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死》:「陰暗的星辰,難以隱藏的傷疤」
我第一次閱讀梅爾賽·羅多雷達的小說是在2019年,那時,為了準備約瑟·普拉的《灰色筆記》的分享活動,我讀了多部加泰羅尼亞語文學作品的漢譯本,其中就包括羅多雷達的短篇小說集《沉吟》,深深地被這位作家細膩又犀利的筆鋒震撼,不過印象更深的還是書中收錄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文章《梅爾賽·羅多雷達何許人也》。的確如此:雖然西班牙的西班牙語文學與加泰羅尼亞語文學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對於我們這些西班牙語文學的研究者來說,加泰羅尼亞作家依然十分陌生,所以我當時也有「梅爾賽·羅多雷達何許人也」之類的困惑,只是在讀過《沉吟》後,才對她有了一定的瞭解,一番查閱後,才知道她的名作《鑽石廣場》和《茶花大街》也早已有了中譯本。
如今,差不多5年過去了,不僅《鑽石廣場》在2023年推出了新譯本,由我的同行、友人魏然老師撰寫專文導讀,《沉吟》以《未始之初》為題再版,小說《碎鏡》有了中譯本,連大家手中的這本埋塵明珠般的經典之作《春之死》也在我國出版,似乎梅爾賽·羅多雷達應當已經成為中國讀者耳熟能詳的作家。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多年之後的今天,那個疑問依然縈繞在絕大多數中國讀者心頭:梅爾賽·羅多雷達何許人也?
這既是一種遺憾,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說遺憾,是因為還有那麼多讀者沒有接觸過羅多雷達震撼人心的文字,說它值得慶賀,是因為開始享受這些文字的機會依然在等待著這些讀者。就在今年(2024年),我出版了《不止魔幻:拉美文學第一課》一書,書名既道出了拉美文學的特點(當然了,羅多雷達是西班牙作家,並不屬於拉美文學),實際上也部分反映了我本人的閱讀偏好:比起魔幻或幻想文學來,我似乎更喜歡現實性強的作品。可是在讀過《春之死》後,我發現這樣的想法很片面,因為同《沉吟》或《鑽石廣場》等書相比,《春之死》顯然更朦朧、更深邃,幻想和象徵的色彩更濃,可我卻獨獨喜歡這一本,我甚至覺得它是我在今年讀過的最好的小說之一。我因而想到,也許不瞭解羅多雷達的讀者也完全可以把《春之死》作為進入她的文學世界的入口。

《春之死》,作者:(西)梅爾塞·羅多雷達,譯者:王岑卉,版本:磨鐵經典|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5年2月
梅爾賽·羅多雷達何許人也
我們還是要先來解決「梅爾賽·羅多雷達何許人也」的問題,因為儘管幻想性很強,《春之死》依然與作者的人生經歷有密切的聯繫。1908年10月10日出生於巴塞隆拿的梅爾賽·羅多雷達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加泰羅尼亞語作家,她的作品包括詩歌、戲劇、長短篇小說,已經被翻譯成了四十餘種語言。羅多雷達是家中的獨女,其父母均鍾愛文學(尤其是戲劇)和音樂,另一件對羅多雷達文學素養的形成奠定基礎的事件是她的外公佩雷·哥亞吉於1910年在自家花園中為他的好友、加泰羅尼亞語詩人哈辛托·維爾達格爾(Jacinto Verdaguer)豎起一座紀念碑,還將這位詩人的代表作刻在了上面,羅多雷達自此將這位詩人視作自己的「導師」,她從他的作品中學會了對加泰羅尼亞的土地和語言以及鮮花和自然的熱愛,這些都將體現在羅多雷達本人的文學創作中。
1921年,由於外公辭世,舅舅祖安·哥亞吉前來主持家務,羅多雷達早已在頻繁的書信往來中將這位舅舅理想化了,如今更是為他的風度折服。1928年10月10日,羅多雷達20歲生日的當天,她同這位比自己大14歲的舅舅結了婚,兩人的婚姻生活並不幸福。一年後,羅多雷達唯一的兒子佐迪·哥亞吉出生,由於後來長時間的分離,她和兒子的關係也始終不佳。這種壓抑的生活氛圍和奇特的家庭及婚姻關係實際上也體現在了《春之死》中。
1931年,在教育學家、語言學家德爾芬·達爾馬烏的指導下,羅多雷達的文學才華開始顯現。1932年,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是個誠實的女人嗎?》出版,並在次年獲霍安·基爾賽史芬學獎。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羅多雷達一方面從事記者工作,一方面繼續自己的文學創作生涯。1937年對於羅多雷達的人生來說是個重要的年份,她至今仍未出版的小說《阿羅瑪》再次獲得霍安·基爾賽史芬學獎,還在同年與丈夫離了婚,而西班牙內戰也在不久之前爆發了。西班牙內戰導致羅多雷達的人生走向發生了巨大變化。
1939年1月23日,羅多雷達流亡法國,她本以為流亡生涯不會持續太久,甚至因此將獨子留給母親照料,正是她的母親建議她流亡海外,因為她擔心羅多雷達為左翼媒體工作的背景會招來佛朗哥集團的報復。1940年,為了躲避納粹,羅多雷達和其他許多流亡法國的西班牙知識分子一起逃出巴黎,在經過艱辛跋涉後才來到利摩日,又在1943年底搬去法烏多,同曾一起流亡的情人阿曼德·奧利奧爾斯生活在了一起,兩人又於戰後的1946年搬回了巴黎。1951年,阿曼德開始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擔任譯員,於是兩人又在1953年搬去日內瓦生活。從1958年起,在未和羅多雷達分手的情況下,阿曼德與另一個女人開始保持情人關係,這種關係一直維持到前者於1971年去世。60年代初,在遠離故土二十餘年後,羅多雷達在日內瓦開始創作如《鑽石廣場》和《春之死》等數部重要的長篇小說。1971年,阿曼德離世,他有另一位情人的事實也被羅多雷達獲悉,她深感孤獨,最終於1972年回到西班牙生活,此時離她開始流亡已經過去了33年。1983年,羅多雷達患癌症去世,享年74歲。在她去世三年之後,《春之死》才在西班牙出版,最初並未引起人們的足夠關注,卻在近年名聲大噪,被認為是羅多雷達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梅爾賽·羅多雷達(Mercè Rodoreda,1908—1983),生於巴塞隆拿,20歲結婚生子並開始發表短篇小說。西班牙內戰爆發後流亡國外,一邊做裁縫的工作,一邊開始寫小說和短篇故事。中年時在當時愛人的鼓勵下重拾年輕時的寫作狀態,併成為20世紀後半葉所有加泰羅尼亞語寫作者的楷模。代表作《鑽石廣場》被翻譯成四十多種語言,成為近年來被不斷重估的女性主義文學經典。
死亡與希望
愛情、孤獨、焦慮、恐懼、死亡……羅多雷達人生中的這些關鍵詞幾乎全部在《春之死》中有所體現,它也被認為是羅多雷達最具悲劇性的作品。
故事的敘述者是一個青年人,在故事開始時14歲,後來隨著情節推移長大成人。他生活在一個我們不知曉名字的殘酷村莊中,這座村莊似乎與世隔絕,附近有座山,山上住著位神秘的老爺,似乎是村子的主導者,可後來也難逃殘酷的傳統與宿命;還有條河,村里會通過抽籤的方式選擇某個男人獨自跳進河裡,從村子底下遊到河的另一側,被抽中的人哪怕不死在河裡,也會受傷毀容。村子裡最古怪的傳統當屬「樹葬」,村里人從出生開始就會在亡者森林中擁有一棵屬於自己的長眠之樹,將死之人在未完全死透之時就會被村民從口中灌滿水泥,塞進樹里等死。每次樹葬後,村子裡還會進行神秘的慶祝活動,只不過我們不瞭解活動的詳細情況,因為作為敘事人的主人公還是無法參加類似活動的小孩子,他們會在活動期間被家長鎖起來。而在山的另一側還存在著一些所謂的黑影,它們「隨時可能襲擊村子」……整個故事就在這種詭異而壓抑的氛圍中展開,一切都顯得混亂而零碎,我們無法在書中為這些謎團找到合理的解釋,因此有評論家認為,正確閱讀《春之死》的方式不是糾結於情節發展,而是感受它的氛圍與氣息。
有研究者認為,書中村莊的運轉模式是對佛朗哥政權的隱喻,並由此認定《春之死》是羅多雷達作品中政治性最強的一部,這種看法自然有一定道理。正如我們在上文中指出的那樣,西班牙內戰及之後長達36年的佛朗哥獨裁統治對羅多雷達的人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內戰不僅讓作家感受到了焦慮、徬徨和恐懼,更實實在在地迫使她走上了漫長的流亡之路,但是她並沒有親身體會過佛朗哥統治下的西班牙的社會氛圍,羅多雷達更多是在遠距離觀察,再借由想像對那種壓抑和絕望的環境進行誇張,繼而將之展現在《春之死》中,可以說,這部作品的創作時間是佛朗哥統治在西班牙穩固下來的60年代絕非偶然。可另一方面,如果我們簡單地認定《春之死》是對彼時西班牙社會的隱喻的話,就只是狹隘地理解了此書的藝術價值,同時也無法解釋為何此書會在西班牙步入民主發展階段二十餘年後的新世紀才慢慢獲得閱讀界和評論界的認可。實際上,書中對村子的描寫更應被理解為對人類社會中權力與社會體系運轉機制之間關係的描摹。前述種種村子裡奇怪的習俗竟然被一代又一代村民接受並傳承,絕大部分人不問緣由地盲目遵從,即是極好的例子。
與此同時,《春之死》又擁有許多可以深挖的平行主題,如羅多雷達一直關注的女性主題。書中村子裡還有一個奇怪的習俗:孕婦都要被蒙上眼睛,「因為如果她們盯著其他男人看,肚裡的孩子也會偷看,然後他們就會長得像那些男人」,而且在村里的男人看來,「女人見一個愛一個,而且懷孕時間越長,墜入愛河的速度就越快。女人會墜入愛河,加上肚裡的孩子會偷看,於是不該發生的事就發生了」。這些描寫不禁讓人讚歎羅多雷達的敏銳,她在數十年前就犀利地觀察到了女性在男性社會中遭受到的種種不公待遇,並巧妙地利用自己的作品將之展現了出來。而與此同時,這種有些畸形的愛情觀、家庭觀也體現在主人公身上,他目睹父親的死亡(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甚至無法確定在樹葬中死去的是不是他的親生父親,因為他的父親也有可能是村子裡的鐵匠,也就是另一個疑似村子主導者的角色),又與成為遺孀的繼母結合,還生了孩子,這些內容又與羅多雷達自己的生活及情感經歷密切相關,這一點我們在之前已經有所提及了。
村子裡幾乎所有的居民都如行尸走肉般生活,彷彿沒有自己的思想,時常會讓我們想起加繆筆下的「局外人」,甚至連似乎與其他村民有所不同的主人公也並未對自己同繼母的關係有內疚或自責等合理的情感流露出來。不過也許他們真的是些「行尸走肉」,是仍在喘息的亡人,畢竟《春之死》是部大量運用象徵手法寫成的作品,正如不少學者認為書中時常出現的蜜蜂象徵死亡一樣,也許整個村莊就象徵著充滿死亡氣息的地獄。談及此處,我們不得不試對此書做一題解:這部小說的加泰羅尼亞語原版書名為La mort i la primavera,西班牙語譯文採用直譯的方式譯為La muerte y la primavera,即《死亡與春天》,「死亡」和「春天」是並列的關係,這不禁讓我們想到了古希臘傳說中著名的珀耳塞福涅的故事,阿根廷當代著名作家瑪麗亞娜·安歷基斯在她為阿根廷版《春之死》撰寫的前言中也提到了這一點:代表穀種的女神珀耳塞福涅是宙斯和農業之神德墨忒爾的女兒,從小和母親一起生活。一天,珀耳塞福涅和寧芙仙女們外出採花,為了採摘一朵美麗的水仙花,珀耳塞福涅在不知不覺中遠離了朋友們,就在此時,大地開裂,乘坐四匹黑馬拉著的戰車的冥王哈迪斯出現,他把珀耳塞福涅擄去了冥界。焦急的德墨忒爾四處尋找女兒,太陽神赫利俄斯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德墨忒爾,於是後者找到宙斯,要求哈迪斯把珀耳塞福涅送回到自己身邊,否則她就會讓大地顆粒無收。害怕萬物荒蕪的宙斯派遣赫爾墨斯去說服哈迪斯送還珀耳塞福涅,可彼時珀耳塞福涅已經在冥界吃下了四顆石榴籽,而食用過冥府食物的人是無法回歸大地的,珀耳塞福涅因而無奈成為了冥後,但為了平息德墨忒爾的怒火,她可以在春天回到地面上與母親相見。在這個神話中,珀耳塞福涅既是穀種女神,又是冥後,既代表春天,又代表死亡。據說當她身處冥界,就象徵種子沉睡於黑暗的泥土之中,而當她在春天回到地面上時,則象徵種子開始甦醒萌芽,也便象徵著希望。
羅多雷達自然非常熟悉珀耳塞福涅的神話,我們由此可以推導出羅多雷達在當年可能為《春之死》設計的兩大主題:死亡與希望。可是縱觀全書,我們會發現書中的死亡完全壓倒了希望。書里與其他村民不同,似乎並非「行尸走肉」的角色寥寥無幾:主人公、鐵匠之子、牢籠中的犯人……他們隱約具有某種縹緲的反抗精神,似乎想要改變村子的陳規舊俗,但要麼毫無行動,要麼畏首畏尾,要麼行之無效。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這是本「未完成」的作品。創作這部小說的(上世紀)60年代和作者去世的80年代之間相隔約20年,然而《春之死》並未在羅多雷達在世時出版,因為她並未按照自己的設計將此書寫完,這可能是因為在她創作本書的過程中,政治形勢發生了變化,也可能因為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她已不想再陷入壓抑絕望的心態之中,因此「死亡與春天」才成了「春之死」,似乎只見死亡不見希望。
不過,正如此書的西班牙語版譯者伊度亞度·霍爾達(Eduardo Jordá)指出的那樣,羅多雷達雖未按自己的標準寫完《春之死》,但這並不意味著此書內容不夠完整,只意味著某些人物或情節原本可以繼續發展罷了,例如黑影的故事。這種情況有點像波拉尼奧的《科幻精神》,作者本打算讓書里追求文學夢的兩位主人公投身遊擊隊,死在戰場上,可真正落筆時並未將這一結局寫出,只寫了他們和一群同樣青春激昂的同伴在墨西哥城自由生活、放縱追逐夢想的故事。與《春之死》一樣,《科幻精神》也是作者去世後出版的作品,它如今成了一部展現青春、激情、夢想的佳作,而《春之死》也一樣,它雖未將絕望扭轉為希望,可也許正因為這樣,才沒有流於俗套,才原原本本地將彼時西班牙、歐洲或亙古以來人類社會的詭譎恐怖的氛圍展現給了我們,讓我們在讀完全書後有冷汗直冒的驚悚感、震撼感。
去年,我翻譯了寫下《梅爾賽·羅多雷達何許人也》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遺作《我們八月見》,在保密了幾個月後,這本書在今年3月6日作家誕辰之日與讀者見面了。在作者之子為這本書寫的前言中,我們瞭解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世時曾說過那本書不行,要把它毀掉的話。無獨有偶,羅多雷達在世時也曾在提及《春之死》時表示:「我確信沒人會喜歡這本書」。優秀的作家總是嚴苛的,有時或許嚴苛得有些過了分,如今,作為讀者的我們只需平靜地想一想,就會發現如果沒有《我們八月見》,我們就無法更好地理解如《苦妓回憶錄》等加西亞·馬爾克斯晚年的作品,也無法深入地瞭解他在人生最後階段對衰老、女性等問題的思考。同樣地,如果沒有《春之死》,我們也就不會發現羅多雷達的文字中竟然還有如此暴風驟雨般的衝擊力,如此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也就無法完整地感受羅多雷達作品的藝術之美,畢竟按照瑪麗亞娜·安歷基斯的說法,《春之死》「是傑作,是陰暗的星辰,是難以隱藏的傷疤」。
無論是《科幻精神》《我們八月見》還是《春之死》,作為讀者的我們能夠讀到這些遺作,總歸是幸運的。
PS:本文為《春之死》導讀,小標題為編者所加。經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文作者/侯健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