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的災難有多深重？我們和三個聯合國機構聊了聊

據央視新聞消息，當地時間10月10日中午，以色列國防軍發言人表示，加沙停火協議正式生效。當天淩晨，以色列政府批準了和哈馬斯達成的第一階段加沙停火協議。

這份協議的核心內容包括加沙地帶停火、哈馬斯釋放所有人質、以色列釋放近2000名巴勒史丹囚犯和被扣押人員、以色列撤軍至「商定界線」等。除此之外，大量的人道主義援助也將進入加沙，為深陷災難之中的加沙民眾帶去希望。

根據以色列方面披露的停火協議人道主義附件，停火生效後，以色列每天將允許600輛由聯合國等機構運營的援助卡車進入加沙 ，這些卡車將運送食品、醫療設備、基礎物資、燃料和烹飪用燃氣等。此外，以色列首次允許此前離開加沙地帶的居民從埃及返回加沙地帶。

自2023年10月7日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加沙地帶的人道主義災難不斷加劇。兩年間，加沙地帶共有6.7萬人死亡、近17萬人受傷，該地區近200萬人口都曾被迫流離失所——有的人被迫逃離十餘次。

今年8月，聯合國機構宣佈，加沙地帶已進入饑荒狀態，數十萬人深陷饑荒之中——而這起饑荒完全是人為所致。9月，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任命的高級獨立人權調查員指控，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動構成了「種族滅絕罪」。兩年的戰爭後，加沙地帶已成一片廢墟。

加沙戰爭兩週年之際，新京報記者連線採訪了多個聯合國機構的發言人和官員，聽他們講述加沙地帶的人道主義災難到底嚴重到了何種程度，而世界需要做些什麼才能終結這一場災難。

接受採訪的包括聯合國近東巴勒史丹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RWA）發言人祖納瑟·科拿（Jonathan Fowler）、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中東及北非區域新聞發言人薩利姆·奧維斯（Salim Oweis）以及聯合國糧農組織（FAO）高級技術官員尼爾·瑪斯蘭德（Neil Marsland）。

當地時間2025年10月10日，加沙地帶加沙城，加沙停火協議生效後，巴勒史丹民眾開始返回加沙城的家園，面對滿目瘡痍的景象。圖/IC photo

這是一場大災變

新京報：能否描述一下你眼中加沙地帶的情況？

科拿：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加沙地帶的人道主義局勢都是災難性的。死亡人數、受傷人數、營養不良的程度、正在蔓延的疾病的程度以及人們一次又一次被迫流離失所的程度，所有的一切加起來形成了一場令人震驚的人道主義危機。最重要的是，過去幾個月來允許進入加沙地帶的援助數量完全不足以保障當地民眾的基本生存。

另一個重要的指標是，加沙地帶已經成為世界上人道主義工作者最危險的工作地，僅UNRWA就有360多名工作人員被殺害，這在聯合國歷史上，在此前的任何戰爭、任何災難中都是沒有先例的。在加沙，國際人道主義法不斷被違背，我們完全無法開展適當的人道主義援助行動。很難簡單地描述加沙的狀況，這是一場大災難。而且，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也必須立即停止。

奧維斯：加沙兒童正經歷一場人為災難。據巴勒史丹衛生部報告，自2023年10月7日以來，已有超過1.9萬名兒童喪生，超過4.1萬名兒童受傷。自今年3月中旬停火協議破裂以來，至少有3300名兒童喪生。

超過5萬名兒童失去了父母一方或雙方，每個孩子都遭受了嚴重的暴力和創傷。學校被毀或被用作避難所，導致整整一代人的學習中斷。自戰爭爆發以來，加沙地帶超過70萬名學齡兒童（包括5.7萬名一年級學生）失去了兩個學年，如果戰爭持續下去，他們面臨著連續第三個學年缺課的風險。

兒童營養不良正達到災難性的程度。今年以來，因嚴重急性營養不良（SAM）入院治療的兒童比例持續上升。到8月份，23%的入院治療兒童患有SAM，而六個月前這一比例僅為12%。8月中旬，加沙地帶被確認發生饑荒，這證實了我們最擔心的事情。超過50萬人陷入饑荒，普遍存在饑餓、貧困和可預防的死亡。如果情況不得到改善，預計饑荒還將進一步蔓延。

對於加沙民眾來說，日常生活就是一場生存的掙扎，每個家庭都缺乏食物、清潔水、藥品和安全的住所。我們想說，任何孩子都不應該遭受這樣的折磨。

瑪斯蘭德：2025年8月中旬，聯合國機構已宣佈加沙城進入饑荒狀態，並預計饑荒將蔓延至戴亞巴拉赫省和汗尤尼斯省。此後的情況進一步惡化，當時以色列大規模擴大軍事行動，並於9月初向加沙城所有人口（估計近100萬）下達了強製遷移令。

可以說，形勢依然極其嚴峻，預計加沙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將面臨災難性狀況（IPC第5階段），超過一半人口處於緊急狀態（IPC第4階段）。在營養不良導致死亡方面，據加沙衛生部統計，自2023年10月以來，已記錄到455例營養不良相關死亡病例，其中包括151名兒童。

然而，進入加沙地帶的糧食援助數量仍然不足，遠低於停火期間進入加沙的數量。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極其嚴重的饑餓和營養不良病例日益增加，謹慎地進行再喂養的需求也日益增加。在營養不良治療期間，或先前處於饑餓狀態的人群快速消耗大量食物時，應注意再喂養綜合徵。

新京報：在加沙地帶的工作是什麼樣的？

科拿：在加沙，沒有「日常」，每一個工作人員的工作都是有風險的。在戰前，UNRWA是加沙地帶規模最大的聯合國機構，我們的任務主要是為巴勒史丹難民提供教育和醫療保健等服務，如難民營的衛生、難民的基礎教育和職業教育，以及心理輔導等。

但工作非常難以展開。當地的工作人員面臨著和當地其他居民一樣的風險——死亡的風險、流離失所的風險。我們努力為兒童提供在線教育，但這需要電力和網絡，而這很難獲得。很多當地人來我們的診所尋求醫護支持，但我們能夠提供的藥品越來越少。簡單點說，要做的工作非常多，但我們能獲得的資源非常有限。

此外，我們的許多工作人員也面臨著缺少食物的困境，我的一些同事甚至為此而暈倒了。我身處約旦，但我經常和當地的工作人員影片。很明顯的一個感受是，他們的臉變得越來越瘦削，因為他們也在挨餓。我的同事告訴我，有時候他們一兩天的食物只有一把扁豆。

奧維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正與合作夥伴在當地合作，為他們提供救生物資——清潔水、營養品、疫苗和藥品——同時為兒童及其家庭提供心理社會支持。然而，我們面臨重重障礙：由於安全局勢不穩，獲取援助的渠道有限且難以預測，人道主義援助受到限制，基礎設施遭到破壞，以及需求規模巨大。但我們的團隊仍竭盡所能，儘可能地幫助當地兒童。

瑪斯蘭德：糧農組織一直在致力於幫助當地民眾，但困難重重。從2024年4月到2025年3月，糧農組織向近8000個牧民家庭提供了近3200噸動物飼料和濃縮飼料，並為2400個牧民家庭提供了獸醫包。但自3月以來，糧農組織的援助幾乎全部受阻。

只有8月份的兩天時間以色列當局允許糧農組織進入加沙，當時糧農組織獲準運進60噸動物飼料。目前，糧農組織有超過3300噸濃縮飼料等待以色列當局批準進入加沙。這些數量足以維持加沙賸餘牲畜約六個月的生存。

由於援助進入受阻，糧農組織已轉向以現金為基礎的援助模式。糧農組織正在向200個農戶提供現金援助，以恢復新鮮蔬菜生產。這項援助使農民能夠購買稀缺但必需的投入品，例如種子、有機肥料、繁殖材料和溫室大棚膜。

新京報：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加沙地帶的情況，你會用什麼？

科拿：災難（catastrophe）或許都不足以形容，大災變（cataclysm）可能更適合一些，它比災難更嚴重。大災變的意義在於，它是一種徹底的毀滅。在加沙地帶，我們看到的是，不管是基礎設施等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當地人的所有一切都被摧毀了。他們幾乎無法再重建他們的生活。

奧維斯：我會用「羞恥」（shameful）一詞——世界應該對加沙地帶的狀況感到「羞恥」。因為任何兒童都不應承受如此無情的恐懼、失去和絕望。為了推動世界行動，製止這場恐怖，還應該有多少人喪命？

瑪斯蘭德：我會用「饑荒」（famine）這個詞。因為加沙這場饑荒完全是人為造成的，這也是中東地區首次發生饑荒。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製止饑荒，結束饑荒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立即停火並結束衝突，這對於開展暢通無阻、大規模和多部門的人道主義應對行動至關重要，最重要的是——這能夠拯救生命。

當地時間2025年10月6日，加沙地帶中部，以色列持續開展軍事行動，流離失所的巴勒史丹人在帳篷營地避難。圖/IC photo

必須找到公正和持久的解決方案

新京報：你認為加沙目前最需要什麼？

科拿：我認為加沙最需要兩件事：第一是停火，這場戰爭必須停止；第二是大規模人道主義援助不受阻礙地進入加沙地帶。加沙地帶已經出現饑荒，越來越多的人死於饑餓，且有跡象顯示饑荒還將向其他地區蔓延。再沒有足夠的人道主義援助進入加沙，將會有更多的人死去。

奧維斯：最重要的是，加沙兒童需要暢通無阻的人道主義援助，以便食物、水、藥品和住所能夠送達每個家庭。他們需要國際社會挺身而出，承諾保護他們，恢復他們的基本服務，並讓他們重獲童年。

瑪斯蘭德：首先，為防止更多人死去、饑荒進一步蔓延，立即停火並結束衝突至關重要。其次，需要保障無條件、安全的人道主義準入。各方必須充分尊重國際人道主義法，確保所有入境點都能安全、穩定、暢通無阻地獲得救生援助和基本服務，確保所有加沙地帶有需要的民眾都能獲得援助。這包括提供食品、營養品、醫療衛生、水、個人衛生設施、住所、燃料、烹飪燃氣等。

還需要確保加沙地帶平民和人道主義工作人員的安全。保護和恢復對生存以及食品、衛生和水、衛生和個人衛生系統運轉至關重要的關鍵基礎設施。此外，糧農組織建議擴大現金援助和糧食援助，這有助於幫助最脆弱的家庭獲得糧食。

新京報：加沙戰爭已持續近兩年，你想對國際社會發出什麼樣的呼籲？

科拿：我們同聯合國系統其他機構發出相同的呼籲，那就是立即停火，允許不間斷的人道主義援助進入加沙，釋放所有以色列人質。同時，我們必須找到某種公正和持久的解決方案，不僅解決這場戰爭，還有該地區更廣泛的問題。

譬如在約旦河西岸地區，當地的人道主義局勢也非常糟糕，以色列軍隊使用重型武器摧毀了許多居住點，導致大量民眾流離失所。約旦河西岸地區的人道主義危機規模比加沙地帶小，但同樣需要引起重視。

除此之外，我們也面臨著嚴峻的財政危機。UNRWA一直在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工作，同時也在周邊的約旦、黎巴嫩、敘利亞等地工作。由於加沙戰爭，我們的資金需求大幅增加，但收到的資金支持卻越來越少。UNRWA自1949年獲得聯合國大會的授權開始工作，迄今已經七十多年。可以看到，在很長一段時間內，UNRWA的工作仍是非常必要的，因此我們需要更多的國際社會支持。

奧維斯：我們的呼籲簡單而緊迫：兒童優先。尊重國際人道主義法。確保人道主義援助安全、持續地進入加沙。最重要的是，停止殺害和殘害兒童。加沙兒童並非衝突的始作俑者，他們也是衝突中受害最深的群體。他們的生命和未來必須得到保護。

瑪斯蘭德：首先，立即實施足夠大規模的人道主義應對措施，以防止這場完全人為的災難進一步加劇苦難和可避免的死亡。國際社會不應含糊其詞，不應有任何疑問，更不應有任何不作為的藉口。根據之前的審查和警報，各國曾多次實施部分和暫時性的放鬆限制措施，但隨著國際社會的注意力轉向其他地方，限制措施又被重新實施。現在不果斷採取行動，災難將持續升級。

其次，施加最大限度的壓力以促成停火，這對於恢復必要的救生服務並達到扭轉饑荒狀況所需的規模至關重要。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胡傑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