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工業軟件大併購

主力戰場的大決戰

2024年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併購,莫過於全球最大的電子設計軟件EDA的新思科技,收購了全球最大的仿真軟件Ansys公司。350億美元這一史無前例的併購金額,使得工業軟件併購也挺身進入全球併購最熱門的行業。

可以比較的是,2024年禾爾瑪以230億美元收購了電視機品牌商Vizio。在南韓三星、LG和中國海信等電視機強勢的全球化滲透的情況下,Vizio是少數美國電視品牌中活下來的企業。然而Vizio最大的優勢在於它的操作系統,是軟件讓硬件具有了金剛護體的價值。禾爾瑪收購Vizio的價格,更多地體現在電視機軟件上。

更高的金額是頂級社交軟件Twitter被馬斯克以440億美元收購。而在歷史上CA軟件被博通以189億美元收購。

2016年微軟收購領英軟件達到了262億美元,已經是天價市場。而現在,工業軟件的交易跟全球最熱門的社交軟件已經達到同一水平。這也意味著工業知識從來未曾得到如此高的估值。工業軟件進入活火山一般的活躍交易期,而且往往都是以大型交易為主力戰場。

不對稱勇士的新去處 

在2024年歐特克Autodesk收購了Datum360,幾乎是一次悄無聲息的收購。可能後者只有400萬美元的銷售體量,不足以引起人們的重視。然而,Datum360這種20人左右,年收入3000萬人民幣的企業其實已經是工業軟件縫隙里最常見的「局部王者」。它們最擅長的是不對稱戰法:以最小的戰略資源來獲得適者生存的權力。

這類軟件企業可以跟海洋里最明顯的比例不對稱勇士——招潮蟹相比。絕大多數生命的身體結構都表現出某種形式的對稱性。然而招潮蟹雄蟹的一隻鉗子,要比另外一隻大很多。而這隻「突出的鼇鉗」,跟身體比例相比也過於強大。這為它帶來了豐沛的戰鬥力。

圖:招潮蟹——不對稱攻擊手的典範圖:招潮蟹——不對稱攻擊手的典範

這些招潮蟹式的軟件並不需要追求過大的體量。它們習慣在工業軟件巨頭的生態王國上找到自己生存的價值。連通數據,或者局部加強某一個功能,就可以擁有令人過目難忘的「鋒利的鼇鉗」。要建立工業軟件的龐大王國,並非每個企業都要成為鯊魚一樣的攻擊手。構建一個豐富多樣性的工業軟件形態,才是最為核心的競爭力。

大量工業軟件巨頭之所以確立了自己在行業中的地位,其實是離不開大量擁有「不對稱功能」的「招潮蟹軟件」。這就是生態法則的本質。如果一個新來的軟件商,要挑戰巨頭的霸主地位,它首先要應對的是外圍這些大量的「不對稱性功能」。這正是工業軟件難以突破的要點。軟件核心技術本身並非最大的難點,技術生態和大量二次開發的軟件功能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壁壘。而這些豐富的軟件,正在成為擁有充沛現金的工業軟件榜首的甜美食物。

Autodesk最擅長的就是圍繞自己的核心功能,建立一個「招潮蟹帝國」。而在合適的時候,Autodesk可以很輕鬆地直接合併它們。當年Autodesk在中國的發展,得益於它在2008年收購了最為重要的二次開發商上海漢略。

一個軟件企業善於從夥伴身上汲取力量。在公司的辦公室之外擁有眾多合作夥伴,往往才是一個軟件真正強大的地方。

隨著全球分佈式工廠的大量出現,遠程協同的員工越來越多,而數據協同正在成為新的重要側翼戰場。各種軟件之間的數據轉換器,成為新寵。

收購Datum360,意味著Autodesk的BIM可以輕鬆地向流程行業、能源礦產資源進一步拓展。而核心重點就是打通各種軟件的數據連通。無論是SAP的數據,還是IBM運維軟件Maximo,都可以自由連通。

這背後有一個重大的信號浮現出來:那就是如何管理工程資產,並將它有效地變成數據資產管理。在國內,數據資產已經被提到越來越高的地位。然而這絕非表面上的管理問題,而是需要工業軟件才能實現的工程計算問題。

將過程自動化帶入軟件的海洋

2023年,過程自動化與儀表的巨頭艾默生以82億美元收購NI,是過程行業這幾年少見的大手筆。

NI是虛擬測試儀器的王者,NI年度收入15億美元,規模近800人。NI涵蓋了從數據採集、到測試到產品驗證的各個環節。除了硬件平台,最為知名的是它的數據採集分析軟件LabVIEW。這是完成工程師的軟件與硬件閉環(所謂的「硬件在環」)的關鍵一步。LabVIEW在工程實驗室幾乎成為了標配,是每個研發測試工程師都需要掌握的軟件。而中國則是NI的第二大市場。在半導體、汽車、商業航天等領域至關重要。

艾默生是流程行業的過程自動化巨頭,但在離散製造的工廠自動化領域則一直進展緩慢。它在2017年試圖以290億美元惡意收購另外一家美國自動化羅克韋爾而未果。這次失敗大大地拖延了艾默生進軍離散自動化的進程。它後來的方式,就是強化過程自動化領域的軟件資產。

2021年艾默生以60億美元收購了過程模擬軟件的王者AspenTech55%的股份。後者是化工領域幾乎無處不在的軟件。然而隨著西門子、施耐德電氣對於過程模擬軟件的強化,艾默生也感受到了戰略寒意。而在此之前,艾默生也收購了其他軟件如OSI和Geological Simulation等過程仿真軟件。這些軟件被打包進入AspenTech部門。而在2024年11月,艾默生決定將賸餘飄散在外的股份,也全部裝入兜中。此時Apsen的估值已經從2年前的110億美元上升到150億美元。

至此,工業軟件也進入了追捧和瘋狂的年代。在AI與算力的市值被無限放大似乎看不到天花板的芯片瘋狂年代,工業軟件似乎也形成了新的泡沫。然而,這種泡沫是由工業知識組成的,人們在乎它的成色和稀缺性,而不在乎它被放大多少倍。

如果要看過程自動化如何被數字化重新改造,那麼艾默生就是最好的樣本。作為近9萬人、年收入200億美元的公司,它現在追求的並不是體量,而是利潤的回報。而工業軟件,就是它最為倚重的板塊。而它採用的方法,總是惡名昭著的「惡意收購」。艾默生保持著強勁的現金流,這也使得它可以不顧一切地完成戰略的統一性。

通過收購NI,艾默生將過程自動化,與離散自動化進一步融合。艾默生在能源、化工與電力等領域的控制軟件與設備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強了測量的優勢。這進一步闡述了艾默生的「無邊界自動化」的含義。

軟件SaaS化,硬件軟件化

2024年瑞薩電子以近60億美元的價格收購澳州的Altium,成為工業軟件併購的另類事件。汽車芯片的王者,開始闖入設計芯片電路板的軟件。

Altium一直是電路板級設計軟件PCB穩定的第三名,在行業佔有10%的市場份額。近900人形成了3億美元的收入。它通過訂閱機制,每年收入的75%以上來自年度服務費。它作為電子設計自動化EDA軟件的中低階產品,在電路板設計上有著獨到之處。

Altium一直在巨頭的縫隙下成長,這也使得它積極追求SaaS化領域的進展。2023年12月收購了ValiSpace,使得Altium擁有一個「全生命週期」的延展能力。在越來越複雜的產品開發中,「從一而終的全週期」是工程師最大的訴求點。這是每一個傳統軟件巨頭都需要傾注注意力的地方。

Altium急於擠進SaaS的市場,尤其是MBSE(基於模型的系統工程)領域。而ValiSpace軟件擁有很好的「需求管理」,也是一個SaaS化的軟件部署方式。通過花費2000萬美元,Altium成功獲得一張SaaS應用的門票。

對於ValiSapce這樣的軟件企業而言,「新小美」是最大的特徵。這家德國公司成立於2016年,人員不足40人,卻有著廣泛的客戶基礎。它採用基於AI的快速系統設計,能讓一個工程師在幾分鐘之內,從自然語言的描述出發,建立一個產品的系統原型。它的客戶非常豐富,以初創公司居多,但也有空客這樣的巨無霸。

而對於傳統的大軟件企業而言,這樣的「新小美」企業是最豐富的養分,一口吃下就可以像大力水手吃菠菜一樣迅速增大能量。傳統軟件企業,就可以像擺渡船一樣,迅速進入SaaS化的新世界。

然而Altium無法只通過注視「新小美」就能塑造未來,因為它的未來還取決於局外者的注視。10億美元以下的工業軟件似乎很容易被抹掉。在硬件巨頭尋找第二曲線的路途中,很多工業軟件都擺脫不了不速之客的登門求親的要求。而瑞薩電子的張口吞併入局,也引發了汽車硬件行業與軟件行業的雙重振動。

Altium的主要業務模式分為設計軟件、雲設計協同平台和電子零部件搜索引擎。這三種業務對於意圖擴大核心競爭力的瑞薩而言,都非常有吸引力。

瑞薩作為早期日本存儲芯片遺留下來的火種,由當時日立、三菱電機和NEC的芯片事業部成立的合資公司。它成為日本汽車電子的王牌,即使豐田也非常依賴瑞薩的各種芯片。而瑞薩一直在大力通過併購,擴展在汽車芯片市場的影響力。2017年以32億美元收購電源管理芯片的Intersil,進入模擬芯片市場。2021年以59億美元收購混合芯片IC的Dialog半導體,從而大力搶佔數模混合信號的芯片市場。

2024年1月,瑞薩電子以3.4億美元收購了美國氮化镓器件公司Transphorm,這是在為電動汽車進行新一代電力電子技術升級做準備。而在2024年年底上市的蘇州英諾賽科,也將成為其全新的競爭對手。

實際上,瑞薩電子在過去的併購總交易額已超過223億美元,都是為了強化它在汽車芯片領域的優勢地位。而中國一直是瑞薩電子的主要營收來源,是中國汽車MCU市場的主力供應商。它一直致力於強化這些零部件的嵌入式軟件的能力。

這一次,瑞薩終於將「產品長臂」延伸到設計端,決定在半導體領域,講述一個跟以前完全不同的故事。它要為工程師建立一種想像力,那就是雲化的平台。它將讓工程師有更開放的工具,設計不同的產品。而這可以更好地使用瑞薩既有的硬件產品組合。瑞薩電子旗下眾多的零部件,將在設計階段通過Altium快速地組合成更強的陣容。而且將有效地幫助瑞薩電子擴展到中小企業的市場。

實際上,瑞薩只是掀開了舞台大幕的一角。儘管價值400億元人民幣的收購本身足以令人吃驚,但它更重要的意義在於讓一種新的商業故事開始傳播。

這個商業故事有三段劇目。第一段劇目是軟硬件一體化越來越成為企業的標配。每一個硬件的行業龍頭,都需要考慮它的設計軟件能力有多強。缺乏軟件能力,將是一個硬件企業的戰略敗筆。

第二段劇目是圍繞市值,企業需要對事業部資產進行新週期的配置。半導體行業是有很大週期起伏性的行業,需要一種更高利潤的產品線進行平衡。而穩定高毛利的軟件將是最好的資產配重。瑞薩希望,2030年的收入可以從目前的100億美元,擴大到200億美元。收購是必然的路徑,而軟件整合則是保持市值高企的重要調節器。

第三段劇目則是供應鏈大分流導致全球工廠呈分佈式特徵,國家的角力將刺激工具類的異彩綻放。瑞薩收購PCB設計工具是一種對國家政策的確定性判讀。隨著日本和中國都在加碼芯片,這些電子設計自動化EDA軟件都將被廣泛運用。這也意味著瑞薩在軟件的收購上,也只是剛剛開始。Altium不過是瑞薩為了建立軟件宮殿的第一塊磚。而對整個半導體行業而言,將有更多的硬件公司尋找合適的軟件標的物。

當硬件不再是利潤中心

2023年,是德以10億美元左右的價格收購了法國仿真軟件ESI公司,後者在汽車和航空航天有著強大的勢力。ESI在碰撞、減震等工藝仿真和虛擬樣機方面形成了獨特的優勢,這也跟法國製造的產業結構息息相關。然而,最近幾年ESI的表現遲緩,不得不將流體力學軟件出售。對於收入為1.5億美元這種體量的工業軟件而言,只要財務報表出現半點受傷的血跡,就會迎來無情的鯊魚。跟以前的併購現場最不同的是,前來的捕獵者往往都不屬於同類,這次它迎來了電子示波器出身的是迪高技。

是德在電子示波器的領域無可撼動,但其依然察覺到了自身因缺失軟件而產生的骨骼脆弱症。如果在產品設計仿真階段,就能夠介入工程師的虛擬原型機工作,這將使得它在後期的樣機測試有了巨大的無縫數據傳遞的優勢。而ESI所擅長的業務領域也正是是德重要的市場。這是一種既有前後數據一體化縱向打通,又有市場渠道開拓的橫向業務扇面。

是德正在四面出擊。2024年12月底,是德終於獲得了法國政府部門的批準,以約15億美元收購Spirent Communications。當前,涉及通信軟件的交易都非常敏感,這筆收購還必須通過德國和英國政府的認同。

是德對於測試軟件似乎志在必得。在被NI作為白衣天使抵抗艾默生的收購失敗之後,是德迅速選定了新的標的。這一次是法國的通信測試公司Spirent Communications。Spirent是面向網絡的自動化測試方案,跟NI在業務性質上有一拚。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是德終於心想事成,在硬件基礎上獲得了「軟硬一體化」的優勢。

值得注意的是,是德這次併購擊敗了對手VIAVI Solutions,而後者跟Spirent屬於相同的業務。或許在通信測試的池塘里,VIAVI也是一條大魚,對Spirent也是志在必得。然而工業軟件的併購邏輯,早已超越了同行的競爭,而形成了跨界收購的局面。

是德的三大收入部門的情況可以掰開來看。是德2024年的收入是40億美元。它的通信解決方案依然強勁,而電子工業則有所下降,唯有軟件服務業是表現最好的部門,達到了營收的40%。而軟件最大的好處,就是擁有穩定的年度經常性收入。實際上,在是德軟件收入的16億美元中,通過訂閱或者服務費的經常性收入達到了驚人的15億美元。

是德最早源自安捷倫儀器,而後者則來自大名鼎鼎的惠普。惠普最早就是製造儀器出身,為了專注計算機事業,在1999年PC市場日如中天的時候,惠普將儀器儀表業務剝離,成立安捷倫。而安捷倫繼續為同時擁有分析儀器與電子測試的多元化業務而感到戰略上的衝突,於是在2014年將電子測試分離出去,獨立形成是迪高技。

疫情期間對於許多企業的一個重大改變,就是軟件成為公司戰略的當紅炸子雞。核心競爭力軟件化,進入戰略加速期。是德在2020年收購了自動化測試方案Eggplant,並且也曾積極參與對NI的爭奪,奈何輸給體量是自己六倍的艾默生。 

是德的野心正在四處擴張。由於需要避免歐洲反壟斷法,新思科技在收購Ansys之後,光學軟件重心放在Ansys的光學解決方案,剝離了自己旗下的資產光學軟件OSG事業部,於是被是迪高技整體吃下。這也代表了是德從電子、通訊向光學、成像和照明等全新領域進軍的決心。

向來以硬件為中心的是德,一定嚐到了軟件業務的甜蜜點。它在軟件收購上不遺餘力,也就不難理解。是德需要通過以軟件為中心構成公司的核心競爭力。而這種競爭力帶來了對抗經濟週期波動的巨大利潤源泉。是德在2024年的淨利潤是11億美元。可以對比的是,是德在2021年收入為52億美元,淨利潤也沒有這麼多。

電子與機械合二為一

新思收購Ansys,讓人思考最多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電子設計軟件EDA要進入機械結構仿真CAE領域?難道CAE軟件已經走向盡頭?或者說以為Ansys在EDA領域的CAE市場份額排名第一,還是因為Ansys有太多的大大小小的CAE軟件免去新思科技在此領域的一點點佈局?

至少現在,人人都可以看到EDA軟件和CAE軟件融合的必然性。然而它的必要性其實早已經陸陸續續地呈現出來。西門子在工業軟件領域呈現了更早的戰略佈局,在2016年就收購了Mentor軟件。這是工業軟件市場上傳出來的一個信號:CAD、CAE與EDA這三種不同的軟件,開始進入大融合時代。

而在2021年,Cadence收購了計算流體力學公司NUMECA,這是在強化從芯片轉向系統的設計與仿真。或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EDA與CAE的融合,變得無比現實。芯片越來越成為一個數字與智能化世界的基石。圍繞著芯片設計與芯片系統的仿真,也是工業軟件最激烈的競爭之地。

EDA領域市場佔有率超過30%的新思,必須對EDA與CAE融合這個最大的軟件趨勢做出最大的賭注,那就是收購一個最大的CAE軟件公司。

這個瘋狂的舉動,對所有的玩家都是一個巨大的警鍾。喪鍾為誰而鳴?喪鍾為沒有戰略佈局者而鳴。整個行業都產生了驚擾。

作為第二大EDA軟件商,Cadence需要迅速做出反應。在數模芯片設計領域,以及熱分析領域,Cadence都已經有足夠的實力,跟新思相抗衡。廝殺了四五十年,大家都知道對方的技術線路。而Cadence旗下的OrCAD和Allegro,都屬於電路板級的設計軟件,跟Altium Design幾乎類似。瑞薩電子對Altium的收購,也使得未來Cadence迎來了新的預料不及的對手。

然而整個工業軟件市場的天秤,還是因為新思收購Ansys而最大限度地失去平衡。在機械、結構設計領域,EDA的CAE領域都成為霸主的Ansys,使得新思在全新的領域擁有遠遠超出競爭對手的能力。這應該讓Cadence感到更大的壓力。應激性的快速反應,超過了戰略佈局的正常節奏。它需要在機械應力與結構分析上,盡快補足肌肉能力。

於是,Cadence在2024年5月,以13億美元的價格收購了結構仿真分析軟件BETA CAE,而後者的收入只有9000萬美元。BETA CAE也是創立於1990年的老牌工業軟件。它的多物理場引擎,是結構應力分析的佼佼者。它旗下的ANSA作為通用型CAE前後處理軟件,在汽車行業應用很廣。

Cadence在過去四年,出資20多億美元,極力建立在機械仿真的能力拚塊,包括流體仿真、電磁設計、生物仿真等。而這一次,則大大加強了結構仿真的能力。

然而,當三家最大的CAE軟件只剩下一家的時候,事情就變得津津有味了。全球三大CAE軟件公司,分別是Ansys、MSC和Altair。前兩者都是曾經掀起軒然大波的風波亭。

2017年,在航空領域久負盛名的MSC被瑞典一家三坐標測量公司海克斯康所收購。現在想起來,當時只用8億美元就完成了收購。十年前的工業軟件價格,估值低得令人吃驚。這也彰顯了海克斯康驚人的賽前分析性洞察力。這是一家從硬件公司建立軟件帝國的最好標杆。海克斯康作為三坐標測量硬件在軟件的覺醒,遠遠超過了同類企業。海克斯康似乎開創了一種令人著迷的「硬件軟件化」的模式,美國是德對法國ESI仿真軟件的收購,或者日本瑞薩電子對澳州Altium設計軟件的收購,都是這種模式的延續。

當三家最大的CAE軟件只剩下一家的時候,Altair很容易被野心戰略家而鎖定。無論是EDA軟件的第二名Cadence,還是CAD三大巨頭之一的PTC,都是最熱衷的追逐者。前者有抗衡新思的戰略對衝,而後者出於同樣的原因,也有著強烈的願望要拿下Altair。PTC是美國股市的活躍分子,在戰略佈局的全面性無可匹敵。它進入了物聯網領域,大大延展了從設計到售後服務的可連接性,收購了Onshape這樣最可能成為SaaS化CAD的公司。

它唯一遺憾的是,沒有打通CAD和CAE之間的連通性。而它的競爭對手西門子和達索,早就已經在多年之前完成了這一點。只有設計,沒有仿真,是一個巨大的戰略漏洞。

另外一家CAD巨頭Autodesk,為了彌補這塊遺憾,則在不同的方向進行修補。Autodesk在2023年底收購車間產線仿真Flexsim。雖然Flexsim年收入大約1500萬美元,但在產線仿真上卻有著重要地位。這意味著產品設計的軟件,一定要跟產線段的製造緊密配合。數字化工廠的成長,已經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數據拉通的衝動,那就是要將設計的數據,無縫傳遞到工廠製造端,在後端提前建立仿真的力量。

然而,真正的決戰是對於行業小龍頭的圍獵。當人們將注意力放在Cadence和PTC這兩家對Altair志在必得的時候,西門子突然殺出來。它以110億美元快速成交的方式,直接鎖定結果。整個過程簡明扼要地像飛機劃過天空,當你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準備消失在視線之中。對於西門子工業軟件而言,出手收購Altair就有著太多的必然性。

在CAD領域,收購Altair起到了對於PTC的阻隔性作用。而它旗下的Mentor作為三大EDA軟件,自然有著EDA與CAE融合的需要。而且,二者的聯盟,將使得Mentor在對抗新思和Cadence時不處於下風。而Altair所擁有的網格處理軟件Hypermesh大大完善了西門子在CAE前後處理的短板。而且Altair的重點領域是汽車,也跟西門子的目標群體非常吻合。因此,對於西門子而言,只有是否捨得一筆巨款費用,而不存在戰略上的質疑。

實際上,這樣的大手筆並購併不應令人驚訝。Cadence在兩年前就曾經垂涎過BETA CAE的資產,而新思也有收購Ansys的時代驅動力。數據中心和電動汽車的崛起,強化了電子設計軟件與機械設計軟件的融合。這是由於更小的芯片設計所驅動。在芯粒和三維IC結構下,金屬導線的纏繞、電源和熱處理,都變得至關重要。這是一個多物理場的協同作業,而這正是傳統機械仿真軟件的強項。每一個電子設計軟件EDA,都需要面臨著「電子與機械的大融合」。它們決定著芯片的未來。芯片是劃時代的動力,而工業軟件就是劃分芯片時代的最重要工具。

被忽視的「軟件零件」正在形成供應鏈小王國

2024年5月,可視化插件的主要提供商Tech Soft 3D收購了Actify公司,後者是一個CAD的輕量化瀏覽軟件。它在6月份所收購的Theorem公司,可以很容易將3D文件轉化成可視化圖像,並且可以在一個數據管道中保持數據與圖形的連續性。這樣的收購在充滿了巨人選擇舞伴的舞池中並不顯眼。但在一個小人國的世界里,卻有著非凡的意義。Tech Soft 3D是面向CAD可視化的關鍵供應商,它的格式轉換器Hoops Exchange有著不可撼動的江湖地位。而它自身也是不斷通過併購而發展壯大。可以說,Tech Soft 3D圍繞著繁雜的數據格式,構建了一個可視化、圖形化和格式化的巨型小人國。

Tech Soft 3D在工業軟件縮小一個量級的「軟件零件」市場里,也在鏡像般地重覆著同樣的併購。這個市場作為重要的軟件生態部分,被嚴重地忽略了。對於中國而言,缺乏可視化、建模、轉換器等有力的「軟件供應鏈」,工業軟件的發展就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健康的。

Tech Soft 3D並不孤獨。其實全球最大的兩個工業軟件公司,西門子和達索,都有自己的「軟件零件」部門。西門子有CAD的幾何引擎Parasolid和約束器D-Cubed,除了面向自己使用之外,也向外出售。就像一家汽車公司在使用自研發動機的同時,也將發動機提供給其他製造商。實際上很多企業的3D和2D設計軟件,就是建立在這兩個最重要的「軟件零件」之上。

而達索在收購了Spatial公司的ACIS幾何引擎之後,也將ACIS提供給第三方CAD廠家使用。而Spatial則成為一個「軟件零件」部門,大量收購來的軟件組件也都放在這裏。Spatial部門提供各種「軟件零件」向外出售。例如用於網格劃分的MeshGems。而格式轉換器InterOp在自用的同時,也在跟Tech Soft 3D的Hoops Exchange進行激烈的競爭。

市場上有各種計算機輔助加工的CAM軟件,例如MasterCAM、Cimatron等。這些CAM軟件正在被各個行業所收購。例如刀具之王可樂滿就開始不斷收購CAM軟件。而擁有重要三坐標業務的海克斯康也對CAM軟件情有獨鍾。而作為CAM軟件的加工算法,則幾乎都是來自一個德國公司ModuleWorks。它提供的刀具路徑規劃、防碰撞系統等,成為CAM軟件公司的核心供應商。這也使得各種CAM軟件的多軸加工的模塊往往很相似。

無論是ModuleWorks,還是Tech Soft 3D,或者是達索的Spatial,都成功地將自己隱藏在工業軟件的背後。

這些只練一手獨門絕技的商業模式,在工業軟件的生態體系中,也形成「細分為王」的寡頭壟斷局面。對於CAM軟件的生態公司而言,ModuleWorks在其300多人的團隊支持下,幾乎壟斷CAM軟件的Tool Path Planning的技術。還有一個選擇就是美國的MachineWorks,幾乎壟斷CAM軟件的CNC的可視化與機床仿真與驗證。

小記:軟件定義利潤

作為2024年的收官之作,海克斯康在最後的月份以1.2億美元收購美國3D打印設備公司3D Systems的逆向工程軟件部門Geomagic。這使得海克斯康擁有了PC-DIMS、Quindos等三大測量軟件。然而,這樣的小手筆,對於海克斯康的觀察者而言,已經是併購戰略上的審美疲勞。真正值得注意的是,海克斯康正在將旗下的軟件,包括計量和MSC,整合到一個Nexus製造軟件平台上。如何將併購的各類軟件,真正形成一個完整無縫的全業務平台,才是一個公司所面臨的最大考驗。

工業軟件正在以一種從未見過的速度向一體化融合。各自領域的軟件,正在向同一條河流彙集。而硬件也加入進來。

然而,硬件開始喜歡軟件,並非因為對於「軟件定義世界」的恐懼,而是因為資本對利潤的貪婪。「軟件定義硬件」,「軟件定義製造業」其實都不過是技術上的豪言壯語。真正的財務洞見在於,軟件定義利潤。

這才是定義工業軟件大整合的根本驅動力。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知識自動化,作者:林雪萍、易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