學生數量。

南韓衛生系統嚴重依賴實習醫生,因為他們在急診和急症護理方面發揮關鍵作用。南韓各地有大約1.3萬名實習醫生,首爾「五大醫院」的實習醫生數量為2745人左右,約佔總醫生數的21%。

焦頭爛額的局勢

2月6日,南韓尹錫悅政府宣佈了一攬子公共衛生改革方案,其中包括,在2025年將目前三千人的南韓醫學院招生名額大幅擴充至五千人,此後逐年大幅增加。自2006年起,每年三千人的南韓醫學專業招生名額從未變化過。

消息一經發佈就引發醫生中最底層——實習醫生的普遍不滿,上週一度有首爾多家醫院共計103名醫生公開罷工。雖然在政府和有關方面高壓下其中100人很快復工,但南韓醫學會相關協會隨即加入支持旗下實習醫生抗爭行列,要求政府在2月19日前同意減少擴招比例11%,否則「不排除進行罷工並支持實習醫生辭職」。

南韓醫學會「緊急應對委員會」強烈抨擊尹錫悅政府「醜化醫生」「營造獵物氣氛」。聲稱「如果政府試圖以違憲的方式懲罰醫學生和居民基於自由意志的行為,將會引發醫療災難」,並譴責官方聲明「只不過是為壓制和懲罰醫生的自主行為提供了理由」。

2月19日,首爾著名的「五大醫院」實習醫生開始集體遞交辭呈,並宣佈自20日起參加由行業協會發起的罷工。同日,南韓醫學院協會也發表聲明稱採取「集體休假」的方式加入醫生抗爭行列。

行業協會的一致行動無疑令此前尚惴惴不安的抗爭者陡然變得膽大氣粗。南韓保健福祉部2月16日還宣佈「無一名實習醫生真正遞交辭呈」,19日晚,已確認收到的實習醫生辭呈多達六千份,覆蓋全國近半醫院,佔全南韓實習醫生總數約55%,其中一千多人不待答覆已停止工作。

2月19日下午起,「五大醫院」紛紛採取削減醫療服務,有的醫院甚至取消了一半計劃中的外科手術。可以預見,隨著罷工和抗爭浪潮的擴大,這一數字還可能增加,並波及住院醫生、主治醫生等醫生群體。

政府何以如此「頭鐵」

正如許多分析家所指出的,某種程度上尹錫悅政府寸步不讓的「頭鐵」姿態激化了矛盾。

2月17日,南韓警方勒令參加罷工的實習醫生復工,威脅「否則按違反《醫療服務法》處罰」;2月18日,南韓總理用強硬措辭回絕幾大醫生聯合會有關減少擴招比例的要求,表示擴招「刻不容緩」。

2月19日,保健福祉部向實習醫生發出復工命令,要求醫院拒絕他們的辭職,並誓言要懲罰那些參與罷工的人。同日,總統尹錫悅強硬表示「不會姑息」實習醫生的集體行動,聲稱「我們可不是前屆政府」。

2月20日,當局宣佈吊銷南韓醫學會兩名領導人醫師執照,聲稱如果發現其「煽動罷工」將加重處罰,警方併發出「考慮逮捕罷工領導人」的威脅。

不過,上述威脅非但未能消弭危機,反倒促使實習醫生產生「只有鬧大才會法不責眾」的冒險心態,並激發起更高級別醫生群體和醫學院在讀生唇亡齒寒的心態,導致危機的升級和大爆發。

▲南韓總統尹錫悅資料圖。圖/新華社▲南韓總統尹錫悅資料圖。圖/新華社

那麼,南韓政府為何不退步?原因還是在於4月的國會議員選舉。

目前,尹錫悅所屬右翼國民力量黨所佔議席低於共同民主黨,選舉壓力大,前景並不明朗,亟待在醫學院擴招這個難得舉國支持、主要對手執政期間又沒能落實的重要選項上取得「制勝分」,所以才顯得如此「頭鐵」。

南韓醫生素有「白衣貴族」之稱,高級醫生的薪酬水平在全球遙遙領先,但高薪酬標準卻是以「物以稀為貴」的極端代價換來的。2022年,南韓平均每千人僅有2.5名醫生,遠低於經合組織的平均標準。

尤其是偏遠地區和急診、兒科及婦產科等領域,專業醫生奇缺,和畸形繁榮的整形外科、皮膚科產業形成極大反差,社會不滿嚴重。正因如此,增加醫生數量是尹錫悅政府為數不多得到全國各階層各派廣泛支持的政策之一。

幾大南韓醫師聯合會和各級醫生、包括在校醫學生抵製擴招的理由是,「會增加醫學院教學壓力,降低醫學生平均素質」。他們宣稱,「政府忽視了導致這些地區工作失去吸引力的問題:惡劣的工作條件以及實習生和居民的低薪金」,表示「當務之急是提高這些領域醫生待遇、將更多實習醫生轉正以調動其積極性,而非增加更多醫生」。

但許多觀察家都直白指出,醫生們的心態是明顯的「擠公交效應」,即好不容易擠上公交車的惟恐更多人擠上來攤薄自己利益。南韓首爾國立大學公共衛生專家權順萬教授坦言,醫生總數大幅增加意味著醫生資源不再奇貨可居,對已經成為醫生或即將成為醫生者而言則意味著更大的競爭壓力和更低的收入前景,「這就是他們何以如此拚命抵製的最真實和最根本理由」。

雙方都未必敢過分發力

然而雙方看似氣勢洶洶,卻都未必敢過分發力。

醫生方面,走上抗爭前台的主要是人數眾多且地位低下的實習醫生。他們收入相對較低,且有現實轉正壓力,一旦陷入「持久戰」就可能發生分化,此前未得到幾大聯合會「背書」時絕大多數抗爭者退縮就是明例。

不僅如此,一旦「貴族中的貴族」,即專科醫生和整形醫生等高收入、高地位者對「鬥爭」半心半意,內部分化將更為尖銳。現實中,許多實習醫生對南韓如此高的實習醫生比例感到不滿,認為這是類似日本「派遣工製」的制度性壓榨和歧視。

不僅如此,作為「白衣貴族」,南韓民眾普遍認為醫生階層地位、待遇已經過高,「不值這個價」。對於醫生群體以犧牲公眾福祉為要挾謀求特權的行為,民眾認為是「貪得無厭」,難以產生共鳴,因此,反對黨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站在民意的對立面。在這種情況下,醫生集體行動在「三板斧」之後有淪為曲高和寡的小眾「儒疏」(南韓古代成均館儒生的聯名上疏抗議)可能。

與此同時,尹錫悅政府也未必敢真如威脅般大動干戈,不僅因為選舉在即不宜過分冒險,也因「白衣貴族」傳統上是南韓右翼的票倉和盟友。在南韓,醫生和「後備醫生」更是右翼政要、財閥子弟最流行的「旋轉門」出口之一,如果彼此鬧得太僵,會損及許多長期性、戰略性和陣營性利益。

正因如此,「放狠話」最多的南韓保健福祉部主要官員雖然在公開譴責幾大醫生聯合會,但同時也表示政府「將繼續為對話敞開大門」。

用一些南韓網民的話來說,此次南韓醫生危機是「兩班(貴族)之間的賭局」,雙方都希望借此鞏固和擴大自己的特權地位,卻不約而同把南韓普通公眾的福祉當作了博弈的籌碼和賭注。

撰稿 / 陶短房(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