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藝術》:致那些一心想要獲得平靜的人

《生存的藝術》:致那些一心想要獲得平靜的人

《生存的藝術》,作者:[古希臘]愛比克泰德,譯者:周文心,版本: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4年10月

你要記住,不只是對官職和財富的慾望會讓人卑躬屈膝和受製於人,如果一個人想要獲得安寧的、平靜的生活,想要四處旅遊,想要獲得學術知識,他也會因此卑躬屈膝,受製於人。因為無論你想要的這個外界事物是什麼,只要你重視它,你就會受製於人。那麼,你想做或者不想做一個議員有什麼區別呢?你想做官或者不想做官又有什麼區別呢?你說:「我真不幸,我無事可做,我就像一具殭屍那樣和書綁在一起。」這和你說「我真不幸,我沒有閑暇去讀書」又有什麼區別呢?因為,無論是書本、受人尊敬的美名,還是官職爵位,它們都是一樣的,都是外界的事物,都是不在我們的選擇意願之內的事物。

你讀書是出於什麼目的呢?告訴我。如果你讀書僅僅是為了娛樂,或者是為了學一點兒東西,那你不但徒勞無功,還是個懶散的傢伙。如果你讀書是出於一個正確的目的,那除了平靜的生活之外,還能是什麼目的呢?但是如果讀書不能保證你生活平靜,那你讀書還有什麼用呢?

「不,讀書能保證我生活平靜,」有人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因為自己被剝奪了讀書的機會而非常不滿。」

讀書給了你什麼樣的平靜?任何一個偶然因素的出現都會打破這個平靜,不只是占士或者他的同僚,還有可能是一隻烏鴉、一個長笛手、一場發燒,總之,成千上萬種偶然事件都能打破這份平靜。但平靜不是這樣的,真正的平靜應該是無法被打破,也不會被阻礙的。

現在我被叫去做一些事情。首先,我要立刻去做,在這過程中應該注意保持適當的尺度,要有自尊,要有保障,要遠離慾望,要免受外物的干擾;其次,我要觀察周圍的人,觀察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的觀察並非出於惡意,也不是為了指責或者嘲笑他們,而是反過來自省,看看自己是否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我如何才能不犯錯呢?我曾犯過同樣的錯誤,但現在不犯了,感謝神明。」

來吧,如果你已經這樣做了,並且一直注意著這些要點,那你做的事情難道不比讀一千行詩句或者寫一千行詩句更有用嗎?當你吃飯的時候,你會因為自己沒有在讀書而感到氣惱嗎?你難道不滿足於照著書本里學到的知識來吃飯嗎?那洗澡的時候呢?鍛鍊的時候呢?所以你為什麼不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保持同樣的態度,為什麼不在遇到占士的時候表現得和遇到某某人的時候一樣呢?如果你保持著沉著、淡定、平靜,如果你是在觀察發生了什麼事,而不是被人觀察,如果你不嫉妒那些獲得的榮譽比你多的人,如果你不讓自己被物質世界擾亂,那你還缺什麼呢?你缺書本嗎?怎麼會缺呢?讀書不就是為了給生活做好準備嗎?但生活並不只有讀書,還有其他的東西。這就好像:一個沒有在外面接受過訓練的運動員走進競技場時放聲大哭;而你為了參基比賽,曾赤身裸體地訓練,拿著臂力器跳遠,在沙土裡摔跤,和年輕的夥伴對練。現在比賽的時間到了,你卻要尋找這些訓練工具?這就好像:此刻我們要做出讚同或者反對的判斷了,我們被各種表象包圍著,有一些可以理解,另一些不能理解,這時候我們不去盡力區分它們,而是去讀《論理解》這本書。

那麼,這是什麼原因呢? 因為現實中我們去讀書和寫作,從來就不是為了能夠在行動中合乎自然地處理我們所遇到的表象,而是為了能夠讀懂某個知識點,能夠把它解釋給別人聽,能夠分析一個三段論,或者能夠驗證一個假言論證,做到這些,我們就覺得達到目的了。因此,我們在何處用心,就在何處受阻。你是想不惜一切代價地去得到那些在你能力控制之外的東西嗎?那你只會被阻礙,受挫折,一敗塗地。相反,我們讀論著《論選擇》,不應該是為了學習作者如何論述這一主題,而是為了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讀論著《論欲求與厭惡》,是為了成功地獲得自己想要的事物,成功地避開自己厭惡的事物;讀論著《論責任》,是為了能記住我們與他人的關係,不要做不理性的、 違背責任的事情。正因如此,我們不應該苦惱於被書中的內容束縛,而是因為行為符合身邊人們的期望而感到滿足, 我們不會像以往那樣去計算「今天我讀了好多行詩句,我寫了好多行詩句」,而是會說「今天我按照哲學家的教誨做出了選擇,我沒有沉溺於慾望,我只是避開了那些在我選擇意願之內的事物,我沒有被某某人嚇住,我通過鍛鍊讓自己變得耐性、節制、富有合作精神」。我們應該為這一切感謝神明,他理應被感謝。

現在我們並沒有意識到,我們正在變得與大多數人一模一樣,只是方式不同罷了。別人害怕自己沒有官職,你也害怕自己有官職。不要這樣,朋友!就像你嘲笑那些害怕自己沒有官職的人那樣,你也嘲笑你自己吧。一個人因為發燒而渴望水和一個人因為狂犬病而害怕水,兩者沒有本質的區別。就你這樣,怎麼能夠像蘇格拉底那樣說出「如果神喜歡這樣,那就這樣吧」?你設想一下,如果蘇格拉底期待在亞里士杜特或者柏拉圖的學園萊恩度時光,期待每天和年青人交談,那他還會像現實中那樣高高興興地去參加各種軍事遠征嗎?他難道不會又哭泣又呻吟,說「我真可憐啊!在這種地方受苦,我本來可以在呂克昂學園里曬太陽」?曬曬太陽,這難道就是你一生的事務嗎?你一生的事務不應該是追求平靜,不被打擾,不被阻礙嗎?如果他像這樣哭喊,他還能成為蘇格拉底嗎?他還能繼續在監獄里為阿波羅寫讚歌嗎?

總之,記住這一點:如果你看重的是自己選擇意願之外的東西,那你就毀了自己的選擇意願。選擇意願之外的事物不只是想做官,還有不想做官,不只是忙碌,還有閑適。

「那麼,現在我要在這樣的喧鬧中度過一生嗎?」

你說的「喧鬧」是什麼意思?是指在人群之中嗎?這 有什麼可困擾的呢?想像你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把這種喧鬧當成慶典吧。在運動會上也是這樣,人們的喊聲此起彼伏,人們做著這樣那樣的事,一個推撞著一個。就連運動會的澡堂子裡也擠滿了人。但是我們中有誰不喜歡奧林匹克慶典,有誰會喪氣地離開呢?不要對發生在生活中的事情如此苛刻,如此挑剔。「這醋真酸,一定是變質了。」「這蜂蜜讓我胃不舒服,一定是壞了。」「我不喜歡吃蔬菜。」你同樣也會說:「我不喜歡閑暇,這太孤單了。」「我不喜歡人群,這太喧鬧了。」不要再這樣說了,如果現實狀況是你要獨自一人,或者與寥寥幾人過完一生,那就好好利用這種孤單的狀態,達到應有的目的;你可以和自己交談,練習你運用表象的能力,發展你的先天認知。如果你落入人群,那就當它是一場遊戲、一個慶典、一個節日,你要儘量和人們共度佳節。因為對於一個熱愛人群的人來說,還有什麼比看到許多人更快樂的事情呢?我們看到馬群和牛群時很開心,我們看到很多船隻時也很開心,那一個人看到人群的時候又怎麼會煩惱呢?

「可是他們發出的噪聲要吵聾我了。」

這麼說來,就是你的聽覺受到了干擾!但這對你來說算得了什麼呢?受到干擾的又不是你運用表象的能力,對不對?有誰阻礙你根據自己的自然本性去追求你喜愛的東西和逃避厭惡的東西,去選擇行動或者拒絕行動了?什麼樣的喧鬧能對你做出這樣的阻礙呢?

你只需要記住這些普遍性的準則:什麼是我的?什麼不是我的?什麼是神給予我的?神現在希望我做什麼,以及不希望我做什麼?

不久之前,神希望你生活在閑適中,希望你與自己交談,並把內容寫下來,還要讀讀書,聽聽演講,為自己做好準備;你有足夠的時間做這些事。現在神又對你說:「你已經來到了競賽之中,讓我們看看你學到了什麼,你把自己訓練成什麼樣了。你獨自鍛鍊有多久了?現在是時候檢驗你了,你是一個能夠取得勝利的運動員,還是一個走到哪裡都吃敗仗的傢伙?」

你為什麼會煩惱呢?沒有哪場比賽是不喧鬧的。比賽中一定會有很多訓練夥伴、很多鼓掌喝彩的人、很多工作人員、很多看客。

「但是我希望過一種寧靜的生活。」

那就哭泣吧,呻吟吧,你活該如此。因為對於這些不聽從神的教誨、不服從神的命令的人來說,最大的懲罰就是哀歎、悲傷、嫉妒,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好運,只有不幸。難道你不想把自己從這一切中解放出來嗎?

「那麼,我如何解放自己呢?」

這些話你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你應該完全摒棄你想要得到什麼的慾望,只有在選擇意願之內的東西你才可以去躲避,除此之外,你應該放棄一切,放棄你的身體、你的財產、你的名聲、你的書籍,還有喧鬧、官職以及對官職的逃避。因為一旦你偏離了這條道路,你就是個奴隸了,你就要屈從別人,受到束縛和強迫,完全處於別人的控制之下。

克萊恩提斯的詩句我們可以信手拈來:「宙斯啊,命運啊,請你們指引我吧。」

你想要我去羅馬嗎?那我就去羅馬。你想要我去基亞拉嗎?那我就去基亞拉。你想要我去雅典?那我就去雅典。 你想要我去坐牢?那我就去坐牢。你一旦問「什麼時候才可以去雅典呢」,那你就完了。去雅典的這個願望如果不能被滿足,它就一定會讓你沮喪;如果被滿足了,你就會在這些不值當的事物上虛榮自大;如果你被阻礙了,那你就遭遇了不幸,因為你落入了自己不期望的境地。那麼,就放棄這一切吧。

「可是雅典很美好。」你說。

幸福、寧靜、遠離喧囂、自己的事務免於受到別人的控制,這些可比雅典美好多了。

「羅馬充滿了喧鬧,人們總是會打招呼。」

但是寧靜的價值能抵得過一切煩惱。如果你現在要面對這些東西,你為什麼還不拋棄那種想要躲避它們的意願呢?為什麼你非得像一頭被鞭打的驢那樣背著沉重的負擔呢?要是你不這麼做,走著瞧吧,你會變成那個有能力釋放你的人的奴隸,變成那個有能力在所有事情上束縛你的人的奴隸,你將會像服侍一個惡靈那樣服侍他。

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得到安寧,無論是早上、白天還是 夜晚,你都要記住這個方法,並時刻準備運用它,那就是不要再期待一切在你選擇意願之外的東西,不要把它們當作自己的東西,要把一切交給神明和命運,以及那些宙斯安排的管理這一切的人;你自己只需要專注於一件事,即你自己的事務,讓自己免於受阻礙,你讀書的時候,要以此為目的去讀書,你寫文章和聽別人講話的時候,也要以此為目的。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僅僅聽說一個人讀書寫文的時候,哪怕他徹夜不眠地坐著,我也不會說他是勤奮的,除非讓我知道他這麼做是出於什麼目的。你不會說一個為了情婦而徹夜不眠的人是勤奮的,我也不這麼認為。那麼, 如果一個人徹夜不眠是為了好名聲,那我就稱他為「愛名譽的」;如果他這麼做是為了錢,那我就稱他為「愛錢的」,而不是勤奮的。如果他辛勞的目的是自己的指導原則,是為了讓它合乎自然本性,並且依照它來生活,只有這種人,我才能稱他是勤奮的。永遠不要去支持或者反對一切人和事,你們應該支持和反對的是自己的觀念。因為只有這些觀念屬於每個人,是這些觀念讓他們的行為變得低賤或者高貴。

把這些方法銘記在心,享受你自己擁有的,滿足於此刻你得到的。如果你發現你學過的或者仔細研究過的知識在你的行動中得以實現,就為這些知識歡欣吧。如果你已經祛除或者緩解了一些惡劣的品行,比如心浮氣躁、汙言穢語、魯莽輕率、粗心大意;如果你對曾經嚮往的事物已不為所動,或者至少不像曾經那樣熱切,那每一天對你來說都是值得慶祝的,今天為自己在這件事上表現得當而慶祝,明天為在那件事上表現得當而慶祝。這比做了執政官或者地方總督更值得向神獻祭!因為這些東西從你自身而來,從神明而來。記住誰是給予者,誰是被給予者,以及他出於什麼目的。在你成長的過程中,如果你一直用這套邏輯來衡量各種事物,那你還會問出「我在哪裡才能獲得幸福,我在哪裡才能取悅神明」這種問題嗎?無論在什麼地方,他們和神的距離難道不是一樣的嗎?無論在什麼地方,他們看到的發生的事情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原文作者/愛比克泰德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