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瑞·史尼達:將歷史和荒野承納於心
蓋瑞·史尼達(Gary Snyder),美國當代著名詩人,被譽為「美國的寒山」,同時是翻譯家、環保主義者、教育家和禪宗佛教徒。著有二十多部詩集和散文集,獲獎眾多。影響中國眾多詩人。
原文作者 |李暉
本文出處:《山行水上:蓋瑞·史尼達作品集外集》,作者:[美]蓋瑞·史尼達,譯者:李暉,版本:讀蜜|寧夏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
並非簡單的「回歸自然」的詩人
蓋瑞·史尼達的創作生涯開始於20世紀50年代,當時是作為「垮掉的一代」的著名成員,但他的創作生涯絕不僅如此。除此之外,他在詩歌和散文中探索了廣泛的社會和精神問題。史尼達的作品將物理現實和對大自然的精確觀察與主要通過禪宗實踐獲得的內在洞察力融為一體。儘管史尼達作為保護自然世界及其地球意識文化的代言人而受到關注,但他並不簡單是一個「回歸自然」的詩人。
堅尼斯·雷克斯羅思(Kenneth Rexroth)在《20 世紀美國詩歌》一書中指出,儘管史尼達提出了「一種新的倫理、新的審美和新的生活方式」,但他也是「一位從幾種語言的詩歌中學習的卓有成就的精湛技師,並已形成一種可靠而靈活的風格,能夠處理他想要的任何材料」。根據查爾斯·阿爾蒂耶里(Charles Altieri)在《擴充聖殿:1960年代美國詩歌的新方向》(Enlarging the Temple:New Directions in American Poetry during the 1960s)一書中的說法,史尼達的成就「相當可觀。依照精確、智慧、富有想像力的遊戲(game)和深度共鳴時刻的標準,簡單從美學角度來判斷,他輕輕鬆鬆躋身於他那一代最優秀詩人之列。此外,他設法為形而上學主題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使其具有相關性和說服力」。
史尼達對形而上學的強調和對自然秩序的頌揚使他的作品脫離了「垮掉的一代」的寫作基調——事實上,史尼達與積克·斯派塞(Jack Spicer)、羅伯特·鄧肯(Robert Duncan)和羅賓·布萊澤(Robin Blaser)一樣,也被認為是舊金山文藝複興時期的詩人。史尼達從東方和美洲原住民的信仰中尋找對世界的積極回應,他在學習之餘還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比如做伐木工和修路工。羅倫斯·費林蓋蒂(Lawrence Ferlinghetti)後來稱史尼達為「垮掉的一代的梭羅」。阿爾蒂耶里認為,史尼達獨立於西方文化之外,「對一種可能的宗教信仰的闡述」大大提高了他的知名度。波比·斯圖丁(Bob Steuding)在對史尼達的研究中,描述了史尼達從日本俳句和中國詩歌中汲取的平易近人的風格,「創造了一種直接、具體、非路文蒂克的、生態學的新詩……史尼達的作品將作為美國文學新方向的典範被世人銘記」。《國家》(The Nation)雜誌撰稿人李察·蒂林賓特夏斯特(Richard Tillinghast)寫道:「在史尼達的作品那裡,世界的物素(stuff)總是閃耀一種奇妙的樸實感和健康感。他總是有事情要告訴我們,有經歷要講述,有一套價值觀要闡述……他影響了一代人。」
蓋瑞·史尼達在林中小屋前,1980年代。
潛心鑽研禪宗
史尼達1930年5月8日出生於舊金山,在華盛頓州和俄勒岡州的小農場長大。由於從小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史尼達在很年輕時就對西北太平洋森林遭到肆意破壞感到痛心,他開始研究並尊重與大自然關係更為和諧的印第安文化。
史尼達在西雅圖和樸達蘭的公立學校讀書時,就通過閱讀印第安傳說和拓荒冒險故事來豐富自己的學識。隨著年齡的增長,荒野地區仍舊令他著迷;他成了登山專家,並學會了野外生存技能。一次參觀西雅圖藝術博物館的經歷讓他接觸到了中國的山水畫,從此便對東方產生了興趣,認為東方文明是與大自然保持聯繫的高級文明的典範。高中畢業後,史尼達在列特學院(Reed College)、後來在印第安納大學(Indiana University)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學習,並在深山老林里當伐木工、小道修路工和火災警戒員。體力勞動和智力追求之間的平衡貫穿了他最早時期的寫作。1952年秋,史尼達搬到舊金山灣區,在伯克利學習東方語言。當時他已沉浸於佛教禪宗,並開始寫詩描寫他在荒野中的工作。他成為菲臘· 惠倫(Philip Whalen)、艾倫· 金斯堡(Allen Ginsberg)和積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等作家群體的一員,他們很快被譽為文學界反主流文化革命的先驅。1955年10月,「垮掉的一代」在舊金山六畫廊(Six Gallery)舉行了詩歌朗誦會,從此在文學界聲名鵲起。當晚,人們印象最深的是金斯堡的詩歌《嚎叫》(Howl),史尼達也朗誦了他的詩歌《漿果盛宴》(The Berry Feast)。
史尼達與艾倫·金斯堡。
如果說史尼達受到了與他同時代「垮掉的一代」的影響,那他也同樣影響了他們。凱魯亞克在《達摩格拉斯哥流浪》(The Dharma Bums)一書中以史尼達為原型塑造了詩人賈菲·萊德(Japhy Ryder)一角,他鼓勵他的朋友們對東方哲學產生興趣,將其作為西方弊病的解藥。就在「垮掉的一代」在全美國聲名狼藉的時候,史尼達於1956年拿著所獲得的美國第一禪學院獎學金移居到了日本。接下來的十二年里,他幾乎一直在國外生活。其間部分時間,他住在一個修行所里,潛心鑽研禪宗和冥想。他還遊曆了許多地方,訪問了印度和印尼,甚至乘坐一艘名為「薩帕溪」號的油輪遠赴伊斯坦堡。他的前兩部詩集《砌石與寒山詩》(Riprap,1959,即 Riprap & Cold Mountain Poems)和《神話與文本》(Myths & Texts,1960)都是微型敘事詩,記錄了他在自然中的旅行、工作與生活;它們也代表了史尼達為擺脫美國城市「建製」習俗束縛而做出的積極嘗試。1970年回到美國後,史尼達在內華達山脈北部的迪蘇巴河畔建造了自己的房子,並一直居住至今。
史尼達與佛教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對他的詩歌非常重要。艾倫·威廉森(Alan Williamson)在《1960年以來的美國詩歌:一些批判性視角》(American Poetry since 1960:Some Critical Perspectives)一書中提到,史尼達的作品「暗示了一種冥想或精神修煉的過程,為從世俗生活到啟蒙時刻掃清了道路——在對無限和永恒、萬物與虛無的沉思中,現象世界突然消失」。阿爾蒂耶里評論說,對於那些持懷疑態度或半信半疑者來說,「真正神奇的是史尼達使用抒情詩的美學手段來維持他的宗教主張的技巧」。然而,佛教絕不是史尼達作品的唯一出發點。史尼達精通人類學和所謂的「原始」文化,他崇敬神話和儀式,認為這是人在自然中和自然在人中的基本證明。追溯到石器時代,史尼達將詩人視作薩滿,是來自大地的歌曲和唱頌的媒介。因此,史尼達採用口頭文學的傳統——吟唱、咒語和歌曲來傳達他的經驗也就不足為奇了。
史尼達的許多詩歌尤其注重向讀者灌輸生態意識。這一主題貫穿於史尼達1974年獲得普利策獎的詩集《龜島》(Turtle Island)中,引用羅伯特·克恩(Robert Kern)在《當代文學》(Contemporary Literature)一書中的話說,在這部作品中,詩人設法「在其行動以及與環境的互動中從生態學的角度定位自我」。
史尼達的作品反映了他對環境和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困境的關注,以及他作為丈夫、父親和土地管理者的洞察力。史尼達1983年出版的詩集《斧柄集》以家庭環境——尤其是父子關係為中心主題。李察·蒂林賓特夏斯特在《紐約時報書評》上撰文稱,史尼達「對地質學、人類學和進化生物學的精通在當代詩人中無人可及」,並補充說,「史尼達先生輕鬆地將當下納入視野,有著一種低調的威嚴」。
長詩《山水無盡》(Mountains and Rivers Without End)借一幅橫捲中國畫(清代龔賢《溪山無盡圖》)的名字命名,跨越了史尼達創作生涯的大部分時間,最終於1996年出版,在評論界廣受好評。這首詩是對重建古代史詩社會功能的一種有意識的努力:講一個好故事,同時通過神話和歷史提供人生指導。史尼達喚起了一種為自我意識所眷顧的古老文明,它在一個未受汙染的世界中蓬勃發展。
龔賢《溪山無盡圖》(局部)。
「俳句和漢語對我的影響最深」
除許多詩集外,史尼達還出版了多本散文隨筆集和訪談錄。史尼達的散文擴展了他的社會使命感,透露了引發他詩歌創作的一系列興趣和關注。在1990年出版的《荒野實踐》(The Practice of the Wild)中,史尼達深思於熟悉的話題,如環境問題、美國原住民文化、生態女權主義、語言、神話等。《蓋瑞·史尼達讀本:散文、詩歌及譯作,1952—1988》(The Gary Snyder Reader: Prose, Poetry, and Translations, 1952—1988)於1999 年出版,收錄史尼達大量佳作於一卷。
詩集《山巔之險》(Danger on Peaks: Poems)於2004年出版,是《山水無盡》八年後的作品。《山巔之險》是史尼達自《龜島》《斧柄集》之後二十多年來出版的又一部全新詩集。
散文集《重說火焰》(Back on the Fire: Essays)(2007)收錄了一些文章,調查了在加利福尼亞州生態系統中計劃燒草的實施,還收錄了寫給他的妻子卡路爾·林恩· 科達(Carole Lynn Koda),以及詩人艾倫·金斯堡和菲臘·惠倫的輓歌。
2022年8月,史尼達《從未收入作品集的詩歌、草稿、斷章及譯作》(Uncollected Poems, Drafts, Fragments,& Translations)即《蓋瑞·史尼達作品集外集》出版,併入圍 2022年美國加州「獨立書商聯盟金罌粟圖書獎」決賽。這本集子絕非一本簡單的詩歌雜集,其中收錄了史尼達最有成就、最重要時期創作的一些最好的作品,還收錄有他翻譯的十六首唐詩及白居易《長恨歌》全文。這些作品大多從期刊、手稿和通信中收集,以前從未以任何形式出版過。這本《蓋瑞·史尼達作品集外集》,是對史尼達作品的重要補充,展現了史尼達作品的新氣象,提供了新視角,豐富了一些私人化的內容,收集了許多散佚的優秀篇目,如《在迪蘇巴河裸泳》《火車上》《烏鴉向東飛》《山在水上行走》等等,是史尼達讀者不可缺少的珍貴讀本。
蓋瑞·史尼達的寫作獲得了無數榮譽和獎項,包括博林根獎、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獎、古根海姆基金會獎學金、貝絲·霍金獎、萊文森詩歌獎、《洛杉磯時報》頒發的羅伯特·基爾希終身成就獎、雪萊紀念獎和露絲·莉莉獎。史尼達於2003年當選為美國詩人學會會長。他還是加州大學大衛斯分校的英語教授。
2004年,史尼達在獲得「正岡子規國際俳句獎」特等獎時強調,傳統民謠和民歌、美國原 住民歌曲和詩歌、威廉·比歷克、禾達·惠特曼、羅賓遜·謝菲斯、埃茲拉·龐德、日本能劇、禪宗箴言、費德列高·加西亞·洛爾迦和羅伯特·鄧肯對他的詩歌產生了重要影響,但他補充說:「我認為,俳句和漢語對我的影響最深。」
史尼達一直認為,他的個人感性源於他對美洲原住民的興趣,以及他們對大自然的介入和瞭解;事實上,他們的方式似乎與他自己的方式產生了共鳴。他還通過佛教修行、山伏修煉(註:山伏,日本山區修行的隱士。根據日本傳統神秘主義,山伏被認為具有超自然的力量。)以及其他的經歷和活動來尋求類似的東西。不過,自青年時代起,他就頗有文學素養,他曾在文章中寫過對具有類似感受力的作家的欣賞,如D.H.羅倫斯、威廉·畢特勒·葉芝,以及一些偉大的中國古代詩人。威廉·卡路士·威廉斯也對他產生過影響,尤其是對他最早發表的作品。從中學時代起,史尼達就閱讀並喜愛羅賓遜·謝菲斯 (Robinson Jeffers)的作品,謝菲斯是他在美國西岸風景(或山水)詩歌方面的前輩;但是,謝菲斯重自然勝於人類,史尼達則視人類為自然的部分。
在發表於《詩人之爭》(A Controversy of Poets)上的一篇文章中,史尼達這樣評價自己的詩藝,他寫道:「作為一名詩人,我持有地球上最古老的價值觀,它們可追溯到舊石器時代晚期:土地的富饒、動物的神威、孤絕中的力量——預見、可怕的創始和重生;舞蹈之愛與狂喜、部落的共同勞作。我努力將歷史和荒野承納於心,讓我的詩能夠接近事物的真實尺度,對抗我們這個時代的失衡和無知。」
眼前的這部《山行水上:蓋瑞·史尼達作品集外集》從正式著手翻譯到最後完成,曆時大約半年,其間請教過日語譯者陸沉(蘇州),英語譯者程佳(廣州)、李暉(北京)、得一忘二(新加坡)諸師友,本人在此深表感謝。尤其感謝與我同名同姓的李暉老師,多麼珍稀的緣分!翻譯的過程並不順利,因為書中涉及不少佛教禪宗方面的內容,是我完全不熟悉的領域,中間因耐性不足擱置數次,後又繼續耐下性子,一遍遍查看國內外各種佛學網頁、詞典及資料庫,查對各種各樣的佛像圖片,「上窮碧落下黃泉」「相金佛面細搜求」,總算把文字落定在紙上!另外,關於史尼達翻譯的白居易《長恨歌》以及另外十六首唐詩,重新譯回漢語可能和我們讀過的漢語原詩在內容上有所不同,我也是儘量遵照史尼達的文本翻譯,好在這部分是英漢對照,讀者們可各取所需。不過,我的翻譯也是認真的,或者也可以讀一讀!最後要說的還是,譯事艱險,疏誤難免,誠請讀者批評指正。
註:本文為《山行水上:蓋瑞·史尼達作品集外集》譯後記,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原文作者/李暉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