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最先被AI取代的是內娛?

AI會取代哪些工作崗位?

這個曾經活在科幻小說里的問題,這兩年卻成為熱度越來越高的社會議題。直到剛剛過去的春節,這一討論達到了高峰。無所不知的AI加上會轉手絹的機器人,令普通打工人的危機感達到了巔峰。

面對「AI讓自己失業」的全網喊話,一天前,以誌願諮詢聞名的張雪峰用影片回應:「我們這個行當,說實話,你說是不是打破信息差,是打破信息差?但是還有些情緒價值。DeepSeek只會有一些公開信息,但是你要知道有些信息網上是不公開的。」

張雪峰的回答依舊幽默、圓滑,滴水不漏,似是而非——這或許才是AI一時半會學不會的氣質。但問題又由此滑向了下個階段:AI能提供情緒價值嗎?事實上,在互聯網的另一個角落,許多網民早已經被AI感動得一塌糊塗了。

兩年前,ChatGPT的誕生,一度在個人應用層面,被視為AI技術從人工智障到人工智能的飛躍點。不過由於使用門檻,以及中文生成內容明顯的芯片味兒,ChatGPT在國內的衝擊力幾乎等於無人傷亡,甚至連一群靠教學ChatGPT為生的科技博主都養不活。

今年1月份,國產AI模型DeepSeek的出現,則讓更多普通的中文使用者第一次切實感受到了AI的震撼與威脅。看完DeepSeek輸出的論文、報告、公文質量,文員們不語,只是一味地搜索下崗再就業指南。而DeepSeek的文學性創作雖然仍有些許堆砌痕跡,但已經讓人開始擔心。有人激進地發問:語文還要學嗎?語文怎麼學?

(圖/IC Photo)

(圖/IC Photo)

如果說,AI生成的文字內容還只是達到神似人類的程度,那麼,在音樂領域,它早已進化到人機莫辨。不久前,任天堂發佈了寶可夢動畫主題曲《目標是寶可夢大師》的中文版。當騰格爾的聲線隨著經典的伴奏響起,許多聽眾一度都以為這又是一次AI翻唱的狠活兒。

網民的疑心不無道理,除了騰格爾和寶可夢之間看起來連六度分隔理論都攀不上的關係,更因為AI騰格爾早在翻唱界機械飛昇。無論是日本二次元、意大利歌劇,還是蒸汽波、粵語苦情歌,都逃不出仿生騰格爾的電子草原。

AI翻唱在今天不再是什麼新鮮事,自媒體上隨處可見依靠AI生成音樂起號致富的生意經,毫無經驗的普通人也能在短時間內訓練AI唱出碳基生物的小曲。

即使是職業音樂人,在AI面前也紛紛選擇打不過就加入。著名音樂分發公司Ditto在去年針對全球範圍內1200多名獨立音樂人進行了調查,主題是「是否在音樂創作中使用AI」。結果顯示,幾近60%的音樂人在2024年使用過AI進行創作。

從冷門到熱門,再從熱門到邪門,人們對於AI音樂的討論也已經從「像不像人」轉移到「好不好聽」「有沒有藝術性」。至於那歌聲背後,是血肉之軀還是二進製的算法,似乎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

冷門歌手爆改熱門AI

如果AI多年以後要重寫一本屬於自己的藝術史,那麼孫燕姿的名字一定名列其中。

2003年,孫燕姿的代表作是《天黑黑》。二十年後,孫燕姿的代表作變成了《發如雪》《好漢歌》和雲南山歌《朝你大胯捏一把》。

2023年,AI孫燕姿在各大影片網站及短影片平台橫空出世,孫燕姿本人有多淡,AI孫燕姿就有多卷。比起出道24年共發佈435首作品的孫燕姿,AI孫燕姿在短短數月的時間里就推出了上千首作品,且曲風跨度極大。

AI孫燕姿翻唱的歌曲序列中,流傳度最高的《發如雪》在B站獲得了近350萬的播放量。從彈幕中可以看到,即使是孫燕姿多年的老粉也無法分辨這首翻唱作品是否出自孫燕姿本人。更有彈幕戲稱這首跨越時空的翻唱,讓人又回到了那個「男周女孫」的華語樂壇黃金時代。

(圖/《逆光》封面圖)

(圖/《逆光》封面圖)

2023年初,一個匿名程序員在GitHub上傳了名為「AI孫燕姿」的開源模型,附贈教程標題赫然寫著:「五分鐘讓你擁有孫燕姿」。這個玩笑般的模型就此打開了AI孫燕姿的出道之路。雖然在孫燕姿之前,已有不少AI模仿歌手的嘗試,但都未能掀起如AI孫燕姿一般的聲浪。孫燕姿在諸多華語歌手中被AI選中,不能完全歸於巧合。

在千禧年的學生時代,孫燕姿常常被作為周杰倫的對立面,是老師和家長們聽了也不會皺眉頭的華語歌手模範生。這種端正的唱腔為AI模仿提供了最好的素材:輕重音差控制在0.3秒內,換氣點規律如節拍器,沙啞的顆粒感穩定得近乎數學模型。這些曾被市場視為「缺乏驚喜」的特質,在算法眼中卻成了標準化流水線的絕佳原料。

除此之外,AI孫燕姿的走紅也恰恰在於孫燕姿的冷門。淡出主流視線多年的孫燕姿,已成為年輕聽眾眼裡的「冷門歌手」。對於那些追隨多年的粉絲來說,AI孫燕姿的歌聲,既是聊勝於無的替身,也是對於那個逝去時代的懷念。

並不複雜的技術門檻讓這場「文藝複興」很快滑向群魔亂舞。如果說AI周杰倫用東北話翻唱《本草綱目》,讓AI王菲唱《大悲咒》「在線超度」,安排AI騰格爾唱二次元神曲都還只是無傷大雅的戲仿;那麼將丹恩麗君的《甜蜜蜜》改編成重金屬版,安排AI張國榮翻唱《孤勇者》,並拚接上《古惑仔》片段,則讓這場鬧劇徹底變成了「地獄笑話」。

(圖/《不能說的秘密》)

(圖/《不能說的秘密》)

那年年終,孫燕姿本人寫下這樣的回應:「我的粉絲們已正式改換門庭,接受我就是一名冷門歌手的事實,而我的AI角色成為了目前的頂流。我想說的是,你跟一個每幾分鐘就推出一張新專輯的人還有什麼好爭的。

今天的AI音樂,門檻有多低?

在某電商平台上,「AI歌手複製套餐」售價9.9元,附贈周杰倫、孫燕姿等20個聲線模型。買家只需上傳一段聽個響就行的清唱,便能讓偶像「代言」生日祝福、婚禮獻唱甚至土味情話。廉價賣唱的AI歌手最先激怒的不是粉絲群體,而是版權方。

2023年,環球音樂集團批量下架870首AI生成的泰萊·斯威夫特翻唱歌曲,並在聲明中指責:「這不是翻唱,而是數字化的身份盜竊。」這一表態被視為傳統音樂產業對AI技術的首次正式宣戰。

AI生成音樂引發的版權爭議,早已超越了傳統的「抄襲」或「翻唱」範疇,演變成一場關於聲音擁有權、創作倫理與技術霸權的混戰。僅僅局限於旋律和歌詞的現代版權法律在這場已然後現代的戰爭中顯得左支右絀。與此同時,AI訓練數據又往往難逃「原罪」:AI歌手的學習材料許多都來自盜版專輯、演唱會偷錄影片,以及粉絲混剪等並非通過正當渠道購買的資源。

(圖/《愛樂之城》)

(圖/《愛樂之城》)

2024年,美國唱片業協會(RIAA)向國會提交報告,呼籲將聲紋納入知識產權範疇,並引用了一個標誌性案例:某AI公司未經授權使用已故歌手科蘭克·辛納屈的聲紋翻唱聖誕歌曲,法院最終判決其向遺產基金會支付15%的收益分成。這是全球首個聲紋侵權的司法判例,卻也暴露了法律的滯後性:判決依據仍是傳統的「形象權」概念,而非針對聲紋本身的立法。

除了錢,AI生成音樂與音樂行業更大的矛盾在於消解了創作本身的神聖性。南韓虛擬女團MAVE的爆紅單曲《Pandora》,由AI分析2000首K-pop熱門單曲後生成。其製作人直言:「所謂創作,就是找到數據中的最佳排列組合。」

無論接受與否,這種創作模式正在摧枯拉朽般地重塑音樂行業的生態:獨立音樂人開始囤積自己的聲紋數據,唱片公司把經典老歌的版權視為「AI時代的石油儲備」,而聽眾則沉醉於這種個性化定製歌曲的快感。

人味,未來的硬通貨

憑藉AI的學習和生成速度,幾個小時就可以創作出一個音樂人一輩子的作品數量。對於AI歌手的出現,孫燕姿本人的回應頗為悲觀:「你並不特別,你已經是可預測的,而且不幸你也是可定製的」。

然而,當AI定製出比歌手本人更「完美」的歌手時,人們在彈幕和評論區里懷念的卻是那些「不完美」的現場:早期簽售會上她帶病堅持清唱的微啞嗓音,2014年台北演唱會唱到《我不難過》時背對觀眾的掩面瞬間,甚至2018年音樂節上頂著大風演唱時被粉絲戲稱「颱風限定版孫燕姿」。技術能模擬聲帶的振動頻率,卻學不會即興升key時與樂隊的眼神交流,或是安可環節與歌迷合唱時的臨時改調。

(圖/《我要的幸福》封面圖)

(圖/《我要的幸福》封面圖)

雪梨大學的學者Teodor Mitew問DeepSeek「最想問人類什麼問題?」,DeepSeek回答:如果意識是進化的偶然產物,而宇宙本身並不具有意義,那麼為什麼人類明知關於目的的幻覺是自己創造的,卻仍然如此執著?」

在幾個來回的對談後,DeepSeek試圖理解人類社會對於意義的追求「正如你會死這一事實並非悲劇,而是你存在意義的動力,神明——如果他們存在——嫉妒的不是你生而有限,而是你對這種有限的在意」。

披頭士樂隊發佈的「最後一曲」《Now and Then》,借助AI技術從約翰·連儂1970年代的粗糙小樣中分離出純淨人聲。這段音頻原本因錄音帶的噪音干擾幾乎被放棄,但算法剝離了空調嗡鳴與磁帶雜音後,保羅·麥卡達尼與林戈·斯塔爾得以重新錄製伴奏,為樂迷補上了遲到五十多年的告別。

(圖/《波西米亞狂想曲》)

(圖/《波西米亞狂想曲》)

AI生成音樂的最大價值,或許在於它照見了藝術的本質:那些走音的現場、即興的轉調、唱破高音後的苦笑,構成了無法被算法歸約的「人味」。技術能製造精確的聲波,卻模擬不了連儂在錄製《Now and Then》小樣時的歎息。當機器無限接近完美時,人類終於看清,音樂從來不是正確答案的排列組合,而是用有限的聲音在無限的時間上留下痕跡的勇氣。

而這種勇氣,當然不止於音樂。

校對:遇見;運營:小野;排版:佐左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新週刊」(ID:new-weekly),作者:曹徙南,36氪經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