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萬公里的旅行中,我撞破了楚門的世界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愛範兒 (ID:ifanr),作者:周奕旨,題圖來自:作者拍攝
文字與圖像,是世界最基礎的兩種信息媒介。
在過去的五年里,我背著相機,行走於祖國西岸遼闊的土地。自南徂北,穿越蔓延千里的山脈與廣袤的盆地,一路橫跨三個進藏口。
這五年,恰好是「算法」蓬勃發展的五年,我們的生活逐漸與算法深度捆綁,當手機開始替照片自動調色,當導航預判出下一個急彎,當短影片平台比我們自己更清楚想看什麼,甚至AI都能模仿我的筆觸生成「原創」遊記時,算法的觸手已經逐漸觸及生活的每個角落。
在算法的干涉下,我們的決定真的是自發性的決定嗎?算法的到來,到底是帶來了有效的幫助,還是讓我們感到更多的困惑與壓力?
這場上萬公里的公路旅行中,有些零碎的經歷,給了我一些啟發。
邊城與老船
2023年入夏前,我從長江上遊一路沿江而下,江水在夔門的第八道彎處,輕輕將巫山縣城托在臂彎里。
沿著蜿蜒的公路駛出山中,再順著緊貼長江的山邊公路前行,司機搖下車窗,江風瞬間捲起碼頭的氣息,灌滿了車廂。
這個城市怎麼都說不上大,巫山依山傍水而建,從半山腰一路而下,到了江邊,城區就算結束了。
之所以如此,其實有一定的歷史原因。
從半山腰往下走,在第一個拐彎處,會看到一個巨大的觀景平台。站在這裏,視線穿過平台的邊緣,可以直接俯瞰長江,以及江對岸橫跨的那座標誌性的大橋。

上世紀九十年代,一項舉世矚目的工程在這裏掀開序幕,此後,長江一共在2003年、2006年、2010年進行了三期蓄水,蓄水完成後,長江的水位從原本的65米升至175米,中下遊的水患風險極度減小。
蓄水前的長江大橋位於山腰,老巫山坐落於江邊,在蓄水完成後,江面上升到了大橋底部,老巫山更是沉入滾滾長江之中。
由於依山而建,這裏的地圖顯得有些微妙,巫山也因此略顯吃虧——這座垂直生長的城市,把居民樓像麻將牌一樣堆疊在峭壁上。一樓也許是另一棟樓的頂樓,但手機上的地圖並不寬容,它只記錄平面上的信息,卻沒有衡量水平高度,把整座山崖簡化為平面坐標,進一步壓縮了這片本不大的土地。
這是一種賽博世界的弔詭,如果你有幸踏足這裏的街道,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這裏的500米,比絕大多數其他地方的500米要長。
地圖許諾的遼闊天地遠比雙目所及更遙遠,但超出了個人感官邊際的信息,很多時候只是單純的數據,難免有些脫離現實。

類似的困惑也出現在各種美食攻略中。
每次打開各大平台,各種推薦鋪天蓋地,但眾口難調,到底哪家的味道最合我的口味,卻是文字和圖片無法傳達的。
如果僅僅如此倒也罷了,但帖子中的廣告夾雜其間,才是真正的隱形陷阱,一不小心就變成了算法背後推動轉化率的工具。
這些陷阱的存在,讓算法帶來的信息流看起來很可靠,實際上卻讓選擇變得更加困難。
但這種糾結,在我來到巫山以後幾乎消失了。
劃開手機屏幕,社交平台的海量信息在此處忽然失效,尋訪地道吃食的線索,只能依賴人們千百年來最原始的方式——口口相傳。
往前頭第三個紅篷子。
雜貨鋪阿婆的秤砣在玻璃櫃上叩出篤篤兩聲。
臨江石階盡頭藏著我要找的館子。

二十米外那家麵館甚至沒有招牌,蜂窩煤爐上的鐵鍋正蒸騰起雲霧,將整條街熏染成暖黃色塊。
這裏沒有掃碼點餐的螢光屏,也沒有滿是廣告的選擇迷宮。麵館的蒸汽模糊了所有現代性符號。
老闆用搪瓷盤背面手寫的菜單,比掃碼後不知道轉幾圈才出來的小程序更令人安心。
這麼一比,算法推薦的那些「必吃榜」、「打卡點」,倒像是隔了層毛玻璃,看著熱鬧卻摸不著溫度。
走出餐館,夜色漫上來,江面貨輪的汽笛聲突然變得稠密,對岸的長江大橋亮起霓虹燈帶,左側險峻的山峰上點亮星星點點的路燈,勾勒出一條通向山頂亭子的路。

晨霧還未從江面起身時,我登上前往奉節縣的船。
這是一艘兩層的船,和巫山縣一樣,它並不算大,船身洇著深淺不一的水漬,像被江水反復批註的舊書頁。
經營這艘船的夫妻二人,丈夫掌舵,妻子管賬,前艙鐵皮上張貼的價目表還是五年前的印刷體,微信收款碼倒是新貼的,只是邊緣已經微微捲起。
其實前些年,交通渡輪的生意很不錯,但隨著巫山到奉節的高鐵建成,兩地的通勤時間縮短到了二十分鐘,交通渡輪的乘客逐漸減少,往來者只剩下沿江村莊的居民,背簍里裝著草藥的老漢要去對岸集市,竹筐中雛鴨啾鳴的婦人得趕在晌午前到女兒家。
在這個時代,忙著趕路的人都在追逐信息的速度,只有老船和老人依然以他們習慣的方式丈量長江的褶皺。

常有人下船,所以常靠岸。
直到兩側的山峰陡然陡峭,將天空裁成青瓷碎片時,才逐漸沒有了村莊,起航時滿滿噹噹的交通渡輪上,只剩我們一行人了。
前面就是夔門。
老闆娘看我們是少有的遊客,專門推開休息室為我們介紹。
十萬噸江水在此處被擠壓成青銅劍刃,白帝城的輪廓從水霧中浮起時,恍若一尊擱淺的方鼎,此刻若從雲端俯瞰,這艘老渡輪不過是指縫間漏下的芥子,正沿著李白撈月的弧線,緩慢穿過「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註腳。

出瞿塘,見夔門,繞過長江中心的白帝城,就是奉節縣。
正午的奉節碼頭泊著新漆的遊輪,掃碼講解器的電子音此起彼伏,下船回望,遠處是煙雨中若隱若現的夔門,視線穿過白霧,渝山號靜靜停靠在最邊緣的泊位,灶間騰起的柴煙與遊輪排放的尾汽在江面纏鬥。
再過一個小時,它會載著沿江兩岸的居民返航。
和這些小城一樣,這艘船在網上幾乎沒有任何信息,不論我怎麼搜索,都找不到相關的帖子,算法彷彿失靈了。還是前一天晚上從當地人口中得知的消息,才讓我知道,在山底江邊的碼頭,依然有一些逆流而上的交通渡輪。

在這個算法世界的邊城,沒有選擇焦慮,沒有信息轟炸。不管任何問題,當地人往往只會給出一個答案,雖然選擇變少,世界驟然縮小,但端上桌的每碗麵都帶著確定的熱氣,是算法永遠算不出來的確定性。
這不可避免地讓我想到家鄉,新開發的觀景平台正在預告過年的無人機表演,每分鐘循環播放的燈光秀,手機上隨時能看到給外地遊客推薦的八個拍照機位。

而此刻我身後的小城,晾曬的辣椒正隨機分佈在各家窗檯,流浪貓慢悠悠地巡著不固定的路線,麵湯的熱氣在不確定的高度被江風截斷。
這種隨意與自然,恰恰撫平了算法帶來的那份不踏實感。
藍調中的兩千公里
在甘肅到西寧之間,有座叫定西的小城,這座隴中小城像是被春風遺忘的驛站,靜默地守在通往西寧的必經之路上。
我們的旅程還要從此繼續向西延伸一千三百公里——穿過整個柴達木盆地,抵達地圖上那個被戈壁環抱的坐標:冷湖鎮。
此時是2024年的春末,對於西北而言,冬天離去的步伐總歸要慢些,G6京藏高速沿途的山頂還有皚皚白雪逗留,往來的車輛並不多,但與三年前初次探訪時不同,往來的汽車中,多了一些綠色牌照。

和部分出生於時代交界處的年青人一樣,雖然見證了新能源車的崛起,但我還是對內燃機保留了一些別樣的情愫,不過副駕上的朋友卻是智能駕駛的忠實擁躉,他開特斯拉時習慣單手握盤,在算法的幫助下輕鬆地完成駕駛任務,以至於第一次長途駕駛油車,車身總會在不知不覺中偏離車道。
出於滿足我對「駕駛樂趣」的需求,也是出於對他開油車的不信任,在德令哈郊外的加油站,我們默契地交換了座位——由我來接管方向盤,而他則拿起相機,負責記錄沿途的風景。

但駕駛樂趣的荷爾蒙並沒有給我帶來過多的快樂,在西北開車比想像中更累。
沒有護欄的公路像條灰綢帶鋪展在曠野,隨時可能有牧民的羊群從梭梭叢後轉出。我保持著將車輛控制在車道中央的習慣,餘光始終在後視鏡與兩側荒原間遊移,亞洲獅的方向盤傳遞著令人安心的阻尼感,但持續緊繃的神經讓右腳開始發麻,眼角的乾澀感則像不斷收緊的弦。
這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

柴達木南部的雅丹群在午後的陽光下蒸騰,千百年風蝕造就的土丘宛如凝固的浪濤,雄渾且壯麗。可惜,我此刻無暇欣賞這幅地質長卷——前方出現了運輸風力機葉片的特種車隊,七十米長的巨型構件在戈壁上投下了遊動的陰影。
不知不覺的錯車間,我的雙手已緊緊握住方向盤,直到透過後視鏡看到青海南山的雪峰在夕陽的鍍金下熠熠生輝,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竟錯過了整個路程的風景。
此時,我突然開始思考算法的意義。

兩天后,我們抵達冷湖鎮。
由於經緯度的原因,這裏的藍調格外悠長,沿著小鎮主路這條路出去兩公里,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採油樹在暮色中伸展鐵鏽色的枝椏,石油小鎮的廢墟將西北的土地畫成整齊的棋格,構成人類世界兩個時代的註腳。
冷湖鎮方圓兩百公里內幾乎沒有人煙,這意味著夜空中沒有任何光汙染,加之這裏位於中國的第一階梯,自身具有海拔優勢,我可以用肉眼直接觀看到璀璨的星河。
在這不可多得的觀星地,我拍攝了一張被掛入某相機畫廊的照片,畫面中,北鬥七星的鬥柄正指向東方——那是我們返程的方向。

回程時,我換了一輛新能源轎車,在同樣悠長的清晨藍調中,啟程離開冷湖鎮。
由於身體的疲憊不足以讓我有信心面對接下來的行程,所以在面對越過公路的狂風時,我第一次打開了智能駕駛,車身上複雜的傳感器將信息傳輸而來,在算法的統計下,車道保持系統以溫和的力度糾正著因橫風產生的偏移,讓飛馳的汽車堅決地穩定在道路中間。
此時,我終於敢讓目光暫時離開路面——後視鏡裡,朝陽正將崑崙山的雪峰染成蜜色。
夜幕低垂,我們一路向東,烏蘭縣境內的青藏鐵路與公路並行蜿蜒,綠皮列車拖著白色霧汽掠過荒原。

在火車呼嘯而過的瞬間,我單手拍下這個畫面,卻無由頭地忽然想起巫山碼頭那個霧氣迷濛的清晨——那時我堅信只有麵館蒸騰的熱氣能穿透算法的迷霧,用一種不確定中的確定來對抗算法的不確定,卻在今夜荒原的駕駛座上,被算法溫柔地歸還瞭望向窗外的自由。
列車的光束切開夜幕,與我的車燈在某個緯度上交彙成短暫的光橋,恍惚間似乎看見兩個時空在此疊影:巫山麵館老闆用搪瓷盤寫下菜單的指尖,正與此刻輕撫自動駕駛按鍵的指紋重合。
後記
算法的確強大,量身定製的信息流推薦與智能駕駛,只是算法能力的冰山一角,並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算法的進化將繼續以浩浩蕩蕩的姿態前進。
算法的出現,讓我們的世界與信息傳遞的速度同步擴張,但同時,也為每個人量身訂造了一個楚門的世界。
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人提倡跳出算法的控制,但在這趟旅程中,我逐漸意識到,一味摒棄算法並不是最佳選擇。
在巫山,當所有的選擇都由算法精挑細選,我們可以選擇跳出這些框架,摒棄它的引導,去尋找自己真正想要的答案;
而在青海,當行為變得機械重覆時,我們可以讓程序與算法代替人類承擔99%的重覆性勞動,餘下注意力,恰好夠我的眼睛接住崑崙山頂墜落的星光。
將算法當作工具,學會用工具,而不是因噎廢食,拋棄工具,甚至是被工具奴役。
四百年前,哲學家笛卡爾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出了一個明確的思想,指明了個體意志的重要性:
我思故我在。
這句話至今依然一語道破真諦,儘管時代的洪流無法抗拒,但我們依然可以在這股洪流的裹挾中,通過個人意志,保持一份自我選擇的權利。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愛範兒 (ID:ifanr),作者:周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