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敘利亞華人:撤離前,敘利亞朋友約我吃最後一餐
「從20:23到現在00:47了,炮彈還一直飛來,不停地發出爆炸聲。距離家裡比較近,家裡玻璃窗戶有點晃。都是精準打擊,在海上,對居民無傷害。孩子們都睡著了。安好。」
當地時間12月10日淩晨,居住在敘利亞西北部港口城市拉塔基亞的華人齊女士(網名「cc姐在敘利亞」),在社交媒體上發佈了自己的見聞。由於所在的城市遠離口岸,擔心路途存在危險,齊女士一家選擇留在敘利亞當地。她在敘利亞已經居住了16年,從事古皂生意。她說,「這次動盪只有短短十幾天,但和以前明顯不一樣」。
有人被迫留在戰火紛飛的敘利亞,也有人聞訊連夜撤離。汪先生(網名「敘利亞小鹿」)在當地時間12月8日淩晨,和四位朋友一共花了200美元租車,從大馬士革開往黎巴嫩,最終從敘黎邊境的佳迪達·亞布斯口岸離開。一路上,他看見許多拖家帶口、背著行李走向口岸的當地人。
《新週刊》記者聯繫了齊女士和汪先生,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一、「我只希望可以恢復二十四小時不斷電、不停水的狀態」
齊女士
在敘利亞生活16年目前仍留在當地
我在敘利亞居住生活了16年,見證過13年的內戰。但12月5號下午,通知在敘華人撤離的那一刻,我就開始慌了,覺得這次真的是要大動盪了。
不過,出於各種原因,我目前仍然留在敘利亞。
我居住的地方是拉塔基亞,而當時能夠出境的陸上口岸,就是320公里以外的首都大馬士革通往黎巴嫩或者約旦的口岸。路上途經霍姆斯,而當天霍姆斯已經很危險。我帶著三個孩子,拖家帶口,不知道路上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不敢冒險。
當天晚上,約旦口岸關閉。第二天晚上七點左右,黎巴嫩口岸也宣佈關閉,大馬士革首都機場也停運了。
我在2008年來到敘利亞,當時的敘利亞還算比較穩定,但當時我到達大馬士革機場的第一感覺,還是一種強烈的落魄感,那是一種並不發達的感受。
後來慢慢深入到當地生活之中,我漸漸發現,敘利亞的貧富分化非常嚴重。剛來的那一年,我記得敘鎊的彙率大概是37敘鎊兌換1美金,在爆發戰爭之後,就慢慢地漲到幾百幾千,最高的時候漲到了一萬多。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在敘利亞買一瓶可樂,以前是25敘鎊一瓶,現在要2.5萬敘鎊才能買得起。而敘利亞當地的薪金並不算高,彙率一直在波動,貨幣貶值以後,薪金並沒有增加,所以不少人的生活是很睏難的。
以手機稅為例。此前,只要不是在敘利亞買的手機,就得交高額的稅。一部一千多塊錢的手機,可能就要收取八百多塊的稅,不然無法使用。
和地面衝突相比,在我看來,空襲對生活在敘利亞的人們影響更大。
12月11號晚上,我正在房間收拾衣服,在20:23聽到了第一聲爆炸。房間的門窗玻璃都在晃動,屋頂的燈也被震得左右搖擺。我第一反應是趕緊拉上窗簾,因為擔心玻璃碎了有崩裂擦傷的危險。
剛剛走出陽台,第二聲爆炸就發生在我眼前。就這樣接二連三,幾十枚炮彈落下,遠處的火勢越來越大,空襲一直持續到接近深夜兩點鍾,前後長達六個多小時。被攻擊的是拉塔基亞軍港,距離我家只有五百米。
這幾天街道外面還是很髒、很亂的,我甚至看到路邊有人在搶廢棄的馬桶。但昨天,我看到我家樓下的垃圾車來了,這就證明他們的環衛工人開始上班了。
以色列空襲敘利亞海上軍港後的現場。齊女士在現場拍完照之後,有士兵告訴她不能亂碰,隨時有爆炸的可能,叮囑她趕快離開。(圖/齊女士提供)
從戰爭爆發開始,情況就越來越糟了。一開始家裡的水電供應都是正常的,慢慢地到後來開始全國性地停水停電,剛開始每天是只停一個小時,後來四五個小時,到現在就變成了停水停電五個小時,再來半小時或一小時的水電。
作為一名普通老百姓,我只希望可以恢復二十四小時不斷電、不停水的狀態,只要能讓我們平靜安穩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二、「感覺自己又穿越回了現代社會,每天都有電」
汪先生
曾在敘從事貿易,目前已離開敘利亞
以前我在敘利亞,每天可能只能來電五六個小時。現在,我和朋友已經離開了敘利亞,到達埃及,感覺自己又穿越了回現代社會,每天都有電。
一年半前,我第一次來到敘利亞大馬士革。之前我看到了外貿的契機,緊接著就去敘利亞考察項目,打算出口這裏需要的太陽能板、充電寶等商品。
但沒過多久,周邊國家爆發了戰爭,有一位合夥人看著地圖,覺得遲早會影響到敘利亞,所以很快就離開了。不過我想,自己還年輕,可以再在這邊待一段時間。
當地時間12月7號,我通過一手信息瞭解到,阿勒頗已經在打仗了。阿勒頗是敘利亞第一大的城市,但因為離大馬士革還比較遠,所以我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結果戰事的發展超出想像,馬上快要打到霍姆斯。哈馬和霍姆斯,相當於是去往敘利亞各個城市的必經之路。
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前一天我還和當地的朋友吃著飯,聊著天,第二天的淩晨就要緊急離開了。我們基本都沒怎麼收拾,就緊急找了一輛包車,準備去往口岸。
離開敘利亞的口岸原本有好幾個,有去約旦的、去伊拉克的、去黎巴嫩的,到當天下午的時候,很多口岸都被關閉了,只剩下黎巴嫩一個口岸,這是當時最讓我感到緊張的。
在去往出境口岸的路上,一直能聽到槍聲和炮彈聲。我從車里往外看,看到很多敘利亞人也在往口岸方向走,有抱著小孩走的,有推著三輪車的,有開著汽車的。
那天淩晨三點,許多人背著大包小包在趕路,一些小孩披著毛毯在走,另一些更窮的孩子,只穿著單薄的衣服和拖鞋。大馬士革現在夜晚的氣溫,最低只有大概5攝氏度。我們下午出去時穿棉衣棉褲都感覺冷。
其實能夠出境的人很少,那些去往口岸的敘利亞人,很多是不能順利離開的。但是他們也許想躲避戰亂,所以全部都往邊境那裡走去。
我們看到也沒有什麼辦法,感覺很心酸。
坦白說,我們以前也經常聽到距離很近的槍炮聲,有時候晚上睡覺也會被炸彈聲吵醒,但是都沒有這次這麼害怕。大馬士革的街道、商場、辦事大樓,到處都是一片殘垣,秩序逐漸混亂。有一些敘利亞小孩撿到遺落的武器之後,就向路人索要東西。
一位在我影片中經常出現的敘利亞女性朋友,她出身在一個很大的商人之家。因為戰爭,她家裡的房子都被摧毀了,她和家人住在地下室里。因為沒有自己的床,她只能睡在客廳狹小的沙發上。
但起碼她家還有些家底,生活比其他敘利亞人好一些。許多敘利亞人的家變成一片廢墟,什麼都沒有了。
敘利亞本國的經濟比較困難,最大的出口產品可能就是敘利亞古皂了。本地人的平均薪金最低可能不到人民幣300元/月,但是消費水平反而不低,我覺得相當於國內二三線城市。
在敘利亞,學生上學是免費的,但還是有很多小孩不到十歲就輟學出去工作。很多當地人吃不起飯菜,就會去吃有國家補貼的大餅,一塊錢就能買到很多。
我的敘利亞朋友,得知我當晚就要走,便邀請我去他們家吃飯,我說不吃了。他們說,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是死是活,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餐,希望我能平安到達,不要忘記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