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新年靜悄悄
為了在地震中逝去的126位親人,人們頭一回把新年過得如此安靜。
1月28日,在西藏定日縣長所鄉,農曆除夕和藏曆農事新年「古突」之夜同一天來。往年,高原上的火把會亮到深夜,歌舞和鞭炮也得持續幾天。但今年,這裏動靜最大的就是風了。
畢竟那場6.8級的地震剛過去二十多天。長所鄉的多個村子受災嚴重,有人失了至親,有人沒了牛羊,很多人修修補補、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塌了。成堆的土磚石塊被鏟車推平、運走,人們帶著從廢墟里搶救出的傢俱、電器和食物,搬進幾十米外的活動板房。
這些臨時的家,能通電、有暖爐,眼下的日子不算問題。
只是災後的重建和生活的恢復或許還要很長的時間。不過,新的一年已經開始了:房屋施工隊的住處已經在村子附近建成,曾經幫忙搭板房的工人開始著手搭建校舍。孩子們則更快一步,早就用畫筆把家「建」好了。

2025年1月13日,定日縣長所鄉古榮村開展廢墟清理工作。 圖/IC photo
寧靜的新年
「房子塌了,怎麼過年?」
新年將至的幾天,長所鄉嘎布村的索朗開始發愁。那場地震之後,一家人搬進了18平方米的板房裡。
這之前的近20年,他都住在一棟雙層土磚房裡。下層放雜物、上層住人,是當地常見的傳統居所。房子耗費了兩代人的努力,父母種青稞,他和兄弟打工,妻子照看幾百頭牛羊。一家人從地裡挖來土,打成一塊塊土磚,親手搭建。
每掙一筆錢,房子就擴大一點,從最初的500多平方米,逐漸到了750平方米。他和妻子在這裏養育了三個孩子。
人們就這樣在海拔超過4000米的高原上操持生活。定日縣地處西藏西南邊陲、喜馬拉雅山脈北麓山腳下,距離日喀則市有5小時車程,珠穆朗瑪峰大班營就在這裏,再往南就到了尼泊爾。
嚴寒和乾燥是最常見的天氣,沙草從土裡紮出來,山體全是掌紋般的裂痕。大風常刮過縣鄉之間的荒灘土丘,能捲起滿目黃沙,遮住了路旁「水毀」「沙災」和「地基塌陷」的提示牌。這裏地震不算罕見,多數時候都沒有帶來嚴重的影響,但1月7日那場顯然不同。

那天早上9點多,還在睡覺的索朗剛感受到地板顫動,就墜進一片漆黑裡。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光射進來,光柱越來越大,接著,他看到了哥哥和弟弟的臉。索朗被拉出廢墟,直到雙腳站在地上,感覺到頭和腰部的傷口帶來的疼痛,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這次地震的震中位於定日縣措果鄉,20公里範圍內還有長所鄉、曲洛鄉。據統計,包括索朗家在內,一共有3612戶房屋在地震中倒塌。土堆裡冒出一個角的木櫃、散落的牛糞塊和繡著圖案的坐墊,提醒著來往的人,這裏曾是很多人的家。
地震發生的1月有當地重要的節日——藏曆農事新年,比拉薩早了一個月。日喀則自古是西藏最大的糧倉,新年也與耕種有關。藏語里,日喀則新年為「索南羅薩」,意思是當地種地比較早,要先過年。
1月28日是古突之夜,相當於農曆除夕。按慣例,家家戶戶要包「突巴」,也就是包著不同東西的麵糰,煮麵粥,以示除舊迎新。突巴團里包著石子、辣椒、羊毛、木炭、硬幣等等,分別代表「心腸硬」「刀子嘴」「心腸軟」「黑心腸」「發大財」。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喝面粥時,把碗裡的突巴剝開,常能引得旁人大笑。

吃完突巴,人們還要燒火,驅鬼,村里燈火通明,直到深夜才暗下來。之後的幾天,人們穿上鮮豔的藏袍和藏鞋,在村子裡一起唱歌、跳舞、放鞭炮。
這樣的傳統,今年要變了。地震奪走了126人的生命,人們取消了一切喧鬧的慶祝。
往年初一,村里家家戶戶都會做「切瑪」,這是用酥油、糌粑製作的一種食物,做好的「切瑪」要供在名叫「朝索切瑪」的方缽中。人們拜三下,「新一年無病無災,人和牲畜健健康康」,許個願,一家人就可以分著吃掉「切瑪」。但如今,很多人家的方缽被砸壞了。
提前為新年備好的羊肉也沒了。過了古突夜,就是日喀則藏曆十一月三十和新年初一。村民會提前幾個月殺羊,凍在冰箱里。按習俗,人們要在三十那天吃羊腸,初一吃羊頭,祈願新年有好運。
但那些滿滿噹噹的冰箱都被埋在了廢墟下。
最後的告別
人們難免對廢墟有念想。
長所鄉森嘎村的歐珠,每天都要去翻一翻。他今年41歲,在外打工20多年,先是在拉薩搬水泥、砂子,後來慢慢學會搞裝修,每月能掙5000塊。靠著這些年的打拚,他蓋起了一棟200平方米的土房,但地震毀了這一切。
他在廢墟里找到了凍了四五個月的羊肉,因此得以在新年那幾天延續了往年的傳統。還有那輛騎了好多年的電動單車,只有車燈爛了,「還能騎。」他還翻出來一個打氣泵、四個焊機和幾條輪胎,這是他多年前在村里開補胎店時,花了近四萬塊置辦的工具,可惜基本都被砸壞了。但歐珠還是小心地把它們搬進帳篷,「以後萬一能用上呢。」
有人從廢墟里刨出高壓鍋、電熱水壺和木桌,但都無法使用了,有人挖到了木頭和牛糞,倒是能帶回板房燒火取暖。

地震後第四天,定日縣公安局交警大隊的輔警倫珠挖到兩件羽絨服後痛哭失聲,那是兒子和女兒的。
之前,他去外地出差,把兩個孩子和養女送到古榮村的嶽母家住。地震前一天下午,倫珠趕回定日之前,先去買了三個蛋糕。到縣城已經是第二天淩晨,因為不想打擾孩子睡覺,倫珠決定先休息一晚,天亮了再去接他們。
災難顯然來得更快。地震之後,倫珠衣服和襪子都沒穿齊就往村子裡趕,平常1個多小時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時間。除了養女逃過一劫,挖出來的一雙兒女都沒了呼吸。9歲的女兒還穿著白色保暖內衣,那是他一直叮囑的:冬天睡覺時不能脫,否則會著涼。
從那天開始,倫珠每天都在古榮村幫忙。地震當天,他和別人一起從廢墟下救出了三個人。獲救者的家人不停地感謝他,倫珠心裡總算好受了一點。後來,他開始幫村民找家當,幫救援人員搭帳篷,有時一天只吃得上一頓飯。石塊磨爛了手,腳上也打了水泡,他不敢停。
人一停,思念就鑽回來了。倫珠總是在夢裡看到,兩個孩子從一棟毫無裂痕的房子裡跑出來,兒子就穿著他挖出來的羽絨服。兩人像以往他出差回家時那樣撲過來,女兒眼裡閃著淚,兒子笑著問他帶了什麼好吃的。
兒子很愛吃餅乾,但每次只買一袋,總說要把錢省下來,給倫珠買最好的汽車。原本,今年夏天就到兒子12歲生日了,倫珠已經計劃好,要去拉薩買一輛山地單車——兒子一直想和父親一樣當警察,常跟著他跑操,哪怕是零下十幾攝氏度。倫珠想,以後兒子就能騎著單車跟著他了。
這次地震,古榮村有23人遇難。除了小孩,還有老人。按照習俗,人去世後的四十九天里,每隔七天,家人要為逝者辦一次儀式,點油燈,請寺廟的僧人來誦經。
儀式那天,古榮全村六七十個人會一起去逝者家中拜訪,提著點燈用的酥油和清油,逝者的家人會拿出甜茶、酥油茶和傳統主食糌粑招待他們。
倫珠一家人沒搬進板房,依然住在更寬敞的安置帳篷里。108盞油燈得一直亮著,家人就睡在旁邊,時不時給燈續油。
今年的古突夜,倫珠家格外冷清,連突巴也沒吃。以往過年時,兒子常拿到包了羊糞的突巴,寓意他很聰明,女兒常咬到奶渣,代表她往後的生活會很幸福。一家人吃完突巴,倫珠就帶著兒子做燒火儀式,拿著捏成人形的糌粑,在空地上跑,兒子舉著火把追。幾圈之後就到了儀式的重點——倫珠把糌粑扔進乾草堆,「扔過去,過去一年的壞事都去了,新一年重新來過。」兒子用火把點燃乾草,糌粑也跟著化成灰燼。
今年這天,高原的風從中午刮到晚上,漫天的塵土讓人睜不開眼,倫珠擔心帳篷被吹走,從廢墟中搬來土磚,壓在這些帳篷的四個角上。
他一邊幹活,一邊在心裡默念,「希望兒女在天堂的路好走。」
新春的新衣
新年第一天,古榮村的村幹部組織村民一起大掃除,把板房內外的塵土清乾淨。之後,全村的孩子一起洗頭、洗臉,脫掉舊衣服,換上新衣。
最近這一個月,除了抽空吃兩頓泡麵,幾位村幹部大部分時間都在奔走、搬東西和打電話。事情太多了,統計受災情況、去各地卸物資、和公安溝通保安、和消防一起救援,手機每天要響上百次,常常得到淩晨三四點才能把一切都處置妥當。

2025年1月10日,在定日縣措果鄉吉定村,消防救援人員正在幫受災群眾尋找被埋的重要物品。 圖/IC photo
天氣冷,又老得長時間站著,村幹部羅布的腳趾一直髮麻。搬物資的時候,村委會主任桑傑右手的傷口一直裂開——地震那天,他為了救一個壓在大棚下的男孩,手被鐵皮劃了口子。傷口從掌心延伸到中指根部,縫了四針。
地震後,四面八方的人都趕來支援。
來自青海海東的馬躍,原本在珠峰景區新建酒店的工地上開吊車。地震發生後,他和妻子把吊車開進長所鄉受災嚴重的幾個村子,吊裝板房,從每天早上7點多幹到晚上7點半,最快的時候,和其他人配合著,他一小時能裝起15座板房。
和馬躍一樣,紮西也開著吊車來災區幫忙。他老家在日喀則市甲措雄鄉沙阿林村,在災區的近20天里,他白天幹活,晚上就睡在吊車里,身上蓋著五層被子,壓得氣都喘不過來,還是感到冷。近千斤重的吊鉤常嘩嘩地響,要麼是起了大風,要麼是餘震耍威風。
直到1月27日,古突夜前夕,他才開車回家過年。休養幾天之後,他還要回來,給快要開學的孩子們搭建校舍。
板房裡冒出的炊煙,是這裏暫時恢復生活秩序的信號。如今,村民必須要考慮如何在這處臨時的家裡開始新的一年了。
在給廢墟分類、準備填埋的時候,人們發現了那些更小的物件,比如揉糌粑的皮口袋、裝針線的布袋,村民次仁還找到了父親留下來的一串佛珠。珠子一共108顆,從祖輩傳下來,他是第四代。次仁趴著找了一天,刨到了105顆。
每個零碎都是一種寄託,那些活下來的牲畜也是。現在,次仁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給牛羊上草料,讓它們在附近跑一跑。歐珠家裡的三頭犛牛,兩大一小,大的養了五年,小的養了兩年。一般來講,犛牛養五年就能出欄,每頭能賣五六千元,這是如今家裡最值錢的東西了。不過,經此一劫,歐珠不打算賣掉它們,「想一直留在身邊。」
而對於孩子們來說,安慰可能更簡單一些:有夥伴、故事書和動畫片就夠了。地震之後,當地政府在各村的安置點騰出一間帳篷,取名「青稞小屋」,專門用來照顧兒童。在「青稞小屋」里,誌願者會陪孩子學習、做遊戲,給他們講故事。

古榮村走出去的6個大學生,成為「青稞小屋」的首批誌願者。他們知道地震的消息後,分別從陝西鹹陽、西藏拉薩和江蘇南京等地趕回家鄉。
誌願者達娃次仁是南京財經大學的大四學生。剛回來的時候,「青稞小屋」里只有一塊黑板、幾個後備,在黑板上寫單詞,教孩子們英語。幾天后,長所鄉小學的老師開著皮卡,拉來一車桌椅。
沒多久,「青稞小屋」就從帳篷搬進了30多平方米的板房,寬敞了不少,有了書,還多了一台電視。外面鋪了一片約300平方米的綠色人造草坪,能用來玩套圈遊戲、扔紙飛機,還能踢足球。暖和的午後,十幾個孩子會分成兩隊,相隔一米半的兩張後備是球門,守門員的身高就是門框高度,在誌願者的帶領下,開始一場激烈的比賽。
最近幾天,村東邊的空地上又建起了數十座板房,那是將來重建古榮村的工人住的地方。羅布說,計劃4月開工。對於重建,村民的想法很一致:原址,原樣。
孩子們有不太一樣的主意。其實他們早就把新家在紙上畫好了:還是原來的二層小樓,近處有家人,遠處有牛和羊。
除此之外,孩子們多了個想法:村子裡能不能多一座足球場?

2025年1月10日,在定日縣長所鄉森嘎村安置點,孩子們在踢球。 圖/IC photo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歐珠、馬躍、紮西、次仁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編輯 彭衝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