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小學生科創比賽,「成人參與」的邊界在哪裡?

4月中旬,「第39屆上海市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以下簡稱「上海青創賽」)獲獎名單公佈,有聲音指出,這份名單中,個別獲獎作品「已達碩博水平」,其中一項一等獎作品標題中的「蒙地卡羅算法」,據稱曾經出現在考博的專業題中。對此,主辦方之一的上海市科協作出回應稱,已經開展調查核實。

這不是中小學科創比賽第一次引發爭議,每次焦點都指向個別課題的專業性遠超中小學生水平,被質疑有成人「代筆」。在這背後,是多元化招生的趨勢讓家長們看到將科創與升學掛鉤的可能。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有從事科研工作的家長幫助孩子操作課題;也有不少培訓機構加入進來,宣稱從動手實驗到寫研究報告甚至查重查新,都由來自清華、北大、中科院等知名院校的博士生安排,也可以幫忙聯繫高校教授指導。儘管強調「肯定要讓孩子參與進來」,但培訓機構也承諾「保獎」與「兜底」,「如果第一年不獲獎,第二年免費再參加一次。」

不少科創賽事已把識別作品的「成人痕跡」作為一項重要的標準。有賽事組委會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比賽最看重的是學生參與研究的過程,參與度是考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凡是有學術不端的行為,都將面臨淘汰。而評委們在面試答辯時也有一套識別篩選的「方法論」。

有賽事組委會坦言,絕大部分獲獎作品都是從學生身邊出發的課題,少數在公眾看起來「高大上」的專業題目,也確為學生本人作品。隨著「拔尖創新人才」理念的深入,中小學和高校建立緊密的合作,擁有優質教育資源的部分學生經過選拔能提前進入高校接受專家教授的指導,並參與實驗,「他們的確是有機會能接觸到這些課題的。」

通過「科技課堂」培養學生的科學素養和動手能力,點燃孩子的「科學夢」。新華社記者 陳澤國 攝通過「科技課堂」培養學生的科學素養和動手能力,點燃孩子的「科學夢」。新華社記者 陳澤國 攝

科創與升學「脫鉤」?

林辰的女兒在上海一所中學讀初二。意識到女兒更擅長理科後,林辰早早為女兒規劃了一條升學路——將來要參加某所重點高中的自主招生。這是一所以理科見長的學校,林辰打聽了這所學校面試看重學生哪些能力素質,「其中就包括理科思維發明創造。」

因此,女兒初一那年,當班主任在班級群裡轉發上海青創賽的通知時,林辰就開始研究起來。

上海青創賽是一項面向上海全市在校中小學生開展的規模大、高層次青少年科技教育活動,由上海市科協、上海市教委等聯合主辦,「在上海家長心中是很有重要性的。」

林辰是文科生,擔心沒有能力輔導女兒,於是聯繫了一家培訓機構,收費在4萬元左右。

2018年,《上海市進一步推進高中階段學校考試招生制度改革實施意見》中,明確了初中學生綜合素質評價改革(以下簡稱綜評)正式實施。

所謂綜評,即通過網絡系統中客觀數據導入、學校錄入、學生提交實證材料等方式記錄學生的學習成長經歷,從而作為評價學生綜合素質的依據。而綜評里有一欄是「科技創新」,這讓上海很多教培機構嗅到了商機,紛紛紮進科創領域,收費價格也一度水漲船高。

根據機構的要求,女兒要去上八次課,上課地點很遠,「她(女兒)每週末要補課的,不能把黃金時間勻給科創。」權衡之下,林辰決定還是自己來輔導。

沒想到不久以後,科創培訓就降了溫。今年2月,上海市教委發佈了《上海市教育委員會關於2024年本市高中階段學校招生工作的若干意見》,這份文件最大的變化是:名額分配批次綜評面試取消,綜評50分全由初中賦分,被簡化為合格或是不合格,而在往年,40分由初中學校決定,有10分是由高中自主打分。

上海高中階段學校招生錄取分為自主招生錄取、名額分配綜合評價錄取和統一招生錄取三種方式。與自主招生一樣,名額分配也十分看重綜評。而此次綜評改革由初中賦分,在很多家長看來意味著變相取消了綜評的競爭。

有家長找到機構希望退錢,也有家長仍在觀望猶豫,已經上了好幾節課,是否還要繼續?

家長們對科創比賽的追逐離不開「升學」這根指揮棒。然而,梳理中小學生科創比賽的歷史可知,科創比賽與升學的直接關繫在變弱。

根據教育部2004年印發的《2004年普通高等學校招收保送生辦法》,高中階段獲得全國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一、二等獎的應屆高中畢業生,可免高考,保送進入高等學校學習。這項政策一直持續到2014年,2014年之後,全國青創賽的獲獎者,在高考招生時不再具備直接保送的資格。這是此項賽事舉辦多年來首次與高考錄取「脫鉤」。

2018年,教育部出台《面向中小學生的社會競賽管理辦法》,從2019年開始審核並面向社會公佈競賽名單,嚴格控制競賽項目數量。在《2022—2025學年面向中小學生的全國性競賽活動的通知》中,也再次強調競賽產生的結果不得作為中小學入學依據和高考加分項目。

北京市中小學生金鵬科技論壇(以下簡稱「金鵬論壇」)是北京市教育委員會主辦的一項賽事,參賽項目分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發明創造三大類,至今已經舉辦了24屆,也是北京重要性最高的科創賽事之一。

金鵬論壇組委會告訴新京報記者,「從我們組委會來說,這隻是一個參與科技實踐展示自我的平台,我們甚至會把‘競賽成績不作為招生入學依據’寫在獲獎證書上,就是為了向社會釋放這個信號。」

但儘管如此,參加科創賽事的人數卻不見減少,北京一家培訓機構負責人解釋說,「這隻是一張入場券,不代表獲獎就一定能成為科技特長生,但家長還是會為了這張入場券全力以赴。」

「卷」孩子還是「卷」成人?

對於林辰來說,和女兒一起完成這個課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女兒最初的想法是利用白蟻的趨光性,通過測試找到吸引白蟻的波長,以物理方法滅白蟻。科學老師列出需要購買光源波段的清單,然而林辰發現根本買不到,她找了很多製燈廠家,沒有一家願意定製。

當時上海還沒有到白蟻婚飛(長出翅膀成群飛舞)的季節,為了買到婚飛白蟻,林辰甚至給白蟻協會打去電話,但對方告訴她只有死掉的標本。

女兒的課題不得不進行修正,最終確定使用化學手段吸引白蟻,使配方達到一個最優配比,既能消滅白蟻,又可以做到對環境的友好。

林辰買回了一千隻白蟻幼蟲,就養在客廳里。沒有像樣的實驗室,林辰就托關係去借顯微鏡,最難的是乙醚,這是一種受公安部門管製的易燃易製毒的危險化學品,「也是托一個朋友從實驗室搞來的。」林辰回憶,「我們第一次使用乙醚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要倒多少,那個味道特別特別熏。」

前期做實驗、記錄數據是女兒主導,到了寫論文的環節,林辰承擔更多。她要查閱大量論文資料做文獻索引,最難的部分是查新,要提供很多資料展示創新點,完成查詢報告,「孩子根本做不了,太難了,這部分都是我來完成。」幾個參與比賽的家長甚至拉了一個微信群,共同商量討論如何完成論文寫作。

這的確算得上是一次對家長的大考,不是所有家長都有時間精力和資源完成這些工作,於是催生了大量科創培訓機構。

新京報記者以家長身份接觸了多家科創賽事培訓機構,價格在2萬到4萬不等,培訓機構宣稱提供「保姆級服務」,家長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幫孩子拍拍照留作研究日誌」。

機構稱,一旦簽約,將提供至少三個課題由孩子選擇,從動手實驗到寫研究報告甚至查重查新,都由導師安排。導師是來自清華、北大、中科院等知名院校的博士,一家機構告訴新京報記者,還可以幫忙聯繫高校教授指導,而教授的收費價格比博士貴一倍。此外,負責人還表示,機構和知名高校有協議,孩子可以進入高校實驗室做實驗,至於到底簽署了什麼協議,對方拒絕提供。

儘管強調「肯定要讓孩子參與進來」,但培訓機構也承諾「保獎」與「兜底」,「如果第一年不獲獎,第二年免費再參加一次。」大多數培訓機構都針對三個知名大賽通常「三合一打包,一個課題同時投三項賽事。」

更有甚者會選擇直接上手替孩子完成。部分科研工作者或是直接將自己的課題給孩子或是找到研究生替孩子打吡賽。一位985院校的研究生表示,他就曾替導師朋友的孩子做過科創項目,「原本說的是在實驗室給小朋友上上課,但小朋友剛來實驗室一會兒,就被喊去上補習班了。」最終那個項目幾乎從頭到尾是他完成。

「現在中小學科創比賽的確有不太好的風氣,成人幹預太多。」曾經參與組織創建金鵬科技論壇的評委會主任陳樹傑告訴新京報記者,整體來看,這些年科創賽事水平在不斷提高,「但是現在成人幹預恐怕比過去還嚴重,只是因為有經驗,會做得更精細一點。」

2022年十一假期,參與科創比賽的孩子在測試地鐵站的PM2.5。受訪者供圖2022年十一假期,參與科創比賽的孩子在測試地鐵站的PM2.5。受訪者供圖

識別「成人痕跡」

不少科創賽事的評委告訴新京報記者,現今在科創比賽中,考察學生參與度已是非常重要一項指標。

陳樹傑以金鵬科技論壇為例介紹,課題項目的評選要經歷三道關,第一道關是學校的篩選,一些重視科創的學校會邀請市賽評委去指導或者協助評選,第二道關是區級評審,然後部分獲獎項目會進入第三道關,也就是市級評審,「後面兩道評審都是盲審。」他強調。

金鵬組委告訴新京報記者,一個項目課題會有初評、複評和終評答辯三個環節。初評是背對背由專家獨立打分,複評時會在一起進行複核,確定參評標準,最後是答辯環節,「一個課題至少有三名評委打分。」各區最後推薦10%的項目進入到市賽。

「金鵬區別其他賽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學生參與研究的過程,參與度是考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組委會工作人員說,凡是有學術不端的行為,都會被淘汰。

面試答辯是判斷是否學術不端的有效手段。陳樹傑記得十幾年前他做評委時,有一個課題是調查某個縣城的土壤,「我看文章里專業術語特別多,我就問孩子去了幾次,在那裡待了多長時間,他說是利用放假時間去姥姥家,在附近做的調查。就去了一次就把這個地方不同地塊的土壤肥力都調查出來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少兒科創專家包坤有一套面試答辯的識別話術,包坤說,他通常會問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問孩子這個想法是怎麼來的?如果孩子對某件事感興趣,被什麼事情所觸動,這個問題是最好回答的。」

「我的第二個問題會問孩子在做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包坤解釋說,「如果是孩子自己做的,就一定會遇到問題,孩子去請教了誰,怎麼解決的,如果不是自己做的,這個項目就是一個被大人設計的項目,在過程中是不會遇到問題的。」

「第三個問題,我會問,你覺得做到現在這個階段你滿意了嗎?如果還想升級,你會怎麼樣做?如果是孩子自己做的,他一定會想把這個項目做得更好,就像很多小朋友想做變形金剛一樣,習慣把很多功能加上去,想法不一定成熟,但你知道這些想法是在生活中自然生長出來的。」

但目前,答辯僅在終評環節才有。包坤呼籲在前期初選就引入答辯,「只要評委跟孩子交流過,就一定能知道這是不是他做的。」

2023年7月29日,第三屆全國青少年科技教育成果展示大賽,比賽選手在進行VEX系列工程挑戰賽。新京報記者 李木易 吳婷婷攝影報導

家庭和學校的培優

在關於科創的討論中,那些「高大上」的選題一定出自成人之手嗎?

金鵬組委會相關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不一定」。一方面是有學生會刻意取一個很專業的名字,但內容並不艱深,大多是用替代模型模擬實現自己的創想;另一方面,有些學生是之前通過選拔進入了創新人才計劃,可以提前進入高校,接觸到高校資源,然後用這部分課題申報比賽。

這是中小學生科創比賽背後的另一面——學校和家庭的雙重培優,讓一部分孩子走進科創領域的台前。

汪穎的兒子在北京海澱區一所知名高中讀高三,此前入選了全國「中學生英才計劃」(簡稱「英才計劃」)。這是一項由中國科協和教育部自2013年開始共同組織實施中學生科技創新後備人才培養計劃,旨在選拔一批品學兼優、學有餘力的中學生走進大學,在自然科學基礎學科領域的著名科學家指導下參加科學研究、學術研討和科研實踐。

汪穎告訴新京報記者,兒子所在的學校以學習成績,尤其是物理數學的成績進行初步篩選,接下來組織校內的考試,根據成績進行推薦。學生憑藉個人興趣愛好選報導師,並提交相應材料,然後進行學科基礎知識和創新潛質的筆試、面試。

「英才計劃」官網顯示,導師以兩院院士、「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家傑出青年科學基金獲得者、國家級教學名師、省級教學名師為主,學生培養週期為一年。

汪穎說,兒子選擇物理相關的學科,自學了大學教材,借用高校資源做實驗,高二時,兒子參加金鵬論壇獲獎的項目正是他在「英才計劃」所完成的項目。

一些實力強大的學校也給予了很大的支持。金鵬組委會以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學舉例,學校擁有10個探究實驗室,包括大數據與科學計算實驗室、納米與化學可視化實驗室、航天科學與技術實驗室、空間信息技術實驗室、人工智能機器人實驗室和智能科學與技術實驗室等。此前媒體報導,其部分設備已與中國科學院聯網,同步交換數據,相關專家、學者通過在線影片實時指導學生完成有關研究和實驗。

陳樹傑提到,2015年開始,北京中小學就要求各個學科平均會有不低於10%的學時用於開設學科實踐活動,這些年他切身感受到教師們在科創上的指導理念愈加成熟。除此之外,很多學校還會安排從事科研工作的家長進入學校當義工,共同輔導學生進行科創活動。

家庭的引導也是重要的一環。簡尼稱,兒子小學三年級開始打金鵬比賽,從小就是一個喜歡問「為什麼「的小孩,曾經從事科研相關工作的簡尼習慣一步步引導兒子自主思考探索答案。

為了參加科創比賽,簡尼教會10歲的兒子使用知網,「他現在對知網隱藏使用技巧比我還熟悉」,簡尼還會帶著兒子去國家圖書館查找資料,成人閱覽室對13歲以下的孩子不開放,孩子只能去兒童閱覽室,簡尼鼓勵兒子參與北京市中小學生科學建議活動,將放寬年齡的想法寫入建議,「現在一些孩子很早就具備科研思維了,應該給他們查文獻的機會。」

簡尼喜歡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兒子參與的科創賽事,在她看來,這是一種很好的項目學習方法,她對各項賽事都非常熟悉,不時有家長會向她取經,簡尼總是提前強調「對升學沒什麼用處,就是一個喜歡科技喜歡做實驗的舞台。」

這也是金鵬組委會工作人員想表達的觀點,從我們組委會來說,它就是一個參與科技實踐展示自我的平台,通過在學校層面的普及推廣,讓孩子能夠有機會去展示自己,而且和其他區的學生進行切磋交流,這是我們整體的構想。」

在上海青創賽獲獎之後,林辰又將白蟻的課題投了另一項白名單賽事。春節前,女兒去參加答辯,這一次,她沒能獲得市級獎,只獲得了區級獎。

林辰沒有失落,她很清楚,科創賽事的獎項對於升學只是錦上添花,最終要拚的還是文化課成績——為此,初二的女兒已經在補課學習高中的理科課程,以求在心儀高中的自主招生考試中拿到那張門票。

(應採訪者需要,林辰、簡尼、汪穎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李照 實習生 黃馨悅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