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的告別
1972年,當29歲的拜登當選特拉華州參議員時,他甚至還不滿足美國憲法規定的聯邦參議員最低年齡30歲的要求。幸而在宣誓就職日到來前,拜登過了30歲生日,由此他順利就職,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年輕的聯邦參議員之一。
近半個世紀後,當78歲的拜登於2021年1月20日宣誓就任美國第46任總統之時,他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年長的總統。他原本希望刷新自己的紀錄,在82歲時再一次宣誓就職,甚至到86歲時再離開白宮,但這個願望在他去年7月退選之時就宣告破滅。
當地時間1月15日晚,坐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堅毅桌後,82歲的拜登發表了他的總統告別演講。他列舉了自己四年總統任期內在內政外交方面取得的成就,說成為美國總統是他一生中的「最高榮譽」,同時警告稱美國民主正面臨著嚴重威脅。
拜登告別的,不僅是他為期四年的總統任期,也是他持續半個世紀的從政生涯——雖然他說卸任後將繼續參與政黨活動,但他不太可能再次參加競選。而在1月20日,拜登將帶著遠低於近幾任總統平均水平的支持率告別白宮,成為美國歷史上少數單一任期總統之一。同一天,美國候任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將再一次入主白宮。

慘淡的結尾
「為這個國家服務50多年,是我一生的榮幸。」1月14日,拜登在一封致美國民眾的信中如此寫道。他說,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能讓一個來自賓夕法尼亞州斯克蘭頓和特拉華州克雷蒙特、患有口吃的孩子,有一天成為坐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堅毅桌後面的美國總統。
拜登1942年11月20日出生於斯克蘭頓,後隨父母遷至克雷蒙特。他在特拉華大學獲得歷史學和政治學學士學位,後又在紐約州錫拉丘茲大學獲得法學博士學位。小時候的拜登曾患有口吃,但他通過不斷地在鏡子前朗誦詩歌逐漸克服了這個問題。
拜登的職業生涯幾乎都在政壇中度過。1970年,博士畢業兩年後,拜登就參選了特拉華州紐卡素縣議會選舉,併成功當選縣議員。1972年,拜登成功當選特拉華州聯邦參議員,此後六度連任,任期持續至2009年。
在近三十年的參議員任期內,拜登擔任過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主席、外交關係委員會主席等要職,留下了一系列重要的外交和立法遺產。他還曾兩度參選總統,但都沒能走到最後。2009年1月,作為奧巴馬的搭檔,拜登就任美國副總統,直至2017年1月卸任。
如果不是特朗普在2016年異軍突起,擊敗當時風頭無兩的民主黨候選人希拉利當選總統,拜登也許會作為卸任副總統遠離政壇,繼續當他的大學榮譽教授,或是寫書、做推廣。但是,2020年總統選舉期間,作為溫和派代表的拜登被民主黨視為打敗特朗普的希望。他也確實不負所望,最終贏下7個搖擺州中的6個,成功入主白宮。
四年光陰轉瞬即逝。如今,拜登即將離開白宮,但他的內心或許五味雜陳:有令人振奮的消息傳來,以色列和哈馬斯終於達成了停火協議——雖然即將上任的特朗普在和他「搶功」;也有令人不安的消息,洛杉磯野火持續肆虐——這場大火造成的死亡人數已達到25人……
拜登能做的已經不多,留給他的時間也已不多。但他需要直面的,是美國民眾給他四年總統任期打出的「成績單」。而從這一點來看,拜登的「成績」並不好看——離任前夕,他的支持率降到了歷史最低點。
美國民調機構蓋洛普去年12月開展的民調結果顯示,拜登的支持率僅達到39%,低於他任內的平均支持率42%。或許更令他感到難堪的是,這個數據也正是特朗普第一個任期末的支持率。而從美國近十任總統離任前最後一個12月的平均支持率來看,拜登甚至沒有及格——近十任總統的平均支持率為52%。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數據更加殘酷。CNN於1月15日發佈的最新民調數據顯示,僅有36%的美國民眾認可拜登任內的工作,在移民、外交、經濟三個議題上,美國民眾對他的認可度更是低至31%、32%、33%。即使是他被認為處理得最好的幾個領域,認可度也沒有超過50%——他表現最好的議題是維護民主,這個議題得到46%民眾的認可。
61%的美國民眾直言,拜登的總統任期整體來說是失敗的,僅有38%的民眾認為拜登的任期是成功的。相比於他的兩個民主黨前任奧巴馬和克林頓,拜登的數據有點慘不忍睹——奧巴馬獲得了65%美國民眾的認可,克林頓則獲得了68%。
在整個四年任期內,拜登的支持率一直不算高。根據蓋洛普民調數據,平均而言,他的支持率也僅達到42%。他最高的支持率是57%,主要發生在2021年他上台初期。而從2021年夏天——也就是美國倉皇撤離阿富汗開始,拜登的支持率再未超過50%,直至任期結束。
拜登或許也意識到了美國民眾對他的不滿。在1月15日晚的告別演講中,他向美國民眾強調了自己四年內所達成的成績,包括創造就業、增加基礎設施投資、帶領美國走出新冠疫情、讓美國成為一個「更安全的國家」等。但他也強調,「需要時間」讓大家感受到這些舉措帶來的全面影響。「我們種下的種子會長大,並在未來幾十年內持續綻放。」拜登說。
然而,面對即將到來的第二個特朗普任期,拜登口中的政治遺產能否保留,仍是一個疑問。還未上台,特朗普就已多次作出和拜登不同的表態,在移民、環境、稅收甚至外交等領域,特朗普預計都將採取顛覆性的舉措。

當地時間2025年1月16日,美國維珍尼亞州,政權交接在即,國防部舉行告別儀式。美國總統拜登、副總統哈利斯、國防部長奧史甸、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查爾斯·布朗出席。圖源IC
褒貶不一的四年
民調數據之外,專家學者對於拜登任期的評價大部分都是,有成績,也有不足。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政治學教授羅渣斯·史密夫看來,拜登的四年總統任期取得了一些成就——甚至比大多數單任期總統取得了更多的成就。但他也有一些重大的失敗,而正是這些失敗讓特朗普得以重返總統之位。
史密夫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拜登的頭兩年任期整體來說算是成功的,尤其是帶領美國走出新冠疫情,讓美國經濟比世界上許多其他國家都更加成功地得到了復甦。在國內議題上,他還通過了多項重大法案,為美國的基礎設施建設以及環保政策提供了更多資金。
這些也是拜登自我宣揚的政績。1月14日,美國白宮發佈了一封拜登寫給美國民眾的信。他在信中說,四年前,美國遭受著百年來最嚴重的疫情、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以及美國內戰以來對民主制度最嚴重的攻擊,但「美國人民團結一心渡過了難關」。
他提到,他的政府創造了創紀錄的1660萬個新就業機會,薪金在上漲,通貨膨脹率持續下降,種族貧富差距達到了20年來最低水平。他還強調了美國在科技創新方面的領先地位,通過了重要的氣候法案和強製安全法案,讓美國的暴力犯罪率處於50年來最低水平。
然而,從民調數據來看,美國民眾對於拜登在經濟議題上的表現並不滿意,僅33%的民眾認可他在經濟議題上的表現。這也是許多美國問題專家指出的矛盾點——拜登政府的經濟數據看著宏大,但實際上民眾的獲得感並不強。
中國社科院美國所研究員劉衛東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從宏觀數據來看,拜登政府取得了比較好的成績,不管是GDP、就業率還是物價指數,都有不錯的表現。然而,對於普通民眾而言,他們的主觀感受仍然是通貨膨脹帶來的物價上漲、生活成本上升,這種矛盾感是美國民眾對拜登政府不滿,甚至也是導致副總統哈利斯敗選的一個重要原因。
通貨膨脹危機幾乎貫穿拜登的整個總統任期。2021年夏天,美國通脹率30年來首次超過5%。當時,拜登和財政部長耶倫都說,這是暫時的。然而,一年之後的2022年6月,美國通脹率達到了9.1%,創四十年來的峰值。到 2024 年夏天,雖然美國的月度通脹率已降至 3% 以下,美國選民仍然對經濟持悲觀態度。與此同時,美國聯邦政府債務大幅上升,從四年前的7萬億美元,上漲到2024年底的36萬億美元,創歷史新高。
在國內議題上,拜登的另一個重大失敗被認為是沒有妥善處理非法移民問題。劉衛東表示,拜登上台之初,美墨邊境湧來了大批非法移民,但拜登政府沒能很好應對,導致非法移民大規模湧入美國,給美國的社會福利體系、國家安全帶來了新的衝擊。「通貨膨脹和非法移民這兩個問題,可以說是民主黨在2024年大選失利的兩個主要因素。」劉衛東說。
在外交領域,拜登強調了自己的成績,包括持續支持烏克蘭、擴大並強化了北約、加強了印太地區的夥伴關係等。當然,隨著1月15日以色列和哈馬斯達成停火、解救人質協議,拜登也將此視為自己的重大外交成績之一。
對此,劉衛東表示,拜登在外交領域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和美國盟友的關係。此前,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內,由於特朗普「四面出擊」,美國和歐盟、北約、日韓等盟友的關係都受到了衝擊。「但需要注意的是,拜登雖然在修復和盟友的關係,但他也全盤接受了特朗普‘美國優先’的做法,只是他只做不說,沒有大肆渲染這一點。」劉衛東說。
但拜登在外交領域的失分項也很明顯。2021年8月,隨著塔利班重新掌權阿富汗,美軍倉皇撤離,結束在阿富汗持續20年的存在。相關的協議實際上是在特朗普任期內達成並簽署,但拜登上台後並未採取其他行動,由此導致了阿富汗出現亂局、美軍幾乎潰敗而走。這也引發了美國民眾對拜登執政能力的質疑。
在貫穿拜登任期的兩場戰爭上,拜登政府的應對也引發爭議。在俄烏衝突問題上,拜登對烏克蘭的大規模援助引發一些人的不滿。在加沙戰爭問題上,拜登雖然偶有批評以色列對加沙地帶持續的轟炸,但仍堅持支持以色列,也引發了許多美國猶太裔人士及普通民眾的反對。
不過,劉衛東認為,拜登在非傳統安全領域的政策舉措可以算是他任內取得的重要成就。在氣候變化方面,拜登上台之初就重新加入《巴黎協定》,為全球氣候行動帶來更多助力。在美國國內,拜登對綠色產能的投資和政策傾斜也非常明顯。然而,隨著特朗普即將再次上台,拜登在氣候方面的遺產或將被推翻。
任期末尾,拜登宣佈特赦兒子亨特·拜登的舉措,也讓他遭到更多批評。此前,他曾多次表示不會使用行政權力赦免兒子或為其減輕處罰,最終他卻改變立場,於2024年12月1日宣佈赦免因隱瞞吸毒情況購買槍支被定罪的亨特,引發美國朝野嘩然。有觀察人士指出,拜登自己玷汙了自己的政治遺產。

兩屆特朗普政府間的「橋樑」
「拜登希望他的遺產是,他把我們從特朗普手中拯救了出來。但不幸的是,對他來說,他的遺產又是特朗普。」美國作家兼民主黨戰略家蘇珊·埃斯泰利奇說,「他成了特朗普1.0到特朗普2.0之間的橋樑。」
四年前,拜登曾表示,他將是一位「過渡型」總統,核心使命就是打敗特朗普,讓他成為單任期總統。外界解讀認為,這意味著拜登未來將把權力逐漸移交給民主黨內新人,他本人不會再爭取連任。然而,四年之後,拜登還是參加了連任競選。
這被許多觀察人士認為是拜登任內的又一大失誤。拜登上台不久,「高齡」就成為他的一個夢魘:他多次被拍到不慎摔倒,或是在公共場合打瞌睡、在演講中出現口誤或結巴等問題……越來越多的美國人認為,拜登已經不適合再擔任總統。
這一點在去年6月27日的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中展露無疑,語無倫次、口齒不清、反應不及的拜登在面對特朗普時節節敗退。隨後出爐的民調顯示,72%的選民不相信拜登的精神和認知健康足以繼續擔任總統。
最終,拜登遭黨內「逼宮」,無奈宣佈退選,將民主黨的未來交給了副總統哈利斯。但哈利斯沒能扭轉局面,不僅總統之位被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贏下,國會參眾兩院也由共和黨控制,民主黨遭遇全面潰敗。史密夫認為,拜登雖然最終退選,但他最開始選擇競選連任,而不是在初選中就給其他民主黨人更多的機會,這一點可能會讓他遭到指責。
對於拜登而言,特朗普再次勝選後,他面臨的局面更加微妙——四年前,他接過了特朗普留下的亂局,承諾要「讓美國的靈魂癒合」;四年後,美國的分裂仍在加劇,而他要將權力交還給特朗普。
「客觀來說,拜登2021年上台,實際上重新帶領著建製派主導美國政壇,也讓美國恢復了外界眼中‘正常’的印象,而不是像之前的特朗普任期內那麼混亂、不正常。」劉衛東表示,「但如今,特朗普將再次上台,一定程度上又要將常態化的美國扭轉到四年前的樣子。」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劉衛東認為,拜登上台後,美國的極左思潮出現進一步的上升,尤其是在LGBTQ(性少數群體)權益等方面,一些美國人認為拜登政府走得太遠。而特朗普重新上台後,美國預計將變得更加保守化,他在許多議題上有著和自由主義全然相反的觀點。
但拜登沒有更多選擇。在1月15日的告別演講中,他祝願下一屆特朗普政府取得成功,因為他「希望美國成功」。但他同時提出了一系列警告,指出美國許多方面都「處於危險之中」。
他說,美國正在形成一種「寡頭政治」威脅美國的民主,美國的國家權力正集中到極少數超級富豪手中。「今天,美國正在形成擁有極端財富、權力和影響力的寡頭政治,這實際上威脅著我們的整個民主、基本權利和自由,以及每個人取得成功的公平機會。」拜登說。
他列舉了美國社會當前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包括日漸崩潰的新聞自由、影響力過大的科技工業復合體、淹沒民眾的虛假信息和誤導性信息、隱藏的政治「黑金」等等。他還說,美國應修改憲法,明確規定任何總統在任期間犯下罪行都不能免受追責——這一點被認為是直指特朗普。
史密夫指出,拜登在告別演講中提出的警告值得美國民眾關注,尤其是對美國面臨新科技億萬富翁寡頭政治的風險,以及對不受監管的人工智能可能產生的有害影響的擔憂。「這兩種危險都是新近出現的,但非常真實。」史密夫說。
對於即將告別白宮的拜登,史密夫說,不管是在漫長的參議院生涯中,還是在單個總統任期內,拜登有過突出的成績,但也都有過一些失敗,這些失敗也將成為他遺產的一部分,「但是,他仍將被人們銘記為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美國的主要政治家之一。」
不過,也有專家指出,拜登的遺產或許無法持久。美國外交關係委員會前主席李察·賓特夏斯(Richard Haass)稱,總統的遺產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繼任政府會保留什麼,對於拜登而言,不幸的是他的接任者是特朗普,而特朗普已多次表示將推翻拜登的大部分國內和外交政策。也因此,「他最大的遺產可能就是沒有遺產。」賓特夏斯說。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