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問題學者耶西德·賽義格：以色列或陷入又一場無休止的戰爭中

九月中旬的黎巴嫩傳呼機爆炸事件後，黎以局勢迅速升級。根據黎巴嫩公共衛生部通報，截至目前，本輪黎以衝突已致黎巴嫩超過兩千人死亡、上萬人受傷，而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黨仍在黎巴嫩南部地區激烈交火。巴勒史丹資深中東問題學者、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中東中心高級研究員耶西德·賽義格（Yezid Sayigh）近日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解讀黎巴嫩真主黨與以色列之間長達四十餘年的衝突。賽義格表示，和在加沙地帶一樣，以色列對於黎巴嫩也屬於有軍事計劃但無政治計劃，這意味著以色列或將陷入又一場無休止的戰爭中，而這將導致黎巴嫩大規模的人員傷亡和破壞。

黎以衝突為何突然升級？

新京報：自去年10月7日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後，黎巴嫩真主黨和以色列在邊境地區的交火就一直存在。近段時間，雙方衝突明顯升級，以色列持續對黎巴嫩首都貝魯特進行轟炸，並且在黎巴嫩南部推進地面行動。黎以衝突為何突然升級？

賽義格：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黨的交火從2023年10月就開始了，但局勢從幾個月前開始出現了一系列的轉變。首先是7月下旬，真主黨發射的火箭彈造成戈倫高地十餘名兒童死亡——這個地區自1967年以來一直被以色列所佔領，以色列當時就誓言要報復。大約同一時刻，以色列暗殺了真主黨高級指揮官福阿德·舒庫爾和哈馬斯時任領導人伊斯梅爾·哈尼亞。

我認為，這是以色列決定從和真主黨在邊境交火的被動狀態轉變為準備更大規模行動的一個時刻。以色列評估伊朗和真主黨對兩起暗殺事件的反應非常克製，這意味著對於衝突升級為更大規模戰爭的恐懼將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他們的反應，而以色列則可以藉機將局勢升級至更高程度。

而9月中旬的所謂「傳呼機襲擊」後，以色列與黎巴嫩真主黨之間的衝突發生了明顯轉變。此後，我們很快看到以色列軍方正在展開多階段的對黎行動。

某種程度上，以色列的軍事戰略相當精明，它看上去聚焦於黎巴嫩真主黨目標，只襲擊真主黨的指揮官、彈藥庫，而沒有襲擊機場、公路、發電廠等設施，避免出現一場我們通常定義的「全面戰爭」——2006年，以色列曾不分青紅皂白地襲擊了黎巴嫩的機場、港口、公路、發電廠，引發了一場更廣泛的戰爭。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避免了以色列和黎巴嫩的局勢快速升級。

直到9月中旬，以色列軍方發動了大規模軍事行動的第一階段。現在，幾乎在黎巴嫩全國各地，都有無人機飛越頭頂，包括一些對真主黨並不友好的地區。我的母親就在貝魯特，她每天都在抱怨，無人機日日夜夜都在頭頂飛，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新京報：以色列稱只針對真主黨目標，但以色列轟炸黎巴嫩已造成超2000人死亡，100多萬人流離失所。此外據報導，以色列將在黎巴嫩沿海地區展開行動，可能控制黎巴嫩近三分之一的領土。你認為以色列在黎巴嫩這次軍事行動的目標是什麼？

賽義格：以色列正在開展一項廣泛的軍事行動，其一方面是要確保黎巴嫩真主黨無法再對以色列北部地區形成軍事威脅，另一方面也想削弱真主黨反擊的政治意願。就像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說要在加沙地帶全面消滅哈馬斯一樣，他也說要全面戰勝真主黨。但是，內塔尼亞胡應該明白，徹底消滅真主黨是不切實際的。我也不認為以色列想要佔領整個黎巴嫩——而不這麼做，它也不可能摧毀真主黨。

內塔尼亞胡政府是一個極右翼政府，他們相信極端暴力，相信可以通過軍事手段來解決政治問題，這總是被證明是錯誤的，但代價卻是數百萬人的生命安全以及大規模的破壞。所以，我認為以色列在黎巴嫩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就像他們在加沙地帶一樣——以色列軍隊進入加沙以報復哈馬斯去年10月7日對以色列的襲擊，但對於未來的安排，他們也沒有明確的計劃，譬如是否將加沙歸還給巴勒史丹自治。

內塔尼亞胡呼籲黎巴嫩人推翻真主黨，實際上是想在黎巴嫩引發一場內戰，但這不太現實，沒有跡象表明黎巴嫩人想要打一場內戰。而真主黨在黎巴嫩仍擁有很大的權力，會持續發起反擊。

所以說，以色列有軍事計劃，但實際上並沒有政治計劃。因此，以色列要麼陷入另一場無休止的戰爭中，要麼將其軍事佔領從南部邊境地帶進一步擴大到黎巴嫩更北的地方，而這同樣看不到盡頭。

黎以衝突的根源是什麼？

新京報：在去年10月7日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後，黎巴嫩真主黨開始向以色列發射火箭彈，以示對巴勒史丹人民的支持。真主黨曾表示，只要以色列繼續進攻加沙，他們就不會停止戰鬥。黎巴嫩真主黨和以色列的衝突根源是什麼？真主黨為何堅定支持巴勒史丹？

賽義格：黎巴嫩真主黨和以色列衝突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猶太複國主義作為一種現代民族主義出現的時期。以色列1948年建國，代價是巴勒史丹人口中大約三分之二被驅逐出他們的家園。其中大約10萬人最終流亡至黎巴嫩，成為那裡的永久難民。

巴勒史丹難民隨後成立了巴勒史丹解放組織，這是一個為解放和奪回家園而戰的民族運動。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到1982年，他們從黎巴嫩發起了對以色列的襲擊。以色列隨後於1982年入侵黎巴嫩，試圖迫使黎巴嫩政府摧毀巴解組織及其遊擊隊。當時，以色列佔領了黎巴嫩南部的大部分地區。

黎巴嫩內部的分歧和巴勒史丹爭取解放的鬥爭是相吻合的，所以很多黎巴嫩人都支持巴勒史丹解放鬥爭。但黎巴嫩有自己的社會經濟問題和階級分歧，1975年還爆發了內戰。而在以色列入侵和黎巴嫩內戰的背景下，「真主黨」在黎巴嫩應運而生。真主黨一方面支持巴勒史丹人奪回家園的訴求，另一方面希望黎巴嫩什葉派公民獲得更加平等的地位（真主黨是穆斯林什葉派政黨），同時反對以色列的佔領。

當時，該地區有許多反對以色列的抵抗力量，而真主黨是最重要的一個組織。它得到了伊朗的大力支持和援助，後來還逐漸發展成為黎巴嫩最重要的一個政治和軍事參與者。1992年起，黎巴嫩真主黨進入黎巴嫩議會，後來還有成員進入政府獲得部長職位。

在此期間，真主黨一直在與以色列作戰。直到2000年5月，以色列從黎巴嫩撤軍。這被視為真主黨的重大勝利，這也鞏固了真主黨的合法性，並加大了其在黎巴嫩什葉派社區和整個黎巴嫩的支持。但真主黨和以色列的衝突並未停止，真主黨支持巴勒史丹解放，同時將自己視為該地區抵抗以色列佔領力量的一部分，因此和以色列的衝突仍然不斷。

一直到去年10月7日哈馬斯對以色列南部發動襲擊後，真主黨對哈馬斯表示支持，開始對以色列北部發起襲擊，試圖阻止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持續進攻。但事實證明，真主黨的行為並未能阻止以色列。

黎以衝突會否引發一場地區戰爭？

新京報：近期中東局勢不斷升級，除黎巴嫩和以色列外，伊朗和以色列之間的關係也更加緊張。外界擔憂中東可能會爆發一場大規模的戰爭。對此你怎麼看？

賽義格：確實很多人都在討論，黎巴嫩真主黨和以色列之間的衝突是否會引發一場地區戰爭，但我不這麼認為。在這個地區，沒有其他國家可能與以色列開戰——唯一可能會引發這種局面的國家是伊朗。但伊朗在過去一年中也明確表示，它不希望與以色列的衝突升級為直接對抗。部分原因是，伊朗擔心如果與以色列交戰，美國就會介入，由此這將演變成一場直接的美伊戰爭。

因此我認為「地區戰爭」的概念具有誤導性。但是，以色列和伊朗之間衝突升級的風險是存在的。因為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認為，美國不太會阻止以色列的行動。由此，以色列可能會直接對伊朗發起更嚴重的襲擊。這種互相的報復性循環，可能會導致衝突進一步升級。

新京報：目前，以色列同時在加沙地帶和黎巴嫩開展軍事行動。在你看來，這兩場衝突最後會如何結束？你最擔憂的是什麼？

賽義格：這兩場衝突會如何結束，目前還很難說。尤其是在加沙，可以看到以色列並不希望將加沙交還巴勒史丹。以色列政府已經表示會阻止巴勒史丹建國，而只有巴勒史丹建國才是解決加沙這場衝突的唯一方法。相反，目前被佔領的約旦河西岸以及東耶路撒冷的暴力活動正在愈演愈烈，以色列人對巴勒史丹城鎮、村莊的襲擊也在加劇。可以說，以色列政府正在約旦河西岸發起戰爭。

但是，國際社會的行動卻是非常不夠的，一些西方國家不願意支持甚至反對聯合國機構提出的要求。而目前，聯合國系統正在遭受攻擊。譬如，以色列甚至稱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為「不受歡迎的人」，不允許他進入以色列。作為聯合國成員國，以色列的這一行為令人憤慨，它挑戰的是整個國際體系。

實際上，我擔心現有的國際體系正在崩潰。儘管聯合國大會的一系列投票表明絕大多數國家反對以色列的行動、反對以色列的佔領、要求巴勒史丹建國，我們仍沒有動員起足夠的力量來阻止這台戰爭機器。所以，我認為，所有支持這些投票的國家都應該增加外交和政治壓力，迫使以色列盡快結束戰爭。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胡傑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