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味的世界
2023年3月1日,做鋼絲繩插套機起家的商人楊子在河北保定的巨力總部親切會見了前著名演員李亞鵬。
後者剛一入框,「歡迎李亞鵬先生蒞臨中國巨力集團」的橫幅就映入眼簾。為了給雙方的直播合作奠定基礎,楊子精心cos了一番國宴級的排場:敞亮的會客廳、高飽和度的紅金地毯、整齊的沙發會議桌與背景牆的山水畫。此情此景,知道的是網紅作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國賓館。
酒足飯飽之後,楊子將李亞鵬帶入自家藏有上萬把茶壺的「文化館」,兩人邊看邊嘮,互為僚機地抖落著國學功底,舉手投足間將不含一絲純粹的油膩體現得淋漓盡致。雙簧表演的高潮,是主人拿出一把價值上億的紫砂壺,賓客則投桃報李地獻上一泡70年代的白茶,成功收攬「好壺配好茶,此生無憾事」的好評[1]。
這場歐陽克結拜慕容複的歷史會師,被網民紛紛冠以一個響亮的名字——「大爹建交」。
當事人鏡頭中的故作姿態,傳上網就是徹頭徹尾的事故,那份款款而來的油膩,恐怕只有「出走半生,歸來仍在說教」的芮成鋼會豎大拇指。而這段時間因為楊子、黃聖依夫婦在離婚綜藝《再見愛人4》的炸場亮相,中文互聯網關於爹味的討論批判再一次被提上日程。
率先充當群眾「嘴替」的,是同為嘉賓的「毒舌鼻祖」留幾手(劉爽),楊子剛一高談闊論,就被後者用一句「懂王」貼臉開大;緊接著發難的,是觀察室里直言不諱的Papi醬:「楊子是我最不喜歡的中年男性的類型,怎麼那麼喜歡給人上課,那麼喜歡給人當爹?」
《「抽水」大會》的名場面也被扒了出來,先是李誕調侃楊子裝有文化亂用成語,把錦上添花說成雪中送炭,造成了一種畫蛇添足的效果——「你這個就是胸無點墨、賣弄風騷、作繭自縛」;後有向佐諷刺楊子給黃聖依接戲,不選對的,只選貴的——「對楊子來說,婚姻不是賺錢的工具,老婆才是。」
網民們的義憤填膺,與其說是替黃聖依出氣,更像一種基於自身經歷的投射,畢竟現實中這類「懂王」和「大爹」比比皆是。然而矛盾的地方就在於:恰恰是這類唯我獨尊的男性,身邊總最不缺黃聖依——熱搜上他們人見人錘,狗路過都要啐一口唾沫;現實中他們左擁右抱,身邊從來都是恩格林燕舞,紅袖環繞。
毫無疑問,楊子在網絡上的形像是一個土味大爹,但在現實中,「一年給黃聖依兩億零花錢」卻又讓他變成很多人眼裡的優質霸總——而大爹與霸總,恰恰是阿爾法男性(AlphaMale)的一體兩面。所以,現實中非常諷刺的一幕是:輿論對爹味人物的討伐有多猛烈,群眾對霸總短劇的充值就有多熱情。
在「人人都討厭大爹,但人人都渴望霸總」的矛盾里,你能看到「爹味」這個詞從誕生、流行、衍生到最後異化的全過程。
爹味
可能是跟社會大勢呼應,觀眾們不愛戀綜愛離綜——離婚綜藝《再見愛人》在今年火了。
如果說《再見愛人》前幾季都在探討大男子主義的衰落,到了第4季楊子登場,卻迎來一波大男子主義的回潮:他比黃曉明更像陳思誠,比陳思誠更像黃磊,他沒有韓寒白岩鬆的才,卻得了他們的病,集各種封建糟粕於一身,是自帶油田的王,站在山巔的爹。
楊子活躍在Y世代不堪回首的童年記憶中,土大款氣質的他不僅追走了拿著棒棒糖的「星女郎」,而且炫富時一向用力過猛:坐擁全亞洲第一輛加長悍馬,手戴46億年出一顆的祖母綠,手機是22萬美元的VERTU,定製一張名片都造價45美元,打開能當瑞士軍刀用。
而楊子之所以遭遇Z世代賽博清算,是因為在真人秀預設的楚門世界,他那旁逸斜出的爹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具象化。這位中年霸總我行我素的PUA習慣和NPD屬性,以及因極度自我而催生的不真誠、自私與攻擊性,均與當下「年青人反說教」的時代氛圍形成了極強的張力。
熱衷在線考古的吃瓜群眾,一面由衷佩服黃聖依的忍耐力,一面領略到了嫁入豪門的代價。
比如他有5台手機,6個微信,於是拉了一個7人群「黃聖依和她的老公們」,被網民形容為「七仙女嫁了六個董永」;比如以為攝像頭遮擋完畢,掏出私藏的手機與美女深夜影片,網民截圖放大,是一個27歲的環球小姐;比如深刻實踐「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對朋友事事有回應,惹老婆生氣隨便哄一哄。
再比如言語中對伴侶毫不遮掩的打壓,類似「聖依一思考,老天爺就發笑」、「就是一個小屁孩」、「身在福中不知福」、「做人不能四不像」,與過往評價黃聖依「文化水平相當於高中生」、「智商跟兒子差不多,只有5歲」等言論連起來,這份輕蔑可謂一以貫之[2]。
同樣一種爹味,也體現在初代網紅留幾手身上。論挑楊子的毛病,留幾手一是把好手,充分驗證了「兩爹相爭,必有一兒」的同性互斥;但一到面對妻子葛夕,就盡顯直男癌本色。在一次直播中,留幾手回懟葛夕:「你就閑的想太多,給你弄倆孩子,天天帶孩子上學,你就不想這麼多了。」
《再見愛人4》里的爹味大賞,絕非兩位油人自以為是的孤證,翻開過往的明星塌房錄,幾乎就是半部爹味史。
有一言堂型,如黃曉明力排眾議的霸總語錄,「都聽我的」、「一個人說了算,這個事情不需要討論」、「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有教做事型,如黃磊告訴劉國梁,比賽勝負只與「心理素質、運氣、對世界的理解、感情生活的方式、心態、信仰」等因素有關,唯獨與乒乓球技巧無關,面對黃磊的強勢輸出,劉國梁只得點頭附和;
有猜心思型,如韓寒就認為,一個女的如果答應單獨跟男的吃飯看電影,就是預設跟這個男的上床;
有廣納妾型,如陳思誠可以當著妻子的面告訴記者「誰都會出軌」,在一次採訪中,他甚至對一夫一妻製提出了質疑,坦言古代的一夫多妻製才是成功男性的標配,並大言不慚道「這是慾望,我覺得慾望是不可迴避的」;
有家長製型,初級如張雲雷名言「女人你連家務活都幹不好,我娶你幹什麼」,中級如郭曉冬警句「裙子不能過膝蓋」,頂級則是名模佟晨潔的丈夫魏巍,為從不做飯提供了理論依據——「我如果把飯做了,她幹什麼?她沒有成就感。在這個家裡我讓她感覺沒有她,我活不下去。」
而在上述典型之外,還活躍著一類輕量級的「爹」:如汪涵的引經據典、陳凱歌的高談闊論、靳東的附庸風雅、汪峰的蜜汁自信、張紹剛的盛氣淩人、羅振宇的提綱挈領、俞敏洪的居高臨下,以及白岩鬆的站著說話不腰疼——稱得上一爹各表、百爹齊放。
爹味是個框,讓人不爽的都能往里裝,總結一點共性,那就是包裹在「為你好」背後的權力慾。在英文中,mansplaining(爹味說教)一詞是由man(男人)和splaining(「解釋」的動名詞)組合而成,經其衍生出的mansplainer(好為人師者),還曾於2012年被《紐約時報》選為「年度熱詞」[3]。
這一概念雖是舶來詞,但在奉行過「三綱五常」的東亞社會,又是如假包換的本土品種。這種長輩對晚輩、前輩對後輩、男性對女性、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規訓與控制,早已在代際傳承中深入骨髓。而在當前的文化背景下,人們對於平等溝通與相互尊重的需求日益增長,傳統的權威人設自然不分國界地淪為過街老鼠。
值得一提的是,爹味並非只與性別矛盾相關聯,在更多的場合下,它不僅令女性眉頭緊皺,也令男性深感不適。那些在職場上被迫裝孫子、應酬中無奈端酒、回家被嘲笑沒有編製、相親被嫌棄掙錢太少的男性,其實同樣苦爹味久矣。
進一步說,父權社會(patriarchal society)從不意味著男性均可掌權,更不等同於所有男性壓迫所有女性的權力結構。在父權製的實際運行中,凡是沒有佔據權威地位的男性,都是規則之下的受害者,都是體系壓迫的對象[4]。只不過社會對待沒錢的男性過於殘酷,這點兒爹味壓迫體感倒顯得沒那麼強烈。
這就是為什麼在今年的訪問節目節目中,我們也能看到男性選手反「爹」去「油」的段子。
比如何廣智提到,爹味者飯桌發言之前,會讓大家先停筷子;比如門腔的父親動輒以「不像個男人」來教育他,為了磨礪孩子意志,生病不去醫院而是到廟里拜佛;最傳神的是汪德發的總結,普通男性成長過程中會被周圍指點「不成熟、沒有責任感」,直到某天突然被diss「中年油膩」,中間連個分界點都沒有。
但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那些被思想市場群嘲解構的大爹,到了看房看車看存款的婚戀市場,不僅能夠一秒回歸王座,而且都是不流通的肥豬肉。與之相關的標籤,從乍富年月的「鑽石王老五」到如今流行的「人類高質量男性」,主打的就是搶手和稀缺。
比如油膩教主黃曉明離婚後,很快就被網紅葉珂拿下——而恰好是這一事件,又給「爹學」體系增添了一門新的衍生學科。
珂學
2024年9月,黃曉明在跟Angelababy離婚兩年半後,官宣了跟葉珂的戀情,在讓後者流量暴漲的同時,也幫輿論把審視的顯微鏡聚焦到了新女友身上。很快,葉珂在「吃蛋糕」教學中展示的氣泡音、「獨one無two」的語言體系、以及「微do」的修辭手法,讓群嘲「珂學」成為2024年為數不多的全網共識。
矛盾頻發的兩性,能在葉珂問題上擱置爭議、槍口對外。
直男群體玩梗「珂學」,在於當事人浮誇造作的氣質略顯廉價,與清純素顏的鄰家女神相去甚遠;而廣大女性不買「偽名媛」的賬,則是厭惡醫美畫皮之下的又當又立——先做小伏低當嬌妻,向男性百般獻媚;而後換米得手,假裝自己是獨立女性乃至女企業家。
珂學的實質就是媚男學,這種紮根於父權框架的性別投機,以醫美、微商、直播、娛樂產業為跳板,目標即是實現虛假人設的利益最大化:一邊收割低層次女粉的三觀和流量,一邊吸引高淨值男主的虛榮與腰包。
從郭富城方媛、高曉鬆夕又米、汪峰森林北、李亞鵬海哈金喜、潘瑋柏宣雲、汪小菲馬筱梅,到黃曉明葉珂,均是「成功」男星與「定製」名媛的組合,尤其是那類從上一段與強勢女星婚姻中掙脫的前者,對一個情緒價值拉滿的芭比娃娃自然愛不釋手,故而有人總結,名媛培訓班就業率可比名牌大學就業率高多了[5]。
在網民眼中,黃曉明是惹人反感的「爹味男人」;可在葉珂這裏,他卻是托舉自己的「爹系男友」。無論是依附前者的一系列前期投資,還是上位後對於其前妻Angelababy的拉踩與雌競,都是葉珂向性別金字塔拱手遞交的投名狀。
對珂學的信奉者們而言,平權意味著與普通底層男性一道共負現實的不平等,但在籠中安心充當金絲雀,遵循「三從四德」,做個「精神男人」,則有機會享受到一小撮「資產階級」男性此前享有的權利與特權。
已故的李敖有段「聰明女人笨女人」的言論,堪稱珂學的密宗祖師爺。比如他就認為,真正高明的女性,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芳香四溢,先是勾引男人,繼而玩男人於股掌之間,換取個人的機會和利益。而在李敖看來,整日與男性對抗的女人,則是很笨的女人。
這段無比自洽的說教,看似挑戰道德底線,其實不乏現實簇擁。演員郭曉冬的妻子程莉莎,就曾在微博講述她作為「全職太太」的心路歷程,如「愛他,愛到他在哪家在哪;寵他,寵到他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我是那個願意在家等他,願意為他多生一個孩子打100針的女人」。
與這份「妻道」相呼應的,則是程莉莎在《浪姐2》被淘汰後,傳統男人郭曉冬以一句「淘汰了沒關係,趕緊回家做飯吧」給予安慰。雖然一對一的關係都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但過於抽像的發言還是容易引發現代人對於「裹小腳」與「貞節牌坊」的聯想。
當然,珂學真正毒害的對象,並不是明星賢內助,而是底層普通人。在「女德班」、「性商訓練營」、「名媛培訓班」、「高資產相親局」大行其道的今天,附著在這類生意背後的前現代禮教與泛珂學敘事,不僅試圖主導適婚女性向富家豪門的「定向分配」,而且在三觀層面佈局了一輪無差別的降智。
如「女性必須靠上嫁才能過好日子;自食其力或嫁普通人的是‘低階女人’;婚姻都一樣,不如依附有錢人躺平;有錢男性的毛病沒錢男的都有,而且後者還沒錢」。這些未經驗證的論調,完全抹殺了個體的主觀意志與多樣性,不僅是對女性的規訓和物化,而且也把男性劃了三六九等[6]。
畫家陳丹青有段著名的C語言採訪,對珂學可謂正中靶心。他在桐鄉的購物中心看到一個廣告,一個年輕女孩配了一句很簡單的廣告語——「愛我,就帶我去太古軒。」陳丹青直言,宣揚這種扭曲價值觀的人應該判刑,因為它完全把物質付出與情感綁定,並讓年輕一代真的只相信這件事。
消費主義推崇高位出生的「績優股」,是一種政治不正確,而與之相對的「潛力股」,同樣是對人的物化。所謂潛力股才值得被選擇,還是基於「擇優錄取」的思維,仍在契合性別金字塔的底層邏輯。但就像付航在《喜劇之王》奪冠的純愛段子一樣,真正獨一無二的感情不應該是「擇優」,而應該是「特招」。
《再見愛人4》里的麥琳則屬於「長線踏空」的典型,她對李行亮並不是伴侶心態,而是投資人心態,總覺得這個「潛力股」的回報率不達預期,念叨自己本來可以嫁給有錢人(當葉珂),因此不斷挑刺找麻煩。
在「人人都笑葉珂,卻總有人想成為葉珂」的系統中,珂學與爹味暗通款曲,普通男女卻代人受過。一部分女性的焦慮和懊惱,來自「媚男而不得」;一部分男性則投身於與厭女文化相關的「Incel主義」(非自願單身),把對性別金字塔的怨恨,錯誤地投射到同為被壓迫者的女性身上[7]。
當然,正如不是所有的普通男性都走向極端,也不是所有的普通男性都能自信,一些訪問節目演員十分接地氣的婚戀段子,就從微觀上提供了別樣的觀察角度。
比如Kid談相親——「別人都是‘我年薪百萬,開公司的’;我說‘我年薪百萬,開玩笑的’。」比如賈耗談前女友想在大城市買房——「我算過我在上海買房的話,哪怕遇到來錢最快的,我老家房子拆遷。我老家房子要拆遷20遍,其中一遍拆遷我還得在房子裡面。」
當事人不自信的由來,是長期遭遇內核與現實的剪刀差:在一個極端注重金錢物質的價值體系中,一個人本身的人格處於貶值狀態,它如果不能完全變現,就很難獲得有效加成。
類似經常有女性在網上留言,「不爹、包容、不封建的男性我咋看不到呢」,潛台詞似乎是這些特質放在男性身上也是吸引力。然而在生活中,人與人之間只有製造大量觸點,才能在交集中展露彼此在意的優點[8]。換句話說,男性身上這樣的軟性價值被看到,概率本就小於把世俗標籤直接貼到公園相親角。
「不爹的男性現實不存在」的另一種可能,則是一到了現實中,男性爹不爹就並不關鍵了,真正左右權重的,是黃聖依嫁給楊子後「一年兩億的零花錢」。這種言談與行為的雙標,亦可視為珂學的活學活用與現學現賣。
用《潛伏》里謝若林的話說:「嘴上都是主義,心裡全是生意。」
毒雞湯
雖然楊子的爹味此刻被全網diss,但古今中外,市場對霸總的需求始終旺盛。
在中國古典文學里,就有「閨怨」這麼一個明確而雋永的主題,其中相當的篇幅,都聚焦了女性「上嫁」後對於所托非人的埋怨和控訴。
「商人重利輕別離」是總裁只愛錢;「多緣刺史無堅約」是水行俠很花心;「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是阿爾法哄你沒門;「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是投機不可逆;「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是名媛多內卷,「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則是內卷失敗者的狀態。
性別金字塔內不計代價的雌競,有時連作為頂級阿爾法的占士都看不下去,李隆基《好時光》里「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的諄諄教誨,滿心滿眼都是為了大唐婚育率的形勢考慮。
這種慕強擇偶的傾向,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也是半斤八兩:菲茨謝拉特名作《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女主人公黛西,就是一個被金錢物質異化了的金絲雀。她為了迅速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毅然決然地拋棄了昔日戀人蓋茨比,轉頭嫁了一個不愛她的霸總。
即便多線操作與拔吊無情是東西方霸總的標配,但這一形像在「換米」剛需的加持下始終保有土壤:尤其在那類人們普遍經歷生存焦慮與物質匱乏,同時在資源機會的獲取上缺乏公平的社會,個體為了填補缺失的安全感,在爭先恐後謀求利益的過程中,便會有條件地放棄操守。
對現實權力的服膺,造就了性別場域「霸總光環」與「吸渣體質」的量子糾纏。對一部分人來說,「罵爹味」與「選霸總」並不矛盾,而是感性反應與理性選擇的對立統一。同樣是口若懸河的說教,霸總講出來,是有經驗者的關愛指引;換路人講,就立刻變成指手畫腳、自以為是和粗暴干涉。
換句話說,只要「吸渣體質」的培養皿還在運轉,那麼無論前人給了多少忠告,都無法破除「無腦選霸總、被始亂終棄、恨全體男人」的惡性循環。
前不久熱播的《凡人歌》里,投資公司的老闆路總與下屬謝美藍暗生情愫,不費吹灰之力就挖了普男沈磊的牆腳;而在經典老劇《蝸居》里,桑治思明、海藻、萬人迷相互間的情感高低位,幾乎是路傑、謝美藍和沈磊的翻版,《蝸居》中由張嘉譯飾演的市長秘書,雖說不是總裁,實際更貼合權力中心的大爹。
就像知乎上關於國產霸總劇的梗:20年前是「總裁愛上輟學的我」,10年前是「總裁愛上剛畢業的我」,如今則是「總裁愛上離婚帶娃的我」。而在那類「閃婚老伴是豪門」的老年向霸總短劇中,狗血場景已經換到了大媽們最愛的公園廣場,主題也變成了「總裁愛上絕經的我」。
上述情結之所以是徹頭徹尾的毒雞湯,就在於從人設到劇情,完全是基於一廂情願的想像。仍以《凡人歌》為例,現實中的路總,同時滿足「單身、多金、年逾四十」這幾個條件的,都是風月場里的老baby,為數不多還想結婚的人里,既不會像劇情中那樣吃窩邊草,更不可能惦記一個有夫之婦[9]。
阿爾法男並不會有小說影視劇附加的戀愛腦,而是精於算計,除了看對方的性格年齡、工作學曆、出身背景,測智商、體檢和婚前財產協議更是家常便飯。一個組織高資產相親局的博主甚至提到,現在很多大哥會帶新交往的女朋友去澳門,就看這個女生能不能旺財運。至此已經不是名媛內卷,而是進入玄學範疇。
霸總敘事在為目標群體提供廉價的情緒撫慰之餘,長期在婚戀市場製造著虛假供給,其負面作用有如下三點:其一,它使得受眾沉溺於完美想像,無法接納現實中的人和情感;其二,它加劇了女性對男性和自身認知定位方面的混亂;其三,它奉行極度單一的價值觀,實際上是在給性別金字塔添磚加瓦。
黃聖依的豪門婚姻就是一段現身說法,本以為是霸道總裁愛上我,結果霸道總裁是NPD(自戀型人格障礙)。楊子一直「以愛為名」給她撐傘,但黃聖依推開傘發現外面根本沒有雨,以前以為擋住的是困難,後來才知道攔下的都是機會。
我們不難發現,一旦「黃聖依丈夫」和「黃聖依經理人」這兩個身份發生衝突,楊子會果斷選擇前者,他執念於搞砸妻子的事業,就是為了避免失去對她的掌控。就像瑪麗蓮·夢露那個棒球選手出身的第二任丈夫,他們都偏愛把光芒四射的女明星窩在家裡當主婦,通過扭曲伴侶的意志,來格外彰顯自己的權力[2]。
這類「對外充霸總、對內當大爹」的爹系男友,看上去貼滿了成功者的光環,本質都是一樣的自卑貧乏。他們頤指氣使的主宰,不過是為了掩蓋內核的虛弱;他們琳瑯滿目的貼金,不過是為了填補內心的匱乏。
具體到楊子這個不斷尋求外界認可的「家族幼子」身上,他做演員,追求女明星,開娛樂公司,自比企業家,都是為了在父兄面前自證。而幼年經歷的物質匱乏與情感忽視,也使得楊子形成了NPD的人格,楊子凹「憶苦」人設時常說,他11歲以前沒有穿過棉鞋過冬,忙著補貼家用的母親更是經常忽視他的需求[10]。
按照美國精神病協會2013年對於NPD病理特徵的核心定義——自我意識膨脹、需要被欽佩、缺乏同理心,節目內外習慣於將別人都當成道具的楊子可謂三發全中。他不需要與外界建立犧牲、奉獻、共同成長的深度關係,他只想把最華麗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贏得周圍的豔羨與掌聲。
無論黃聖依的遭遇是引流的劇本,還是惰性之下的合謀,她都用蹉跎歲月給觀眾結結實實上了一課。就像閨怨詩中描述的那樣,個體在做選擇時經常犯的錯誤,即高估了物質的作用,低估了自身的情感需求。即便是飽受生活之苦的人,當其經濟條件一經改善,照樣會尋求尊重、情感與愛。
還是茨威格說得好:「那時她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餽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尾聲
關於兩性步入中年的對比,有這麼一個值得玩味的形容:男人的中年危機,是發現生活許諾的無限可能其實是假象,自己正走在一條窄得一眼望得到頭的路上;而女性則相反,覺察出市面上販賣的恐懼與焦慮不過是虛張聲勢,打破框架並沒有真正的不良後果,於是在覺醒中獲得自由。
在這份覺醒的呼應下,如今我們也能看到一種「反向霸總劇」。比如前段時間銀行主題的《前途無量》,王佳佳飾演的女高管羅莎就是一個性轉版的霸總。劇情中她覬覦下屬小鮮肉,可謂buff疊滿,在忽略演員顏值的前提下,性別互換就是罵上熱搜級別的「爹味+油膩+職場性騷擾」。
正如鵝城的革命,不應是張麻子成為新的黃四郎,兩性的互動關係,也不應是比拚誰更NPD和阿爾法——為了不被渣,於是先渣人,為了不被衷情束縛,於是先去實踐水行俠。讓女性也當一回霸總,言外之意似乎是說男性除了「有米的油爹」,就是「有顏的奶狗」,前者是換米的手段,後者是有米後的目的。
或許正是由於現實充斥了太多楊子和葉珂,所以付航在《喜劇之王單口季》的總結賽里描繪的純愛劇情——以及那句「總會有人愛你」——才顯得如此可貴,它像是當下為數不多提供解法的「版本答案」。
一個男性都不想效仿楊子,女性都不願變成葉珂的社會,才是值得雙方奔赴的理想彼岸。
但理想終歸只是理想。在增長曲線趨平的年代,經濟的存量蛋糕在被激烈地爭奪,兩性的存量平衡也在被激烈地拉扯:有的人不再縱容另一方的壓迫,有的人則處心積慮想要索取更多,也有的人選擇掀翻桌子不再遵守任何規則——而圍繞「爹味」和「霸總」的爭吵和虛偽,則構成了這個時代兩性關係的底色。
底色之上的現實,是上野千鶴子一整年的版稅,比不上曲曲大女人一個周的流水。
參考資料
[1] 解說李亞鵬和楊子的「歷史」會面,秀才侃娛樂
[2] 黃聖依的豪門婚姻,摧毀了中國式霸總神話,獨角鯨工作坊
[3] 「讓我考考你」,爹味為什麼會存在,硬核讀書會
[4] 微博博主@洛之秋
[5] 走進珂學:「名媛培訓班」收割中年男明星,那個NG
[6] 葉珂和她的「名媛」生意經,毒眸
[7] 底層男性討不到老婆,Incel主義來幫你,子蘭與征鳥
[8] 微博博主@純銀V
[9] 微博博主@飯統戴老闆
[10] 黃聖依嫁給楊子,到底圖什麼啊,小風小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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