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張琪:聽障人群很容易成為金融詐騙受害者,我希望為他們發聲

張琪是上海九州通和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同時也是上海市律師協會法律援助委員會委員。這些年來,他為弱者發聲,承辦了多件涉殘法律案件,具有豐富的實踐經驗。他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背景,父母都是聾人,與那部經典的影片《健聽女孩》類似,他更像是中國版「健聽男孩」。當張琪在律師行業工作多年後,偶然遇到了尋求法律幫助的聾人,才發覺他們的世界原來是這樣子,這個群體特別需要法律幫助,他希望自己在能力範圍內儘可能幫助他們。

聾人的世界很複雜

在2022年奧斯卡最佳影片《健聽女孩》中,女主角露比·羅斯出生於一個不尋常的家庭,父母和哥哥先天耳聾,只能通過手語交流。而健康無恙的露比擔任了家人和外界交流溝通的橋樑,她為此也承受了諸多的歧視和嘲笑。

《健聽女孩》劇照。露比和她的父母、哥哥。

張琪和片中的女孩出身背景有點類似,他的父母也都是聾人。他也是看完這部電影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學術界有個專有名詞叫「CODA」(Child of Deaf Adults的縮寫),通常用來指代出生在聽障家庭,但聽力正常的孩子。

現實中與張琪有著相似背景的很多人,其實很反感「CODA」這個稱謂,因為這是正常聽人給他們的定義,但張琪倒不介意這個身份,他覺得人的出身是沒法改變的,但我們可以選擇去做好眼前的自己。在國內,「CODA」這個群體其實很龐大,張琪接觸了以後才發覺,一些聾人子女會願意去幫助聾人這個群體,但另一些聾人子女反而會刻意與聾人群體保持一定距離,甚至鄙視這個圈子。張琪說,在他的成長過程中,自己並沒有刻意要跟聾人群體保持距離或特意地融入,一切都是順其自然。

張琪走上律師這個職業道路,可能是小時候受長輩們的影響。不選青春飯,要選越老越吃香的職業,律師這個職業,顯然是大多數人均認可的越老越吃香的職業,加上家裡也有親戚從事法律工作,考慮到或許遇到不懂的地方,還有人可以請教,就是懷著這些樸素而簡單的想法,他成為了一名執業律師。

2006年,張琪正式成為一名執業律師後,主要承辦民事訴訟及仲裁、刑事訴訟、婚姻家事調解及訴訟、遺產繼承等領域法律事務。在剛開始工作的很多年,張琪接觸的主要還是健聽人的各類案件,之後開始接觸涉聾法律案件,源於一個偶然的案件。

在接觸涉聾案件前,對聾人世界的認知,張琪覺得大部分聾人收入都很低,這應該是一個很單純的世界,不會有什麼糾紛。直到有一次,父親的一位聾人朋友找到他尋求法律幫助,他才瞭解到聾人的世界也很複雜。「他們的世界跟我們聽人其實是一個平行的世界,聾人之間也有好人壞人,會互相欺騙、爾虞我詐,也會抱團取暖、互相幫助,有很強的複雜性。」張琪告訴新京報記者。

當時,張琪已經在律師行業工作多年,自己的溫飽和生存問題基本解決了,生活穩定了下來,覺得可以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去幫他們一下。在自己所有承辦的案件中,涉殘案件比例佔多少,張琪沒有統計過,不過這幾年他接手的聾人案件比例是在一點點提高。

聾人案件中最多的是詐騙案

在張琪接觸的聾人案件中,聾人被騙的案子是最多的。這種案件一旦被爆出來就會有很多受害人,往往都不是幾個、十幾個,很大可能是成百上千。

律師張琪:「因為聽不見,他們只相信看到的東西,但有時候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要從各方面的信息去分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琪目前手頭上有一個快結束的民事案件——豆某房屋買賣合約無效案,他覺得比較有代表性。前幾年,在上海有一個由聽人和聾人組成的犯罪團夥,以借款給聾人為名,將聾人的房產以過戶的形式騙至指定的房產代持人名下,再由代持人向銀行申請抵押貸款,實現犯罪所得。這起案件當時在上海聾人圈里很有名,在豆某作為受害人的判決書上記載的受害人有近二三十個,但實際受害人更多,很多人都沒有去報案。

而受害人豆某通過其他聾人找到了張琪尋求幫助。當時他被騙走的房產雖然仍是豆某居住著,但法律上的產權人已經不是他。豆某年紀大了想賣房養老,但他已不是房子的「主人」又如何能賣房呢?刑事判決書已經將豆某案件中的詐騙犯及其代持同夥予以了刑事懲罰。張琪認為通過法院訴訟將房屋產權變更回來是合理的訴求,這個法律流程應該沒那麼複雜,但真正啟動了這個法律流程後發現,情況並不那麼簡單,甚至遠超他的想像,「這個案件走了差不多三年時間,歷經波折」。

雖然刑事判決已做了基礎的認定,但是在民事範圍內,民事案件的法官仍有不同的思路。庭審時,法官覺得豆某作為成年人,當初賣房的合約是他自己簽字的,哪怕被騙也要自己負責,不能簡單地判決房屋產權返還而無視銀行的貸款和抵押,不然銀行貸款誰來解決。張琪覺得這就是聾人和精神或智障殘疾人的一個重大區別和特殊性體現。聾人從表面看與正常人無異,只是聽不見。但是文化程度不高的聾人認知水平也相對較低,甚至缺乏基本常識,很容易輕信他人(特別是其他聾人),是非常容易被騙的。但這樣的人又不能以其無民事行為來主張法律上的無效。也難免會有民事法官產生這樣的觀點。考慮到銀行貸款問題確實是一個無法繞開的障礙,經與豆某及其親友商量,張琪建議先撤訴,跟銀行溝通。幸好銀行也清楚豆某是受害人,這筆被騙走的貸款也是銀行的一個壞賬。最終,張琪代表豆某與銀行達成了一個解決方案,得到了銀行解除抵押的同意,再重新啟動訴訟,恢復產權。

「這個民事案件,其實還衍生出刑事查封解除和債權轉讓的新的法律流程,工作量遠大於一個民事案件。而且與銀行協商後受讓的債權何時能收回都還是個未知數。」張琪說,當時他甚至連詐騙犯的代持同夥都約談了很多次,期望能協商出一個各方能接受、妥善的解決方案。這個同夥覺得自己很冤枉,他只是幫那個詐騙犯去代持房產,一分錢沒賺卻被判了刑。雖然最終的解決方案沒有達成,仍需繼續走法律程序。

另一位受害人聾人吳某的房子倒是沒有更改名字,只是做了個抵押,然而這個抵押卻存在了10多年。「你說他有什麼實際的經濟損失嗎?目前看來是沒有,但這個抵押對房產權利是一個限制,一天不消除抵押,影響就會一直存在。」張琪說,甚至可能影響到他的下一代。因為當時房子做抵押時受害人的孩子才10來歲,現在都已經成年了,未來子女工作結婚,如果有改善居住需求要換房時,這個問題就會爆發,而受害的聾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聾人群體特別需要法律援助

張琪承辦的涉殘案件中的委託人基本都是聾人。

作為上海殘聯助殘律師誌願服務團成員,張琪經常和上海市殘聯的工作人員交流,在交流中發現,相較盲人、肢體有殘缺的殘疾人,聾人在社會中處於更邊緣的位置。聾人的受教育程度普遍較低,因為聽不見,只看到文字,其實就製約了他們對於信息的一個收集和分析能力,對於信息的解讀和理解有時候就存在偏差。如果是文化程度低的聾人,連文字都只能是認識而未必理解的情況下就更加無知,完全不如其他類型的殘疾人。而聽人看待他們,覺得他們四肢健全,並不會覺得他們有什麼需要特別幫助的。

「因為聽不見,他們只相信看到的東西,但有時候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要從各方面的信息去分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張琪說,跟聾人溝通花費的精力相當於其他人的至少兩倍。這是助聾事業比較辛苦的地方,也是聾人世界往往與聽人世界互不往來的原因,因此聾人也最容易成為金融類詐騙案盯上的受害者。

之前,張琪還接到過幾個聾人的法律諮詢,他們幾人互相介紹,在一個APP上合資購買了幾百萬的理財產品,但到期後並沒有得到兌付。當時這幾位受害者找到張琪的時候,這款APP都已經斷線無法登錄了,「如果讓我們聽人來判斷的話,可能第一感覺就覺得這個理財產品不可靠,但是他們不一樣,他們可能覺得身邊的人之前拿到投資收益了,就會分享給其他的朋友,就會有越來越多人陷進去」。

對於聾人群體,在接受法律幫助時有哪些基本權益?張琪說,國家對於法律援助的條例規定是很明確的,但對受援群體,和法律援助的案件類型有約束,比如僅限於勞動糾紛、贍養或者交通事故等類型。涉及到聾人之間的借款,經濟上的金融詐騙,這一類案件目前是無法納入法律援助範疇的。這個邏輯也可以理解,因為既然有錢借出去,有錢去投資做理財,那說明在經濟上不算太困難。但這裏有個現實中的情況,就是很多被騙的聾人其實經濟上依舊是困難的,但聾人也有強烈想改善境遇的想法,在遇到他們認為好的機會時往往會把全部積蓄投入,甚至舉債投入。

影片《健聽女孩》經典鏡頭,露比用手語表示「我愛你」。

但是,張琪覺得聾人群體又特別需要法律幫助。因為他們一旦牽扯進金融詐騙、借款糾紛之類的案件,由於他們在溝通和思維上的困境,遇到問題有時候或者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者會鑽牛角尖,他們也往往不知道去哪找合適自己的律師。

是律師,同時也是「CODA」。張琪在幫他們的時候也不隱瞞這個身份,當他們知道張琪是聾人子女後,也更願意敞開心扉,溝通起來更順暢。「我也不是全都免費,說實話,都免費的話,我也要考慮我的時間和精力,畢竟還有其他工作。」張琪告訴新京報記者,他會參照聾人的經濟狀況適當收費,儘量不給聾人再增加過多的經濟負擔。張琪只希望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盡力地去幫助聾人這個群體。

新京報記者 滕朝

編輯 黃嘉齡

校對 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