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年爆款甜劇，東亞「女霸總」憑什麼總要愛情拯救？

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霸道總裁愛上我」是偶像劇的常見戲碼，落魄的灰女生得到總裁的「拯救」，而總裁的霸道、控制、駕馭，都會被他的「鈔能力」包裝為愛情。那些男女主角剛好是職場上下級關係的偶像劇，比如國產劇《杉杉來了》《溫暖的弦》《請叫我總監》，或者韓劇《金秘書為何那樣》《社內相親》，職場中的不對等關係也會進一步延續到戀愛中，進一步被合理化。

那如果反過來呢，總裁是女性？如果一名男性的職業是秘書，他的老闆是一名女性，他又恰好和女老闆談起了戀愛……當「霸道女總裁愛上我」，女總裁也需要男秘書的愛情來「拯救」嗎？

近期熱播的韓劇《我的完美秘書》，帶著觀眾去經歷這一設想。韓誌旼飾演的獵頭公司CEO薑智允，能力出眾、雷厲風行，在職場中有著絕對的話語權；李浚赫飾演的劉恩浩是她身的秘書，工作上細緻入微、盡職盡責……不知不覺間，愛情在他們之間發生。 

當女性站在權力的高位，兩性之間的互動和情感發展，能否呈現出不同的範式？

「霸道總裁愛上我」背後的不平等

「霸道總裁愛上我」是偶像劇最為流行的範式之一。比如台灣偶像劇《流星花園》《王子變青蛙》《綠光森林》《惡魔在身邊》《命中註定我愛你》，南韓偶像劇《天國的階梯》《浪漫滿屋》《我的女孩》《我叫金三順》《繼承者們》等，都是這一範式的不同演繹。

男主角是掌握豐富物質資源與社會權力的霸道總裁，他的形象融合了男性魅力與權力光環，英俊的外表、高大的身材以及冷峻的氣質，契合大眾心目中的完美男性形象，強勢、果斷、在商業領域的絕對掌控力，則是權力的外在彰顯。

女主角是處於社會底層，經濟條件匱乏、身份平凡的灰女生，在貧困的生活環境中依然保持樂觀積極、善良純真的品質，也具有追求夢想的勇氣，這些特質構成灰女生形象的核心吸引力。

階層的差距、家族的門第觀念、情敵的介入等情節元素，構成「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敘事阻礙與戲劇衝突，最終兩人跨越阻礙獲得愛情的結局，滿足觀眾對於美好愛情的期待，完成了情感敘事的完整閉環。

「霸道總裁愛上我」何以在東亞社會如此流行？社會對女性角色的刻板定義和性別歧視，讓女性在追求自我價值和幸福生活的道路上困難重重。偶像劇里，女主角因為獲得霸道總裁的青睞便突破重重障礙、實現階層跨越和人生逆襲，滿足了女性內心深處對改變現狀、獲得認可與關愛的強烈渴望；偶像劇為身陷困境又無力掙脫的女性，提供了一個逃避現實困境的幻想空間。

灰女生身份逆襲的情節，一定程度上也映射了社會階層流動的困境。偶像劇通過愛情這一特殊媒介，讓觀眾在虛擬的故事中體驗到階層跨越的快感，獲得心理上的替代性滿足，實現了對現實困境的短暫逃離。

當然，若深入探究，不難發現「霸道總裁愛上我」這一敘事背後隱匿的不平等陰影。總裁們憑藉手中的權力、優越的地位，在與女主的情感互動中佔據絕對主導，這種不平等的關係被偶像劇包裝成浪漫，觀眾沉浸於甜蜜愛情的同時，忽略了其中潛在的權力不對等。

比如古早的《流星花園》里，「霸道總裁愛上我」的緣起是霸淩——杉菜因與道明寺發生衝突而被貼上紅紙條，從此成為被霸淩的對象；《繼承者們》中也是如此，車恩尚就讀的帝國高中，階層劃分極為鮮明，學生們劃分為三六九等，金歎和崔英道這兩個財閥貴公子一度隨意霸淩學校里那些家境背景較差的學生（他們被視為「賤民」階層）……不論是杉菜還是車恩尚，因為得到「霸總」的喜歡，才得到他們的豁免與優待，「浪漫」的本質是權力不對等所產生的特殊待遇。

當霸道總裁與灰女生恰好是職場中的上下級關係，這種不平等的關係就被顯性化了，也進一步被合理化了。

之所以說「顯性化」，是因為「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愛情模式里，雙方在愛情中的地位不對等，與職場中上司對下屬的掌控、支配，本質上並無二致。以《金秘書為何那樣》為例，金秘書長期處於服務與伺候李英俊的工作狀態，李英俊更是時常利用上司的職權，對不服從的金秘書「使絆子」，迫使她順從。《社內相親》中，同樣存在類似的上下級關係。職場權力的不平等悄然滲透進私人生活，模糊了工作與生活的邊界，上司對下屬的掌控力在愛情里得到強化，原本不平等的男女關係「更不平等」。

但這種不平等並未引起警覺，除了觀眾「習焉不察」，預設男性佔據主導、女性就是下位者以外，還在於這種不平等已經被霸道總裁的「鈔能力」進一步合理化了。比如《杉杉來了》的著名表情包，「我要讓所有人知道，這片魚塘被你承包了」；《金秘書為何那樣》李英俊包下遊樂園，只為博金秘書一笑；《社內相親》薑泰武又是甩出無限額信用卡又是包下遊艇，幫助申夏莉在同學面前掙得面子……總裁們憑藉自身的「鈔能力」製造出各種浪漫場景，他們形象瞬間從高高在上的領導者變成為愛癡狂的「情種」，他們那些控制欲爆棚的行為也被觀眾視為「吃醋」「在意」「可愛」。

當觀眾認同「鈔能力=浪漫=深情」這一邏輯，順理成章就認為只要總裁願意為女主角付出金錢和精力，他就是癡情的，總裁與女主角之間的不平等關係甚至根本就不存在——很多人認為，在愛情中付出更多、愛得更深的人才是「弱勢」的。這給女性一種主導者的錯覺，所以「追妻火葬場」的設定在偶像劇里很流行。

但霸道總裁才是真正的主導者。在所謂「追妻」的過程中，很難想像女性有拒絕的權利和能力。《金秘書為何那樣》中，金秘書一度屢屢拒絕李英俊的追求，李英俊便通過各種方式影響她的處境（又是包下遊樂園，又是「破壞」她的相親），讓她難以徹底擺脫；當她最終接受感情，看似是她在主導這段感情的走向，實則是在李英俊營造的強大攻勢下的「迎合」——比如金秘書最終還是為了李英俊放棄辭職，安於當他的「秘書」。從現實角度看，這種基於財富和地位差異的感情，女性很難真正擁有平等的話語權。

雖然很多觀眾看偶像劇就是圖個輕鬆，挑明一切顯得很「煞風景」，但也不妨追問：難道平等就不能製造浪漫嗎？經濟能力、職場層級雖有高低，但這並不是男性主導女性的理由。

「霸道女總裁」能否塑造新範式

當偶像劇中的女主角是總裁，是否會有不一樣的兩性範式？

女性總裁的出現，首先是一種積極現象。長久以來，社會對女性在商業領域的能力存在一定的偏見，認為女性在情感細膩度上有優勢，但在領導決策等方面難以與男性抗衡。螢屏上女性總裁形象的出現，打破這一陳舊觀念，女總裁在商戰中展現出的敏銳洞察力、精準的判斷力以及強大的執行力絲毫不遜色於男性，這也為女性受眾提供更多的職業榜樣和精神力量。

不過，東亞電視螢屏對於女性總裁的塑造，仍有較大的局限性。

比如國產劇中，劉濤、袁泉、陳數等大青衣飾演的一些女總裁，她們往往被塑造為高冷、理性、近乎完美的形象——這倒沒什麼問題，只是劇情並未有效體現出她們的「精英感」，甚至漏洞百出。比如《歡樂頌2》的安迪，作為華爾街歸來的金融精英，屢次出現專業bug，比如與包奕凡家族企業交鋒時，其決策依據依賴情感直覺而非財務模型，還出現「保證讓你第一小時虧1千萬，第二小時虧2千萬，第三個小時4千萬遞增」這類脫離現實的台詞……

她們常常也需要更強大的男主角來推動成長線或情感線。安迪在職場叱吒風雲，卻依然要面對小包總的油膩追求和譚宗明的「人生導師式」庇護；《玫瑰之戰》里，袁泉飾演的顧念重振事業的過程，始終離不開黃曉明飾演的豐盛的暗中扶持與情感救贖；《誰說我結不了婚》中，陳數飾演的律師田蕾雷厲風行的職場女強人，還是需要徐海峰的關鍵幫助，讓她在事業上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主創既想打造獨立女性標杆，又難以跳出女總裁需要愛情拯救的敘事窠臼——職場困境靠男主資源化解，情感創傷靠男主溫柔治癒，「男強女更強，但男的始終最強」。

如果男主角剛好是女總裁的下屬，這種「男始終最強」的局面會否改變？

並沒有。一些劇集對兩性關係沒有任何反思，只是將女性總裁塑造成霸道總裁的「翻版」，關鍵時刻仍需要男性拯救。

去年的爆款韓劇《眼淚女王》，女總裁洪海仁對自己的丈夫白賢宇存在諸多控制行為。生活層面上，白賢宇婚後的一舉一動都在洪家的監視之下，一直有人跟蹤並向上彙報，這嚴重侵犯他的個人隱私；工作上，洪海仁也常利用總裁身份刁難白賢宇，比如當兩人感情產生嫌隙時，她故意讓白賢宇在極短時間內整理集團敗訴案例，還查詢他的支出明細，對他的工作和生活財務進行過度干涉……這一切並不能顯示女總裁的強大，而是強化了一種錯誤觀念——不論男女，擁有資本和權力就可以隨意控制他人。

洪海仁也並非真正的強大。當洪氏瀕臨破產時，依然是白賢宇以法律顧問身份力挽狂瀾——一家人落魄到只能去白賢宇鄉下老家居住生活，最終靠白賢宇抓住對手的漏洞逆轉局勢……女總裁的商業帝國崩塌時需要男性重建，傳統霸總敘事里的「男救女」變成了「男救女霸總」。

日劇《超富》《來自灰色星球的小王子》的兩位女總裁雖然沒有誇張的「爹味」，但也備受觀眾詬病——劇情降智就不說了，前者的男主感覺只會「嘴炮」「賣慘」，後者女總裁一心將邋遢男性改造成理想的伴侶……劇中幾乎看不到女總裁的職場智慧，而是在「爛桃花」里瘋狂打轉，女總裁好像不談個戀愛就是「空虛寂寞冷」。

《我的完美秘書》中，韓誌旼與李浚赫都是觀眾好感度很高的演員，女靚男帥，他們在劇中CP感也夠強，能讓觀眾看到不一樣的女總裁和男秘書組合嗎？

雖然有，但不多。

劇中，薑智允是獵頭公司的CEO，是個十足的工作狂，憑藉自身積累的人脈和努力讓公司不斷髮展壯大，短短五年便將公司打造成業界第二名，在獵頭領域成績斐然。

專注事業的她在生活方面卻一竅不通。辦公室雜亂無章，文件隨意堆放，不懂基本的收納整理；人際交往上有所欠缺，不懂人情世故，脾氣有時略顯古怪暴躁，導致之前的秘書都難以在她手下長久任職……

薑智允的人設，仍然帶有成見。她被設定為「工作能力滿分，生活技能零分」，這其實是將事業與生活對立的刻板邏輯強加於女性角色身上，暗示女性事業成功生活必然失敗；與之相對應的，男主角劉恩浩卻能平衡好生活與工作——他既是職場精英，又是溫柔單親爸爸，還能兼顧生活技能，進一步暴露了創作中對女性領導者認知的扁平化。

辦公室戀情背後的權力關係耐人尋味。在「霸道總裁愛上我」中，職場關係的不平等與男女的不平等「臭味相投」，愈演愈烈。當總裁變成女性時，觀眾很期待看到創作者能夠對這種權力關係有更深刻的闡釋。

很遺憾，期待落空了。《我的完美秘書》中依然出現這樣的情節：當薑智允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了劉恩浩，她患得患失並影響工作時，她的應對方式是：試圖讓閨蜜幫她換掉秘書……薑智允擔心自己喜歡劉恩浩的小心思暴露後又作罷。劉恩浩以為自己哪裡沒做好，薑智允勇敢告白，但又不給劉恩浩反應的機會徑直離去，在工作中「冷暴力」劉恩浩，直到兩個人均明確心意後，才又恢復到原來的工作狀態。

又是想開掉對方、又是冷暴力，這何嚐不是上司利用職權「懲戒」自己愛慕的下屬？

事業再厲害的女總裁，最終還是需要完美的男秘書來拯救。劉恩浩不僅以超強業務能力成為薑智允的職場支柱，更以所謂的「爹系」關懷填補薑智允生活中的空白——預判需求、擋酒護駕、全方位嗬護，以及對內心創傷的彌補（薑智允因前公司同事自殺而封閉情感）……薑智允開始直面內心柔軟，學會接納情感與關懷。

女總裁與男秘書的愛情，又一次落入傳統性別敘事的深層邏輯里——「男強女更強，但男的始終最強」，女總裁還是需要愛情來拯救。

不論如何，我們還是歡迎螢屏中有更多女總裁的戀愛故事。但也要正視：東亞偶像劇對於女總裁的想像與書寫，總體上仍是單調的、貧瘠的、乏善可陳的：她們要麼冷漠無情，要麼是「生活白癡」，要麼有著難以彌合的心靈創傷等著男主角紓解，要麼是在愛情面前瞬間掉線……總之就是需要一個男人來開啟她的情感救贖，讓她的人生變得完整。

固然偶像劇一定是要談戀愛的，但這個戀愛能否不是「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性轉版，而是更多去挖掘女總裁在職場拚搏中展現的堅韌智慧、在友情里的真誠溫暖、在自我成長路上的勇敢蛻變、在愛情中的獨立閃耀，從而為偶像劇帶來全新的價值表達。時代一直在進步，沒有理由縱容偶像劇故步自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