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芝為何愛用玫瑰來象徵時間?

《時間十字架上的玫瑰》

我所有時日裡的,紅玫瑰,驕傲的玫瑰,哀傷的玫瑰!

靠近我,當我歌吟那些古老的傳奇:

庫乎林搏擊著憤怒的潮水;

而德魯伊,灰髮,息養於林,眼眸靜寂,

在菲古斯四周投下幻夢,和無法言說的夢之隕毀;

而你自己的傷悲,被星辰,

銀履閃閃舞於海上,並已然於舞動中變得古老的星辰,

以它們高邈而孤獨的旋律,歌吟。

靠近來,當我不再被人類的命運遮沒視線,

我發現,在愛與恨的枝椏下面,

在所有愚昧可憐、朝生暮死的生靈中間,

永恒的美漫步於路途蜿蜒。

靠近來,靠近來,靠近來——啊,但給我留一點

空間讓玫瑰的氣息充填!

以免我再也聽不見那些渴求著的平凡物種;

那藏身於微小洞穴里的虛弱蠕蟲,

那在草叢中躥經我旁的田鼠,

凡眾苦苦掙扎而過的沉重念欲;

請尋求,單只求,聽取那些奇譚異事,

神曾將之講述,向那些故去已久的人的光亮之心,

去學會以人類未知的語言反復歌吟。

靠近來;在告別的時辰到來之前,我都會

將老愛爾蘭和那些古老的傳奇歌吟:

我所有時日裡的,紅玫瑰,驕傲的玫瑰,哀傷的玫瑰。

To the Rose upon the Rood of Time (1891)

Red Rose, proud Rose, sad Rose of all my days!

Come near me, while I sing the ancient ways:

Cuchulain battling with the bitter tide;

The Druid, grey, wood-nurtured, quiet-eyed,

Who cast round Fergus dreams, and ruin untold;

And thine own sadness, whereof stars, grown old

In dancing silver-sandalled on the sea,

Sing in their high and lonely melody.

Come near, that no more blinded by man’s fate,

I find under the boughs of love and hate,

In all poor foolish things that live a day,

Eternal beauty wandering on her way.

Come near, come near, come near—Ah, leave me still

A little space for the rose-breath to fill!

Lest I no more hear common things that crave;

The weak worm hiding down in its small cave,

The field-mouse running by me in the grass,

And heavy mortal hopes that toil and pass;

But seek alone to hear the strange things said

By God to the bright hearts of those long dead,

And learn to chaunt a tongue men do not know.

Come near; I would, before my time to go,

Sing of old Eire and the ancient ways:

Red Rose, proud Rose, sad Rose of all my days.

玫瑰的特殊存在

玫瑰在葉芝的寫作生涯中是一個特別的存在。若以主導意象而論,玫瑰詩篇大概是葉芝作品最大的一個集合。這些詩篇大多集中在早期,二十世紀之前的十年。在1895 年出版的《詩選》第一版里,葉芝將此前收錄於《凱瑟琳女伯爵:民謠故事集》(1892)一書中的詩作部分摘出歸於「玫瑰」之名下,後來的選集和全集沿用了這一經典編排。《玫瑰集》中包含了《致時間十字架上的玫瑰》《世間的玫瑰》《和平的玫瑰》《戰鬥的玫瑰》等四首散發著強烈玫瑰氣息的詩篇。同年他還發表了《玫瑰十字之歌》。1899 年出版的《葦間風》中又收錄了《愛者言及心中的玫瑰》(1892)和《隱秘的玫瑰》(1896)這兩首以玫瑰為題的詩。除去以玫瑰為題的詩外,這兩個集子中的《致未來時光中的愛爾蘭》《激情的磨難》《有福者》《詩人懇求元素之力》等眾多詩篇中也包含了玫瑰意象。而詩歌以外,玫瑰氣息也散佈在這一時期出版的《基爾特的微光》等散文作品中。或許,將整個1890 年代稱為葉芝詩歌創作的玫瑰期也不為過。放在他一生的長度里來看,玫瑰也是他最為偏愛和使用次數最多的象徵之一。

作為骨灰級象徵主義者的葉芝,曾在早期的文章《魔法》中如此宣稱:

我現在想不到還有比象徵法力更大的事物,無論是在大魔法師手中被有意地使用,還是被魔法師的繼承者們,詩人、音樂家和畫家們不那麼經意地使用時。我相信,它們起作用,是因為大記憶將它們與某些事件、情緒和人物做了關聯。凡是人們將熱情彙聚其中的事物,都在大記憶中成了象徵。在知曉其秘密的人手中,它就是奇蹟發生器,可以召喚天使和魔鬼。象徵多種多樣,無論天上人間,重大或微小的事都可以被關聯,在大記憶中,你不知道什麼被人忘懷的事件將之擲入偉大的激情中,像傘蕈,像豚草。

對於半個魔法師葉芝而言,象徵就像魔法師的魔杖一樣不可或缺,可以召喚虛空中的火苗,搭構一段神奇的幻影戲。每個象徵物都像是他在《肉身之秋》一文中提到的:「它們就像一種東方燈具,火苗在藍的紅的暗玻璃後面閃爍……取光於相互的折射,像寶石之上真切的火彩,並以許多的字音創造出一個迄今不為任何語言所包含的一個完整的詞彙;一種存在於神聖想像中的情緒之象徵,之符號。」而像征主義詩歌,則「將以從牧師肩頭滑落的擔子為己任,引領我們踏上回程,將我們的思想填注以事物的精髓,而非事物。我們將再次以煉金術的萃取法取代化學分析和其他科學;我們當然在到處尋找完美的蒸餾器,以使金液和銀液一滴也不流失」。

作為葉芝早年作品中的籠罩性意象存在的玫瑰,其神秘意涵曆來是詩歌評論者們關注和辨析的焦點。哈囉德·布魯姆認為,除去象徵世界靈魂(Soul of the World)中的永恒之美,和平之美,玫瑰也指向茅德·崗(Maud Gonne, 1866-1953),愛爾蘭,金色黎明隱修會十字紋章上的中心標誌,太陽,性以及很多事物。玫瑰意像是多義而朦朧的。但這種朦朧卻是葉芝用意所在。在寫於同期的文章《路邊遐思》中,有一段話描述他聽到很喜歡的一首歌謠時的感受:「歌聲溶入暮色,又混合進枝葉間,當我想起歌詞時,它們卻也溶化了,彷彿和一代代人融為了一體,時而是一個詞彙,時而是一種情緒,一種激情,讓我想起一些更為古老的詩篇,那些幾乎被遺忘了的神話。」

德魯伊靈符。

詩人啟用一個本就牽連十分廣博的象徵,像過去時代的行吟者一樣,以持久的熱忱將古老傳奇反復歌吟,以眾多詩篇逐漸凝彙聚顯出一個籠罩性的意象,要的就是傳達一種朦朧的情緒集合,既屬於他自己,也屬於他的民族和時代:對美麗女子的戀慕,對失落於微光世界里靈知的追尋,對「火態魔法」的信仰,對基督教割裂壓制人性之教義的批判,對於複興民族文化煥新想像傳統的憧憬,等等。 所有這些,都在於那永恒玫瑰廣袤花瓣的捲裹之中,玫瑰意像是葉芝找到的析濾和凝彙情感,涓滴不漏的蒸餾器,玫瑰詩篇中的玫瑰也成為「一個不被任何已知人類語言所包含的完整詞彙」(《肉身之秋》)。

玫瑰意象的發端

葉芝對於玫瑰意象的密集使用在轉過世紀之交後便基本停止了。在除去上文提到的六首以玫瑰為題的詩篇外,寫於1917 的《玫瑰樹》一詩中,玫瑰所指已有別於本文論述的神秘意涵,所以並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玫瑰詩篇。

《時間十字架上的玫瑰》是葉芝所有玫瑰詩篇的發端。我們先來看標題:時間在葉芝的理論里與物質世界和自然記憶關聯,靈魂從火態三位一體中向下流溢墮入物質世界,才有了生命、時間和記憶。十字架既是基督信仰的標誌物,也暗示著充滿矛盾和對立的,受時與空兩極限制的地面現實。位於時空兩軸交迭處的玫瑰既在於時間之上,是永恒的玫瑰,也是世間眾生和自然記憶的玫瑰,也是信仰的玫瑰。

基爾特文化中的生命之樹符號。

當被讀者問及玫瑰象徵的意涵時,葉芝曾回答來自中世紀神秘主義。在1901 年的一則手稿中,葉芝暗示玫瑰的含義落在玫瑰十字會(Rosicrucian Society)的象徵體系內:「我從夢中醒來,記得曾對自己說,羅森克魯斯是第一個宣稱美是神聖,而醜非神聖的人。半夢半醒之間我想,他將玫瑰置於十字之上,便是將宗教與美,精神與自然,精神的宇宙與自然的宇宙融合於魔法。」玫瑰十字會是近現代風行的通靈學會等神秘主義流派的源頭,葉芝將其創始人稱為玫瑰十字之父,而羅森克魯斯(Rosencrux)的名字就由玫瑰與十字兩個單詞拚合而成。葉芝還寫過一首名為《玫瑰十字之歌》的詩。以象徵愛與美的火紅玫瑰替換十字架上受難死去的蒼白基督,將自然生命和愛慾激情中昇華出的永恒之美作為信仰,玫瑰十字會的標誌十分形象地體現了中世紀神秘主義思潮對基督教義的反思和改裝。

在1899 年的《葦間風》的筆記中,葉芝寫道:「玫瑰許多世紀以來是精神之愛和至上的美之象徵。在愛爾蘭傳統中,它是一個信仰標誌,是國家的象徵,女性美的象徵。」在《自傳》中,他把《時間十字架上的玫瑰》視為向紅玫瑰,理智之美的一次祈禱。但在1925 年的筆記中,葉芝提到玫瑰之象徵有別於雪萊的理智之美:「因為我想像她和人類一起受難,而不是某種只能遠觀和企求的存在。」在《詩歌與傳統》一文中,他寫道:「藝術的高貴在於對立面的融合,極致的悲哀,極致的歡樂,人格的完美,放棄的完美,激盪漫溢的能量,膩潤的寂靜;紅玫瑰綻開在十字架兩臂交彙處,在凡人和神,時間和永恒的幽會地。」從這段話裡,可以看出的是,既為永恒,又棲宿於眾生之中的玫瑰,指向了火態三位一體中的第三位,幽魂,也就是世界靈魂(Soul of the World),因為它既可以向下流溢為魄殼,墮入彙融一切生命意識的感官之海,也可以向上經由幽靈,也就是頭腦之思想,將這海中的生命本能和自然直覺轉化為永恒的美。因此,玫瑰是世界靈魂的玫瑰,感官之海的玫瑰。

葉芝父親約翰·畢特勒·葉芝以葉芝為模特畫的戈爾王扯斷琴弦圖。

詩的第一句,詩人向玫瑰致意。所有時日裡的玫瑰,意指玫瑰存在於一個將所有時間彙集的瞬間,是永恒之境的玫瑰;玫瑰是紅的,因為是熱血和激情的象徵;玫瑰是哀傷的,因為與眾生一起在永恒輪迴中受難;玫瑰是驕傲的,因為靈魂也可以生成海上的星辰,吟唱出高邈而孤獨的旋律。

第二句,詩人模仿古代行吟者呼喚聽眾靠近,來聽他吟唱古老的傳奇。玫瑰作為激情和迷夢的象徵,在世界靈魂的大記憶中有很多過去的人和事與之關聯。庫乎林是基爾特神話中驍勇善戰的大英雄,一人敵過千軍萬馬,但也嗜酒縱慾。在寫於同期的詩作《庫乎林與大海激戰》里葉芝講述了庫乎林的妻子伊梅爾派兒子來挑戰負心不歸的庫乎林,庫乎林在得知死於劍下的是自己兒子之後,與大海激戰的故事。德魯伊則是些路迪中的祭司、行吟者和預言家,能夠通過夢預知未來。菲古斯是一位放棄王位浪跡山林,向德魯伊學習夢的智慧的國王。這些發生在過去時代的故事已經成為神話,這些名字也變成不朽激情和抽像情結的象徵。

第一節後半段,詩人再次呼喚聽眾靠近,因為在歌唱過已入神界的人物之後,他要轉而歌唱那些卑微弱小的生靈。除卻那像生命之樹的枝椏一樣交纏的人類愛恨,一切生命共有的本能也律動在無論多麼渺小且易逝的生命個體中,彙成感官之海中的感官音樂,生成永恒的自然之美。在這裏,葉芝也致敬了遠古時代人類想像無疆,與自然相融的泛神崇拜。葉芝曾用幾何圖形來說明他的理論:如果神是一個中心無處不在的圓,那麼先知和智者就在於圓心,而詩人和藝術家在於圓周。出自火態的靈知也分為兩種,為所有生命共享的自然直覺落在圓周上,行的是彎路,所以自然處在周而複始的永恒循環之中;而理性智慧則落於圓心,行的是直路;所以這裏世間眾生和自然記憶中永恒的美便漫步於彎曲的路途。

第二節開頭詩人再次呼喚聽眾靠近,但要給他留一點空間給玫瑰的氣息,因為玫瑰與一切卑微弱小的生靈和掙扎的念欲同在。藝術家呼吸著玫瑰的氣息,感受平凡生命的本能和自然之美,才能從中提煉出不朽的激情和超自然的美。

第二節後半段詩人請求聽眾只要求聽那些奇譚軼事,也就是神話和民間傳說中充滿想像力的誌怪異譚。葉芝認為其中包含著關於靈魂的真知。在《基爾特的微光》(The Celtic Twilight)里,葉芝寫道:「民間藝術是思想中最古老的貴族,它拒絕短暫易逝、微不足道的東西,也不接納僅僅是小聰明和俗豔之物,更拒絕粗俗和虛偽;它蒐集了一代代人最質樸、最深刻的思想,所以,它堪稱所有偉大藝術的發源地。」同樣是在《魔法》一文中,葉芝寫道:

我們不能懷疑原始人比我們更顯而易見,更便捷和充分地接受魔法的影響,因為我們的城市生活,矇蔽和抹除了我們被動的冥想生活,我們的教育加強了個體的自主的心靈,削弱了我們靈魂的敏感度。我們曾經赤裸地承受罡風吹襲的靈魂,如今包裹在厚厚的泥殼之中,並且學會了建造房屋,在壁爐中生上一堆火,關上門窗。

逝去已久的人的光亮之心,指向的便是文中提到的靈魂未被泥殼包裹,更多地沉浸於想像生活中的過去時代的人。在這裏,玫瑰是古老想像傳統的玫瑰,愛爾蘭民族精神源頭的玫瑰。歌吟所用的人類未知的語言,指的是作為不朽事物之象徵的玫瑰,既是玫瑰又非玫瑰,在任何人類語言的辭典里都找不到如此釋義的詞彙。它是彙聚眾多象義的、包裹著神秘靈知的完整詞彙。

詩的最後三行,詩人再次呼喚和召集聽眾,聆聽他的玫瑰宣言,也可以說是對玫瑰的誓言:要用盡有生之年,歌吟老愛爾蘭和她古老的傳奇,通過複活一個富於想像力,包含著靈魂智慧的,承載於神話傳說中的古老文化傳統,激發民族意識,重鑄愛爾蘭民族之魂。

《穿越月色寧謐:葉芝詩歌新譯與精注》,譯註:周麗華,版本:全本書店|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6月。

本文摘自《穿越月色寧謐》,由作者授權刊發。

編輯/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