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保文學獎得主韓江:人性問題從小跟隨我

香港時間10月10日19時(瑞典當地時間13時),瑞典學院宣佈2024年盧保文學獎頒給南韓作家韓江。

韓江1970年生於南韓光州,畢業於延世大學韓語文學系。她從《素食者》開始成名於國際文壇,曾獲得2016年英國國際布卡獎。同年她的《白》於首爾國際書展發佈,內容依然延續韓江一貫在探索的主題:一個單純無害的世界是否可能。

在韓江受邀第二次參加愛丁堡國際圖書節時,我曾約她單獨交談了一小時。她告知,《素食者》於2007年在南韓出版後,大眾覺得作品「有點怪誕」:書分為三部分,由主角永惠的丈夫、永惠的姐夫和永惠姐姐三人的視角組成,以第一人稱做敘述。不少讀者不理解,為什麼書中敘述的主體不斷在變化,到底是從哪個角色的角度去敘事,因此作品的商業成績並不太好,但隨著國內外書評界的口碑升溫,《素食者》逐漸成為一種符號式的暢銷書。韓江後來出版的小說《少年來了》,則持續一年多停留在南韓的暢銷書排行榜上。

韓江(右)在布卡獎現場韓江(右)在布卡獎現場

在2016年的國際布卡獎頒布後,當年的評委會主席、同時也是英國《獨立報》資深編輯保迪·唐金如此評價《素食者》:「這本凝練、精美而令人不安的書將長久縈繞於人心,甚至潛入讀者的夢中。」他同時提及英文譯者,「狄波拉·史密夫精準的翻譯恰好對應了小說每一處峰迴路轉的美麗與恐怖」。

曾翻譯過韓江多本小說的狄波拉·史密夫對我表示:韓江每年寫一本書,這麼高的產量在南韓小說家當中頗不尋常:「她的每一部作品都不同,但寫作動力都來自同一個方向:在一個暴力橫行的世界,去探索創造一個純真世界的可能性。」史密夫認為韓江筆法自控,但不是紀實報導式的冷漠:「她對過度煽情和冷眼旁觀之間的平衡把握得剛剛好。」

《素食者》書封《素食者》書封

史密夫向不熟悉韓江的讀者建議:先接觸《素食者》再讀《少年來了》更好一些,因為《素食者》的故事雖然設在南韓,實際上卻在世界各地都有可能發生,這部小說更多是對於人類暴力、人類內心、藝術作品與藝術家關係的探索,因此對外國的讀者來說,更容易入戲。

談到《素食者》的寫作,韓江回憶自己曾寫過的短篇故事,英譯版名字叫《我女人結的果實》(The Fruit of my Woman)(註:又譯為《植物妻子》)。在那個故事里,女主人公慢慢變成了一棵植物。其丈夫將她種到了花盆里,天天給她澆水。當她枯萎以後,丈夫很想知道來年春天她還會不會重新發芽、開花。

《植物妻子》書封《植物妻子》書封

寫完這個故事以後,韓江感覺裡面有些什麼還沒徹底結束。幾年後,她開始寫作《素食者》。對比起之前那部短篇,韓江自述此番寫作的趨向更黑暗也更激烈:她希望通過故事去完成一些「生為人類」等基本問題的自我探索。「一個人怎麼可能對他/她的同類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呢?這個問題,縱橫人性各種層面,從基本需求到精神追求,我在所有寫過的小說里都曾經嘗試去給出答案。在每個故事里,我都想通過研究人類的暴力行為,去探索抗拒人性中殘暴一面的可能或不可能性。」 《素食者》的女主人公,不再想歸屬於「人類」這個族群。諷刺的是,她的這個決定也同時意味著:她以為能夠拯救自己的舉動,實際上只是將她與死亡的距離拉得越來越近。在大眾的眼中,想要退出「人類」的決心,是一種極端與過於怪誕的行為。

《素食者》中,三部分的敘述都是由女主角永惠旁邊的「他人」去完成的,除了穿插一些永惠對於自己夢境的獨白,她並沒有單獨發聲的機會。韓江說,自己確實是刻意不讓永惠發出自己的聲音,而是希望他人去觀察她,這樣一來,她就成了投射憎恨、誤解、憐憫、慾望、同情等情感的目標。「讀者需要自行去勾畫出女主人公的真面目,讀者需要去探究為什麼她那麼堅定地想要變成一棵植物;為什麼她要拒絕進食;為什麼她不願意再與人類為伍;作為人類而存在,對她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曾問韓江,寫作過程中,她對永惠抱著怎樣的感情?她回答,在她心目中,永惠並不純淨:「對我來說,人性的問題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隨我,因此我與永惠有著根本的共同懷疑。」韓江說,在女主人公身上,人類從高尚到殘酷的特質都有所體現:「她因為人類的複雜性而受苦。在既有光明也有黑暗的人性裡面,她希望能夠拒絕黑暗的誘惑,而吃肉在她看來就是一種黑暗、暴力的象徵。而戒肉類的決心越強,她對於人性就越懷疑。因此她在內心不斷掙扎。」

《少年來了》書封《少年來了》書封

在《素食者》之後,韓江寫了《少年來了》,主題關於光州事件。她對我說,那次事件可以說是她對於「人生在世有何意義」這個提問的源頭:「我至今都忘不了,小時候看到過的一張照片:光州事件後,醫院門口排著長龍,人們在等著為傷者獻血。這本記載當時這段歷史的影集,向我呈現的是解不開的兩個謎:一個關於人類暴力行為,一個關於人性的尊嚴。」韓江說,這已成為自己的記憶烙印,而《少年來了》就是她對這兩個謎的探索記錄。

韓江在光州出生,9歲隨父母搬走。就在一家人搬走的4個月後發生了光州事件。韓江與家人多年來一直受到「倖存者罪疚感」的折磨。她想在《少年來了》中觸碰人類的暴力問題,但並不希望小說結束於暴力和人類的絕望,而想讓它繼續往前發展,並逐步轉向人類的尊嚴。「在大屠殺中,很多人並不是犧牲品,而是勇敢去做鬥爭的行動者」,韓江表示,《素食者》與《少年來了》是兩本看起來完全不一樣的書,前者是圍繞單個人物而發展出來的故事,讀起來很私人,後者則很社會化和歷史化。但對她而言,這兩本書是「一對兒」,彼此內在相連。

在永惠的世界里,拒絕吃肉、退出人類的行列是惟一可能保留自我和尊嚴的方式。「拒絕」這一行為應該是關鍵所在。在韓江早期寫過的小說《希臘語課》中,女主人公發現語言中存在暴力,於是決定不再說話。韓江自認,她在寫作中常常會對「拒絕」這種行為發生興趣。

不過她又提到,在《素食者》的最後,永惠的姐姐英惠看著外面的救護車出神,等著一個答案的出現:「這部小說本身就是在等待一個答案,不光是拒絕,英惠同時也向永惠伸出擁抱,她在等待答案,自己也在反抗。通過《少年來了》我所想要呈現的是人類尊嚴,‘拒絕’並不是其中惟一的方式,我們也有張開雙臂去‘擁抱’的時候。」

而在寫作《少年來了》前,韓江閱讀了大量關於光州事件的資料,她記得其中讀到一個性情溫和、待人和藹的普通學校老師,明知道會遭遇殺身之禍,也還是選擇留在了市政辦公室里,最後果真不幸遇難。在他留下來的日記里開頭是這麼一句話:「噢,上帝啊,為何這種叫做良心的東西如此刺痛我?」 韓江在滿目血腥殘暴的資料之中忽然讀到這個細節,她意識到當時留在市政辦公室里的人們並不是被動的犧牲品,而是一種主動選擇,他們想要為這個進程做點什麼,以得到一些自我尊嚴:「就是在這兩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發現,比起以前只去關注黑暗與絕望,自己現在會更多去著眼於人類的尊嚴。這是一種轉折和轉變。」 

至於《素食者》當中的女性主義層面,韓江並不否認,但她重點關注的還是「抵抗人類暴力」這個主題,此外還有「怎樣才能理解他人」「清醒與瘋狂」這些層面。「女性的聲音是無聲但尖銳的,她們確實在反抗傳統」,韓江說,1990年代南韓曾經有過一陣女性主義的風潮,到了今天,「女性主義」在很多人看來已經是一個過時的稱謂。今天有很多南韓的女性能在職場大獲成功,但要到達性別真正平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當今世界,在南韓、亞洲甚至全世界,女性的聲音經常還是被隱藏的,「但如果將這部小說定義為反父權社會的作品,又會太狹窄了,這樣做的話會削減這部小說。」

韓江自言自己「從出生開始就在書堆中長大」,她從十多歲開始讀韓語作家林哲佑的短篇小說,在她眼中,林哲佑的文字爐火純青,他創造了一個無與倫比的世界。他在《百年旅館》裡面也有探討光州事件的影響。韓江也喜歡讀文學月刊、季刊,青春期時經常用整個下午來讀短篇小說和詩歌,這兩種體裁對她的影響特別大。到14歲時,她忽然就想去嘗試自己寫小說,但直到23歲才開始發表作品。韓江最初發表的是詩歌,到24歲時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第一部長篇小說則是在27歲時發表。

《白》書封《白》書封

韓江一直認為自己在寫作的過程中慢慢發生變化。在她20多歲時,每篇日記中都寫上兩句話:「現在能拯救過去嗎?」「活著的人能拯救死去的人嗎?」在寫完《少年來了》後,她對這些問題有了更謹慎的思考。然後她寫了《白》,這部小說寫的是人類內在某種不可摧毀的力。在這個階段,韓江看到自己逐漸往新的方向邁步。在此之後,她決定創作一部小說三部曲,講述普通人的人生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