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天沒有電的生活，你能想像嗎？——氣候變化如何影響小島國

你敢想像92天沒有電的生活嗎？對於小島嶼國家和地區而言，隨著氣候危機不斷加劇，這樣的噩夢已經成為現實。第二十九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9）正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召開，這場大會被認為是近些年來最受關注的一次氣候大會之一，因為它將影響著未來數年內的全球氣候資金以及各國氣候行動計劃。

對於小島嶼國家而言，它們對於本屆大會有著更高的期待。多位來自小島嶼發展中國家以及地區的人在接受記者採訪時都強調，氣候變化對於他們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尤其考慮到小島嶼發展中國家的歷史排放量微乎其微，但遭受的影響卻最為嚴重，他們期待國際社會能拿出更有力的行動，拯救他們的生存。

「我經歷了92天的停電」

「2017年颶風厄瑪來襲時，我雖然是一家電力企業的CEO，負責恢復電力的工作，也同樣經歷了92天的停電狀態。」11月15日，在COP29加勒比共同體展館內，目前在落基山研究所負責全球南方項目的大衛·甘布斯接受了新京報記者的採訪。

甘布斯來自英屬海外領地安圭拉，這是一個位於東加勒比海背風群島北端的島嶼。2017年8月，超強颶風厄瑪來襲，中心正位於背風群島往東450英里處。這次颶風不僅給加勒比海島嶼造成了嚴重影響，也讓美國佛羅里達州大部分地區進入緊急狀態。據報導，此次颶風造成80餘人死亡。

「工作14、15個小時後回到家裡，卻沒有電——你可以想像當時大家的沮喪與不適。」甘布斯說，加勒比地區的溫度都很高，沒有風扇、沒有空調，幾乎沒有人能睡得安穩。夜晚的睡眠環境或許可以忍一忍，但白天的工作總有需要用電的時候。

「為了給我的手機充電，我必須準備多組電池並插上電源，然後用小型發電機給這些電池充電，而這需要消耗大量汽油，價格非常昂貴。那段時間，我每天要花15美元買汽油，但只能發電4個小時。」回想起當時的窘境，甘布斯異常感慨。

颶風對於小島嶼的破壞性正在加劇。小島嶼發展中國家聯盟（AOSIS）主席魯特汝在COP29開幕前曾發出強烈呼籲，要求巴庫氣候大會的結果符合將全球變暖限制在1.5攝氏度以內的目標。尤其是，小島嶼發展中國家正面臨著一個不可預測的颶風季，這讓此次大會取得成功變得更加重要。

來自國際冰凍圈聯盟（ICCI）的氣候科學家占士·科卡姆長期致力於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等議題研究。在COP29上，他也非常關注小島嶼國家面臨的困境，和多個小島嶼國家代表交流了看法。科卡姆對新京報記者解釋道，全球變暖直接影響颶風的強度，讓颶風變得更強、更頻繁，而這無疑減少了社區疏散脆弱群體的時間。

他指出，今年夏天，颶風貝麗爾（Beryl）席捲加勒比海部分地區，持續風速超過 160 英里/小時，造成嚴重破壞。據介紹，貝麗爾是自有記錄——大約100年以來最早的五級大西洋颶風。海面溫度異常高，風暴因此獲得了更多能量。預計在全球變暖的情況下，這種情況只會變得更糟。

在多位受訪者口中，颶風都是最頻繁提及的一個詞。他們表示，近些年來，隨著全球變暖的加劇，颶風正在變得更頻繁且更猛烈，整個颶風季的時間也在延長，而這對於小島嶼上的民眾來說是難以承受的災難。

「你們有權感到憤怒」

正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舉行的COP29上，經常可以看到身穿民族服飾的參會人員。而若是她們耳邊還戴著一朵雞蛋花或芙蓉花，那她很可能是來自小島嶼國家。

近些年來，隨著全世界對於氣候危機的關注度提高，小島嶼國家在聯合國大會上的聲音也正在加大。它們被認為是氣候變化的前線國家，也是氣候變化最不公正的受害者——這些國家歷史上排放量非常低，但卻遭受著氣候變化最嚴重的影響。

「你們有權感到憤怒，我也是。你們正處於一場巨大不公的尖端。這樣的不公使得你們島嶼的未來受到海平面上升的威脅，你們的人民飽受創紀錄的颶風襲擊，你們的經濟支離破碎，發展成果化為泡影。」11月13日，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在小島嶼發展中國家氣候變化領導人峰會上發言時沉重表示。

科卡姆對新京報記者表示，為何說小島嶼國家處於氣候變化的前線？那是因為，這些國家不斷遭受破壞性風暴和颶風、降雨和洪水增加、危險的高溫、海岸侵蝕和海水入侵的無情循環。此外，小島嶼國家的海岸線較低，這意味著任何海平面上升都可能對該國沿海的農業用地、基礎設施和人口產生不成比例的巨大影響。

「一些小島嶼國家代表和我說，由於海平面上升，土壤和水變得太鹹，他們再也無法種植他們賴以生存的作物，也無法從飲用水井中取水。這些令人震驚的事實表明，海平面上升已經對這些島嶼產生了嚴重影響。」科卡姆表示。

今年9月，在第53屆太平洋島國論壇會議期間，聯合國發佈了最新的海平面上升報告。報告指出，1993 年至2023年的30年間，全球平均海平面的變化為 9.4 釐米，但同期西南太平洋某些地區的海平面變化超過15釐米。報告還發出警告，在中等變暖情景下，預計到本世紀末，由於南極冰川融化的影響不斷增加，大多數太平洋小島嶼發展中國家的海平面上升速度將比全球平均水平高出 10%-30%。

也由此，在本屆聯合國氣候大會上，多位來自小島嶼發展中國家的領導人都發出強烈呼籲，要求COP29發出強有力的信號，在氣候融資、氣候適應、損失與損害基金等議題上取得更具雄心的結果。

魯特汝在巴庫氣候大會期間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直接表示，「氣候變化不僅關乎我們的生命安全，也關乎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國家存亡，以及我們作為人類的生存權問題。」他說，本屆大會就資金等議題達成共識對於推動緊迫行動至關重要，特別是對於處在氣候變化前線的小島嶼國家。

不幸的是，未來一段時期內，小島嶼國家面臨的局面可能會更加糟糕。科卡姆表示，當前和歷史上的化石燃料排放將導致海平面進一步上升。這意味著，未來幾年，越來越多的社區將不得不面對這一問題帶來的嚴峻考驗。

「然而，我們仍然有能力通過選擇我們脫碳的雄心來決定海平面將上升多少和上升速度有多快。這就是為什麼各國在 COP29 上提高雄心、製定更強大的國家自主貢獻，並製定實施這些政策的方法，將這些話語轉化為真正的脫碳行動如此重要。」科卡姆說。

「一筆資金耗時7年」

薩烏拉·班沙亞來自有著「日出之國」之稱的太平洋島國湯加。2022年年初，湯加經歷了數十年來最嚴重的一次火山噴發，有科學家稱，這次火山噴發的威力相當於五枚核彈爆炸。此次火山噴發導致多人死亡，經濟損失預計高達9000萬美元。

即使已經過去兩年多，班沙亞仍對這次火山噴髮帶來的影響心有餘悸。他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這次火山噴發給湯加民眾帶來了災難性的影響，房屋被毀，作物受損，一些小島嶼上的居民受海嘯影響不得不搬離。「兩年過去了，地面也許已清理乾淨了，但許多社區還遠未恢復過來。」

對於類似湯加的小島嶼發展中國家而言，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是全方位的。班沙亞表示，隨著海平面持續上升，許多小島嶼國家面臨著喪失土地的危機，這威脅到了居民的生存空間。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土地和海洋不僅是小島嶼國家民眾生計的來源，更是傳統文化和身份認同的基礎，失去這些可能導致文化、語言和傳統的消亡。

面對危機，許多來自小島嶼發展中國家的人也在自尋出路。班沙亞目前經營著一家專注於氣候投資、諮詢和技術的氣候資產管理公司。據他介紹，他一直在尋求基於自然的氣候問題解決方案，和許多太平洋島國政府都有合作。他希望幫助脆弱的太平洋島國提高其應對氣候變化的能力，從而實現可持續的發展。

但是，資金落地困難也正在影響著小島嶼國家氣候適宜項目的推進。來自湯加發展銀行的西樂薩·珀希瑪對新京報記者表示，湯加發展銀行是綠色氣候基金（2010年在墨西哥坎昆COP16上決定設立的機構，旨在幫助發展中國家適應氣候變化）認證的銀行，希望能為湯加的氣候融資提供更多幫助。

珀希瑪認為，融資渠道複雜是小島嶼國家面臨的一大挑戰。她舉例稱，湯加曾主持了一個名為「海岸韌性計劃」的項目，以提高沿海地區的氣候韌性。但是，這個項目從提出到獲得資金花了7年的時間。「我們有一組對比照片，7年前有一棵樹正對著大海；7年後，這棵樹已經不見了。」珀希瑪說，7年內發生了太多事情，火山噴發、熱帶風暴、颶風侵襲，很多人的生活也發生了巨變。也因此，她希望國際社會能多聽聽小島嶼國家的聲音。

除了融資方面的努力外，一些人也在推動小島嶼國家的能源轉型。作為能源領域從業人員，甘布斯尤為關注小島嶼在受災後的電力恢復情況。他表示，對於小島嶼而言，颶風過後，恢復供電異常艱難，基礎設施損壞使得長時間無法供電，讓民眾生活非常困難。此外，由於颶風頻繁發生，許多國家的經濟復甦也受到了嚴重干擾，可能需要數年的時間才能恢復。

這也是甘布斯創立了一家商業解決方案公司的動力之一。他希望尋找到切實可行的低成本解決方案，不僅解決國家可能面臨的缺電挑戰，還要提高民眾的生活質量，也讓整個社會更具韌性。

如今，甘布斯專注於探索小島嶼國家的能源轉型。他表示，太陽能和電池存儲易於獲取且可擴展，適合小到大規模的應用。另外，小島嶼擁有良好的風能資源，但考慮到颶風的影響，安裝成本較高。一些加勒比國家擁有火山地熱資源，尤其是在多明尼克等島嶼上，他們也可以將其轉化為電能。

「有一些小島嶼國家在能源轉型中做得很好，有著非常積極的目標，但很多國家也面臨著缺少資源、資金以及技術的困境。所以，他們的能源韌性建設以及能源綠色轉型會需要更長的時間。」甘布斯說，他的願望是，未來的可再生能源技術變得更加可負擔，普通人也能逐步獲取其收益，而這需要國際社會提供更多的支持。

「聽聽青年的聲音」

15歲的加布里爾穿著一件綠色的印花裙子，右耳旁戴著一朵大大的橘色芙蓉花，明顯的土著裝扮讓人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11月18日，在COP29摩瓦娜藍色太平洋展館（Moana Blue Pacific Pavilion）的一場活動中，加布里爾安靜地坐在台下，認真聆聽台上其他人的發言。她正在學習如何承擔一名青年氣候大使的責任，讓太平洋島國青少年的聲音被世界所聽到。

摩瓦娜（Moana）是迪士尼動畫電影《海洋奇緣》的女主角，摩瓦娜藍色太平洋展館則是太平洋島國民眾在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發聲的一個平台。從去年的COP28開始，這個展館就積極發出太平洋島國的聲音。在本屆COP大會上，這個展館也舉辦了一系列活動，讓來自太平洋島國的民眾可以在國際舞台上發聲。

動畫片中的摩瓦娜在自由探索浩瀚無垠的太平洋，加布里爾面對的卻是氣候危機愈發嚴峻、生存挑戰逐漸加劇的太平洋。加布里爾來自南太平洋島國瓦努阿圖，這個小島國有著數千年的歷史，但如今受海平面上升等因素影響，很多地區甚至文化面臨消失的風險。

加布里爾11月17日剛來到巴庫，第二天開始就出席了一系列的活動。會後，加布里爾在她母親的陪伴下接受了新京報記者的採訪。

加布里爾對記者表示，她作為青少年大使的旅程始於去年的一次演講比賽，主辦方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和救助兒童會。由於在演講中表達了對氣候變化問題的關注，她獲得機會加入了一個旨在培養氣候活動家的項目。在這個項目中，她系統學習了氣候變化的科學知識，同時學習向外界傳遞太平洋島國青年的聲音。

雖然年齡尚小，加布里爾在接受採訪時總能侃侃而談。加布里爾介紹，她對氣候變化問題的關注由來已久，原因就是，在她成長過程中，她親眼見證了氣候變化如何一步一步給她的國家、她的社區、她的親人朋友帶來嚴重威脅。

她印象最深刻的是2023年3月，她所在的地區遭受了兩次強颶風的襲擊，停電、停水等問題讓當地人民的生活非常艱難。而她也無法上學，只能在家躲災，因為學校的緊急設施並不太充足。更重要的是，由於颶風越來越頻繁，當地社區沒有足夠的時間來進行系統恢復，這使得災害帶來的影響更加持久。

對於加布里爾來說，呼籲國際社會關注小島國生存現狀更重要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是一名土著後代——她的父親來自瓦努阿圖的一個離岸島嶼伊菲拉部落（Ifira tribes）。加布里爾說，伊菲拉島面臨的情況更加危急，除了海平面上升帶來的威脅外，不時被衝上岸邊的垃圾也破壞了當地生態環境，也讓當地人無法正常開展捕魚行動。

作為土著人民，土地不僅是生計的來源，更是文化傳承的基礎，氣候變化導致土地流失和農業的破壞，威脅著她和她的同胞的未來。 加布里爾坦言：「如果海平面繼續上升，我們的家園會消失，我們的文化也將隨之消失。我希望更多人能聽到青年人的聲音，並關注小島嶼國家面臨的挑戰。」

新京報記者 謝蓮 巴庫報導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