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了,還有誰去電影院?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何菲,題圖來源:AI生成

元旦前的一個多月是一年中最忙的季節,都沒時間去定定心看場電影。那天與好友在楊浦虹口一帶遊車河,說到長白電影院。他很驚訝,你還知道長白電影院啊。

記憶這東西,往往越久遠越深刻。

小學時每到暑假我就會去楊浦的姨媽家住一週,其中有個重要項目就是去控江路內江路口的長白電影院看兩次電影。午後赤日炎炎下,表哥捏著姨媽給我們的零花錢,坐上6路電車,途中每人一根紫雪糕,回程到家後每人一塊中冰磚。

放映時,表哥凝神觀賞打鬥情節,而我則消滅話梅、牛肉乾和汽水等一批零食。那時的電影記憶對我而言就是黑暗中的吃和打盹。長大後我再也沒去過長白電影院。前些年路過時,發現原址變成了動漫城,如今迭代成了超市,生鮮店,鍋貼店,美髮店和羽毛場館混搭的小型綜合體,但格子狀的外觀一如從前。

記得前不久去了一次楊浦長白一帶。街道依舊乾淨樸實、新村房子鱗次櫛比,除了行道樹長高了,氛圍彷彿還是昨天。

記得今夏黃梅天來臨時,好友七八人在《五原路》導演陳意心家吃飯。一桌他母親精心烹製的上海菜之外,還有上海人最喜歡的菜肉餛飩。席間,電影人顧曉冬說他要投拍一部滬語電影,名曰《菜肉餛飩》,我們都拍案叫絕。菜肉餛飩對於上海人的意涵,懂的人自然懂。

最近由潘虹、周野芒等主演的滬語電影《菜肉餛飩》果然在上海梧桐區緊鑼密鼓地拍攝中。除了總製片人顧曉冬之外,我的很多好友,如評彈表演藝術家高博文、《繁花》「巫醫生」老邱等都將出演。且殺青前的最後一場戲,沒準還會派我去國際飯店吃喜酒。

我已經在憧憬這部電影的首映禮了。那一定是在上海影城。

15年前我搬到上海影城附近,看電影的頻次反而比前十年少了。這地塊,解放前曾是哥倫比亞騎術學校,教授外國僑民子女基本的馬術,後來成了長寧板箱廠,1991年成了上海文化地標之一:上海影城。

口罩以前,每年六月,上海國際電影節電視節期間和各種新片首映期間,常能見到各路明星在這裏出沒。那些美好的電影節回憶夾雜著濕漉漉的黃梅天氣息。

黃昏散步時,我經常在影城愛茜茜里冰激淩店吃冰激淩球,在真鍋喝咖啡,在周邊馬哥波羅、克莉絲汀和城市超市買次日的早餐,時常看到各部新片首映禮的橫幅海報,看到明星和中外影迷,總想著明天就來,卻因為看電影太容易反而少了動力,多了念想,頻率不算很高。而旁邊的兜率宮火鍋店還是幾個好友的常年據點,在那裡能吃到最正宗的高爾沁羊羔肉。

這些年,真鍋咖啡這類復合型休閑餐飲模式的咖啡店早已淡出視野;

「馬哥波羅」麵包房關閉了;

創立於1993年、巔峰時期曾有超1000家門店的「克莉絲汀」也在2024年12月27日被撤銷上市地位,其門店也已全部歇業,它最著名的年輪蛋糕再也吃不到了;

2007年在港彙廣場開出第一家門店,2020年關停全國所有門店的愛茜茜里冰激淩店也成為一個時代的前傳,不過在關停4年後,「愛茜茜里」冰激淩品牌在上海和蘇州又轉世而來,重新開店。而兜率宮火鍋店早已不知所蹤。

好友曾在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工作,當年上海影城剛落成,是滬上首家五星級電影院。

當時上海大劇院、上海東方藝術中心、中華藝術宮、梅奔等都還沒有建成,上海影城是市中心城區氣勢最恢宏的文化設施,的確讓人自豪。

就這樣走過31年。後來經過一年的重新裝修,上海影城於2023年煥然升級。改造以前,超級巨大的千人大廳是上海影城最引以為豪之處。不過上海影城可能是過於狼犺巨大了,甚至淹沒了它最優秀的設施和最豪華的陣容等特色。煥新後的上海影城頂樓是座露天酒吧,開闊敞亮,能看到西岸的雲舒雲卷。

其實重新裝修對於如我這樣的圈內居民來說並不重要,古早的情調很好,新的也不錯,重要的是,看過太多形式大於內容的東西,總希望古早的情調能儘量多保留些許,直到天荒地老。

如今這片街區,已被打造為上海電影文化街區。

上海是中國電影的發祥地,多數魔都人都有著去影院看電影的傳統,並一代代傳承下去,電影院對於上海,算是剛需。魯迅一生看過170部電影,從中得到精神的蘇息。到上海後的10年,他看了140部電影,習慣於買位置最佳的頭等票。他與許廣平一同出去看電影時多數步行,去遠處就坐汽車,很少坐電車,黃包車是絕對不坐的,遇到意外躲避不方便。

從90年代中後期到21世紀的最初十年,我每週幾乎要在影院看兩場電影。只有在封閉空間,在精美的光影音效下,跌宕的情節才能完全鋪陳,那些將愛未愛的情愫才能讓人回味無窮。

電影院是滋生曖昧的溫床,光影、劇情、音樂,都有著極強的非日常性,是恰好的空間。在電影院的一百多分鐘,將自己的人生寄託在主角身上,品嚐各種喜怒哀樂,可說是虛擬的人生之旅。

閨蜜也曾對我說,她不想住在沒有電影院的地方。她後來成了影視製片人,拍過一些小製作的非著名影片,我參加過幾次她籌拍的電影的新片發佈會,但這些影片都沒激起過多少浪花。在外地一些即使經濟很發達的地區,上電影院看電影幾乎是極少數人能夠保持的習慣,更多人一生中進電影院的經歷屈指可數。

大光明,國泰,衡山等老牌電影院矗立於寫滿故事的老地段,有著不凡的出身,輝煌的歷史,且在我的青春時代依舊發揮著作用,留下許多故事。而黃浦劇場、勝利電影院、平安電影院、東湖電影院等儘管歷史悠久,卻與我的經歷際遇關聯不大,所以幾乎無感。

1999年情人節那天,在梅龍鎮廣場,「新貴」環藝電影城開張了,很快它將兩公里之外的沒落貴族「大光明」趕出了第一排。2024年8月1日,梅隴鎮廣場內除美利堅合眾國駐上海總領事館外的其他商戶、租戶,均已歇業,而兩公里之外堅挺的「大光明」電影院卻有了天荒地老的意涵。凝固成一種不可忽視的回憶和情懷,嵌入上海的城市肌理。

所以命運真是一種,很玄的東西。那種玄,才是真東西。

淮海中路茂名路口高尚繁華的地段,令國泰電影院佔盡地理和人氣優勢。當年國泰開業時的宣傳詞是「富麗宏裝上海影院之牛耳,精緻舒適集現代科學之大成」,又有「張愛玲曾在杭州連夜坐火車趕到國泰看外國新片」之說,讓國泰至今仍籠罩著老派的文藝光環。國泰電影院所處的轉角,也是「最上海」的轉角之一。

2003年之前的國泰,單廳平坡式的設施曾一度給它帶來和「大光明」一樣的尷尬處境。2003年全面改建,此後國泰擁有了三個風格迥異的階梯式放映廳及頗有現代氣息的下沉式觀眾休息廳,一掃原先的單調沒落感。

記得十幾年前在賣品部的暖箱里,就能買到「麒麟」熱咖啡,冬天拿來捂手,是滿熨帖的感受,夏天既可買到老上海的冰凍鹽汽水,又能買到哈根達斯的脆皮條。

曾經走兩個路口有個號稱「新生代做作地」的著名的茶餐廳,馬賽克地磚,帶插銷的衛生間,男男女女看完電影再吃上一些甜品小吃,粘答答的濃密關係就立現了。這家餐廳開了許多年,後來還是消失了。

國泰電影院優雅依舊。而且還有一個廳專門放映無障礙版本電影,為視障人士服務。

建成開業於1952年的衡山電影院的地位很特殊,它既不屬於少壯派、新貴,又不屬於沒落派、懷舊派,似乎從沒大紅大紫,卻也始終有著固定的粉絲。

它是上海解放後第一家採用民間集資和國家投資相結合的方式建造的電影院,當時共有座位999個,時任上海市市長陳毅題寫了院名。對老一輩上海人而言,最受歡迎的觀影好去處,就是衡山、國泰、大光明。

在西岸讀過大學的女生大約很少有沒去過衡山電影院的,這個愛好也會持續到她們中年以後。每看完一部文藝片,她們覺得自己也談了一次消耗元氣的戀愛。散場後走在衡山路上,半天緩不過神來。

記得我在衡山電影院看過《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長恨歌》《甜蜜蜜》《如果·愛》《外出》等不勝枚舉的文藝片。曾經的灰白牆面、三角尖頂、明星海報藏在外牆爬山虎中的細節,使得衡山電影院總在我的睡夢中出現。

以前的衡山電影院硬件實在算不得好,座位也相對簡陋,卻能勾起我許多自傳式記憶,氛圍獨一無二。2009年衡山電影院煥新後,與衡山路還是適配的,只是與我不再有粘連感,於是也很少去了。

前不久,有網民發帖說「衡山電影院慘遭廢棄」,後來實地去看了一下,的確「很陰間」,卻還是有人打理的。後證實衡山電影院正進行著更新。是的,又在更新了。我常常覺得,2009年的那次更新也才過去沒多久。

感覺城市更新的頻率,是越來越快了。

前不久經過貴州路北京東路口時,我發現黃浦劇場竟然還在。黃浦劇場是國歌的唱響地,1935年電影《風雲兒女》在此首映,《義勇軍進行曲》由此地傳播到全中國。1957年,周恩來總理在此觀看筱文豔出演的淮劇,為劇場提名「黃浦劇場」。

走進大門,老電影院的感覺撲面而來。裝潢、陳設、物料,在昭示其不凡底蘊。如今黃浦劇場成了訪問節目、架子鼓、皮影戲、小提琴、鋼琴等小劇場劇目的演藝劇場。

同是鄔達克作品的、停業了25年之久的「上海第一影戲院」長江劇場2018年後迎來了新的演出季。從1923年卡爾登大戲院的開幕,到如今長江劇場,這個劇院的歷史經緯同樣也是上海文化沿革變遷的縮影之一。

長江劇場在黃河路至真園的原型苔聖園對面,在《繁花》熱播後一直很火,評彈、滑稽戲、開心麻花等沉浸式戲劇,都在這裏演出,被坊間戲稱為黃河路的歌舞伎町。

坐落於虹口音樂穀的全國最大的女團SNH48的常駐劇場星夢劇場,前身是上世紀30年代建造的上海灘首批影戲院之一的嘉興影劇院,由英商業廣地產公司投資興建,由華人經營,初名天堂大戲院。

前些年星夢劇場曾經門庭若市,後因口罩原因門可羅雀,這幾年又恢復了元氣,但因周圍居民搬遷得差不多了,人氣還是不如從前。但同處北外灘的勝利電影院卻是乍浦路口的新晉熱門地。勝利電影院的屋頂有座廟像是《大鬧天宮》里孫悟空變的,門前的武進路、北軒寧路、乍浦路的八字形路口也正在打造成為有歷史感的沉浸式影視基地。

其實虹口的大片區域,在我看來,都是天然的影視基地。

我青年時代去最多的還有美羅城五樓的柯達超級電影世界和港彙廣場六樓的永華影城。千禧初年,美羅城門口是著名的約會地,一樓的必勝客永遠在排長隊。思考樂書局人頭攢動,星J.巴克、代官山、一茶一座、回轉壽司、王品牛排店裡儘是時尚男女。那時還沒有智能手機和打車軟件,22:00~23:00很難打到車,因為那是商場打烊和電影散場的時間……

當時這些年輕的男女如今都已人到中年,在自己的繁花時代,搭上了中國高速發展的快車,享受到了各種切面與梯度的物質精神生活。

這些年來,我去過無數購物中心裡的電影院,它們是商場的標配,在流量上彼此依存。去吃飯閑逛時若突發興致,有時也卡著表看場電影,不會特地前來,也沒留下什麼印象,因為都大同小異。影院竭盡全力能做到的體驗改善,3D、按摩椅與爆米花,都敵不過一部影片的質量。

浪漫如徐誌摩陸小曼,結婚五年竟然沒在十里洋場上海看過一次電影。徐誌摩在給陸小曼的一封信中曾寫:「你真的不知道我曾經怎樣渴望和你兩人並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飯,或同看一次電影。也叫別人羨慕。但說也奇怪,我守了幾年,竟然守不著一單個的機會……」實在令人唏噓。

其實,上海的電影院永遠不缺流量,缺的只是知己。正如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所說:影院始終是這樣一個空間——它是一個公共空間,令大家聚集,但是在聚集中,我們又是個體的、獨自的、每個人在電影當中獲取不同的體驗。這很像大都市中的生存。到處是陌生的人流,但是我們會因為城市空間而聚集在一起。

認識一對耄耋之年的夫妻,先生89歲,太太88歲,結婚55年了,先生每週買花送給太太,太太每天做手衝咖啡。他們每月都會在上海影城看兩場新上映的電影,手牽手入場,散場後依然手牽手,從不氣急敗壞,永遠氣定神閑。這是世界文化之都、演藝之都上海的子民應該有的生活趣味和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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