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Seek衝擊下,留給OpenAI的時間不多了

文丨鏡相工作室,作者 | 葉梅,編輯丨盧枕

DeepSeek帶給矽谷的動盪遠遠還沒停止,OpenAI的表現證明了這一點。

它不再延續之前12天12場擠牙膏、吊胃口的發佈會風格,而是一口氣推出多個新產品、功能與優惠政策:發佈新推理模型o3-mini,並首次將推理模型開放給免費用戶;向所有用戶開放ChatGPT搜索功能,且無需註冊;上線面向深度研究領域的智能體產品Deep Research;用戶可以更詳細地查看o3-mini的思維鏈內容。

甚至,OpenAI的CEO山姆·奧特曼(Sam Altman)第一次承認OpenAI閉源策略站在了歷史的錯誤一邊。他表示,雖然不是「當前的最高優先事項」,但OpenAI仍需要找出一個不同的開源策略。

● 圖源:網絡截圖● 圖源:網絡截圖

面對被追趕且差距越來越小的事實,什麼是最高優先事項?

可能是進入更大的普通消費者的市場——根據媒體報導,OpenAI即將在週日「美國春晚」超級碗賽事期間播出其首個電視廣告,而過去它極少做廣告投放。

也可能是加快轉變公司架構——去年年底,OpenAI正式宣佈要從非營利組織控制下的營利部門重組為一家特拉華州的公益公司(Public Benefit Corporation,以下簡稱PBC)。

12月的公開聲明里,OpenAI說,為了面對從類似ChatGPT的商業產品到開源LLM的競爭,以及安全方面的創新,公司需要比過去更大的資本投入。原來那套複雜的架構不再適用,因此重新選擇PBC這樣的傳統股權模式。

AI競爭早已超越了純粹的技術較量,還關乎一家公司要如何構建新的組織形式和管理方法,既獲取足夠的資金來推動技術發展,又要保證發展是普惠、負責、安全的。

現在,當DeepSeek通過開源模型和極低訓練成本迅速吸引了大量中小企業和開發者,直接衝擊OpenAI的付費API訂閱模式,OpenAI陷入到一個困境:保持領先的代價越來越高,後來者卻可以輕鬆追趕,但作為領先者,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OpenAI需要更多的投入來為自己爭取時間,首先必須卸下束縛住自身手腳的鐐銬。

擺脫非營利的「束縛」

正如OpenAI的名稱,其創立之初,就有一個宏大的願景:實現公開、共享的AGI,對抗大公司或少數人對人工智能的壟斷,確保人工智能帶來的利益被全人類廣泛、平等地分配。

這個願景下,OpenAI有兩個目標,一是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推進人工智能發展,二是確保發展成果不被少數人佔有。

但這兩個目標一定程度上是衝突的,發展人工智能需要龐大的資金,而資金的來源就是少數有錢人或大公司。2018年,因理念衝突,早期主要資助人馬斯克從OpenAI撤資,OpenAI出現重大危機,奧特曼從風投機構離開,全職擔任OpenAI的CEO,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找錢。

為了不改變OpenAI的初衷,同時能籌集到更多資金,2019年,奧特曼設計了一個混合架構——將2015年創立時的非營利組織,變成由非營利組織控制的營利性實體。這個架構下,非營利組織OpenAI負責把控研發方向,確保研究成果安全、開放、共享,而營利性實體可以籌集資金,負責具體的AI研究、開發和商業化運營,並向投資者分配利潤。

這個架構向所有潛在投資者表達了一個清晰的要求:你可以投資我,我也會給你分配利潤,但你不能幹涉我的具體決策,更不能將我的研發成果據為己有。

微軟充當了那個「吃螃蟹的人」,數年時間里,持續向OpenAI投資超過100億美元,但卻無法擁有OpenAI董事會席位,也不能左右OpenAI的決策,只能優先使用OpenAI的技術成果並從中獲取分紅收益。這個收益還有一個上限,且一旦OpenAI宣佈實現AGI,微軟就無法再從中獲益。

在這個架構中,不管是微軟這樣的外部投資者,還是持有OpenAI營利性實體股份的員工,只要跟商業利益沾邊,就無法進入OpenAI董事會,無法參與OpenAI重大決策。而非營利組織的成員及董事會成員,都要公開收入,不能在營利性實體中擁有股權,不能被商業利益影響,確保AGI理想公平、公正地實現。

甚至連奧特曼本人,也因為自己設計的這套架構,一度失去了所有職務——OpenAI董事會覺得他在商業化和產品研發上太激進,有違OpenAI的安全原則,沒和他商量就把他開除了。

● OpenAI的組織架構● OpenAI的組織架構

這場發生於2023年11月的罷免風波,也讓看似合理的組織架構快速暴露出了問題——雖然非營利組織的董事會成員不能持有公司股份,但只代表了維護公益這一方的觀點,缺少主要利益相關方(比如微軟、員工)的聲音。罷免事件發生後,作為最大投資方的微軟沒有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被迫承擔了巨大的風險。

照這麼玩下去,就沒有人願意給OpenAI的夢想繼續砸錢買單了。

另外,董事會的決策過程並不透明,缺少足夠的協商過程,這讓公司變得極不穩定。大家不是一條心,也影響了OpenAI參與人工智能競爭的能力。

風波中,最大投資者微軟的CEO納迪拉維杜華開始對OpenAI公司架構提出質疑,認為其需要往更穩定的方向改變。投資者們與奧特曼也就此開始推動OpenAI的架構轉型,期間發生了董事會成員大換血,和持續的人才流失,OpenAI逐漸從一個由共同理想和價值觀綁定在一起的組織,變成由利益和錢凝聚而成的商業公司。

還差最後一步,以組織和制度來維持這樣的轉變。

去年,OpenAI從微軟、英偉達以及其他風投公司籌集65億美元時,談判的一項重要條款,就是OpenAI必須在兩年內成為一家公益公司。如果做不到,投資者可能會收回他們的錢以及這一期間產生的利息。

這種傳統公司形式能讓OpenAI回歸「股東組成董事會」,也能讓投資人更簡單地獲取更多收益——投資人擁有了話語權,收益也不會被限額,這樣能吸引更多投資。

OpenAI也想通過架構變化獲得更多自主權。

它與微軟的關係正在變得微妙、暗流湧動。此前,微軟一直是OpenAI唯一的雲服務提供商,要求維持獨家雲服務合作並延長知識產權使用期限,但隨著OpenAI對算力的需求增長,這一限制影響了產品開發速度,降低了產品的穩定性;而OpenAI希望降低分成比例(OpenAI通過Azure提供的API服務,微軟可以獲得一定收入),並嘗試引入其他雲服務商。近期,OpenAI還宣佈與軟銀和甲骨文合作開發一個價值5000億美元的數據中心項目Stargate。

雙方還有一份協議,約定OpenAI在實現AGI之前,需要持續與微軟分享技術和利潤。他們給「實現AGI」所定的可量化的目標是1000億美元,而去年OpenAI僅實現40億美元收入,仍處於虧損狀態,目前看來1000億美元的利潤目標還很遙遠,這也意味著對OpenAI的束縛還有很久。

協議也寫道,「充分AGI聲明」由OpenAI董事會合理裁量,有猜測認為OpenAI可能會宣稱提前實現AGI,來擺脫對微軟的義務。

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向營利性公司轉變,是OpenAI不得不進行的改革。

PBC,會是更好解法嗎?

公共利益公司PBC,實質上是一類營利公司,之所以強調公益,是指特拉華州公司法規定,PBC董事需要在股東的經濟利益、公司註冊證書中規定的公益目的、受公司行為影響重大的相關者利益之間取得平衡。

按照計劃,OpenAI會將營利子公司OpenAI Global LLC重組為PBC,發行普通股。之後,PBC部分不再由非營利董事會完全控制,而是會進行更獨立和市場化的運營,也會受到更多股東與社會公眾的監督。

非營利組織OpenAI Nonprofit將繼續存在,持有PBC的少數股份,在醫療、教育和科學等領域推進慈善事業。

不過選擇PBC,並不意味著OpenAI平衡股東利益與公共利益的難題,就會迎刃而解。

由前OpenAI員工創建、同樣選擇PBC架構的Anthropic在一份官方聲明中寫道,雖然PBC架構在法律上允許董事平衡公眾利益與股東價值最大化,但它並沒有讓董事會直接對其他利益相關者負責,也沒有讓他們的激勵機制與公眾利益保持一致。

Anthropic的總法律顧問也表示,如果最後PBC董事會成員沒有足夠堅定地追求其公益使命,公眾並不能依靠某個機制來起訴公司,要求其強製執行。

說白了,之前的架構里,決策的人和獲利的人不是同一夥人,至少還能相互制衡,當成為一家傳統營利性公司後,股東同時擁有決策和獲利的權利,就更難監督他們是否以權謀私了。

因此,PBC並不是問題的最終答案。

Anthropic提供了另一種思路。他們做了場「公司治理實驗」,與耶魯大學、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以及多位律師,研究、設計了一項此前沒有人嘗試過的PBC配套制度——長期利益信託(Long-Term Benefit Trust,以下簡稱LTBT)。

LTBT是一個獨立機構,由五名受託人組成,他們都具有人工智能安全、國家安全、公共政策和社會企業方面的背景和專業知識,職責是免受Anthropic的經濟利益影響,獨立平衡公眾利益與股東利益,類似此前OpenAI董事會的獨立董事們。第一任5位受託人已被挑選出,任期為一年,未來受託人的人選將會由受託人投票選舉。

為了讓受託人發揮作用,Anthropic創建了由信託獨家持有的股票(T類股票)。這些股份使受託人擁有選舉和罷免一定數量的董事會成員的權力,並且將在4年內選出董事會多數成員。換句話說,這些受託人也成為了新類型、更注重公眾利益的股東。

與此同時,Anthropic也設立了一個新的董事席位,由C輪融資及後續投資者選舉產生,確保投資人的觀點也能在董事會中得到代表。

如此下來,董事會大部分成員能實現既對信託基金負責,也對投資人負責,更好地平衡公共利益和股東利益。在AI安全、社會貢獻等領域擁有更多知識的受託人,也能夠幫助董事會做出更好的決策。

Anthropic還考慮到了架構失敗的可能,以及會被輕易撤銷的可能。他們還設計了一個修訂流程,大多數調整需要由受託人和Anthropic董事會,或受託人和其他股東達成一致。

在官網的聲明中,Anthropic寫道,公共利益與商業成功或股東回報並不矛盾,他們的經驗表明兩者往往具有很強的協同作用,「我們是實證主義者,想看看LTBT會如何運作」。

但「PBC+長期利益信託」的模式並不一定就適合OpenAI——它與Anthropic不同,沒有在一開始就選擇PBC模式,還擁有一個非營利組織,轉變架構要處理的問題就更多了。

轉型之路上,誰是最大阻礙?

OpenAI的轉型既是資本驅動的必然選擇,也是技術倫理與商業邏輯碰撞的縮影。轉型的難點在於,如何照顧到各方利益,在融資需求、合作夥伴關係和治理機制之間找到平衡點。

第一步需要在內部達成共識。目前OpenAI仍由非營利組織的董事會掌控,在2024年12月27日的聲明里,OpenAI計劃在2025年完成這一轉型,可以視為這個計劃已經取得了高層的支持。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後續會面臨嚴格的法律與合規審查,並對非營利組織的資產進行評估。

美國法律規定,非營利組織最終擁有的資產(包括任何現金和證券),至少與它移交出去的一樣有價值。

雖然非營利組織與營利子公司都屬於OpenAI,但要讓前者放棄所擁有的資產——對一項世界領先技術的控制權,營利子公司在還清投資人與員工後、本應該留給非營利組織的利潤,將十分巨大。

OpenAI所發佈的公告稱,非營利組織對目前營利子公司的重要股權,會以PBC中的股份形式出現,股份的公允估值會有獨立的財務顧問確定。據媒體報導,重組後的非營利組織預計將持有PBC至少25%的股份,賬麵價值約為400億美元。

至於獲得補償後的非營利組織將由誰來管理,原來的董事會何去何從,新的非營利組織要負責的具體工作是什麼,PBC公司的董事會如何組建,尚未有詳細、具體的安排。

一位在去年10月離開OpenAI的長期政策研究員則擔心,原本承擔「安全、開放」任務的非營利組織,會成為公司的「附帶品」,放棄掉以前更加重要的工作——關注和研究AI可能帶來的長期風險,參與和推動AI倫理、安全、社會影響等方面的政策和標準製定,指導行業的健康發展。

其次,OpenAI還要解決與現有最大投資人微軟的關係。

從去年10月以來,兩家公司一直在談判架構改革後的變化,包括:(1)微軟在新營利性實體中的股權;(2)微軟是否會繼續成為OpenAI的獨家雲提供商;(3)微軟在自家產品中隨意使用OpenAI知識產權的權利,將保留多長時間;(4)微軟是否會繼續從OpenAI的收入中抽取20%。

當OpenAI想找到更多投資方,勢必要與微軟談好條件,做好補償,同時設定新的投資規則,才能引入新投資者。

● OpenAI聯合創始人之一馬斯克已申請禁令,阻止OpenAI向營利性公司轉型。圖源:影片截圖● OpenAI聯合創始人之一馬斯克已申請禁令,阻止OpenAI向營利性公司轉型。圖源:影片截圖

從非營利組織變為營利性公益公司,也涉及複雜的法律和稅務問題,奧特曼也在面對一系列來自「前同事」與同行的訴訟、禁令。

OpenAI聯合創始人之一馬斯克已申請禁令,阻止OpenAI向營利性公司轉型。他表示自己共同創立並提供種子基金時,自己被欺騙性認為OpenAI仍然是一家非營利組織。但OpenAI稱馬斯克的抱怨「毫無根據」,並在官網上刊登了從2015年起、8年的通信往來。目前,加州法官還未決定是否要發佈禁令。

Facebook的母公司Meta也支持阻止OpenAI向營利性公司轉變。去年12月,Meta致信加州總檢察長Rob Bonta,稱允許這種轉變將「對矽谷產生重大影響」,開創非常不好的先例。

Meta在信中寫道:「如果OpenAI的新商業模式有效,非營利投資者將獲得與以傳統方式投資營利性公司的投資者相同的營利性收益,同時還可享受政府給予的稅收減免。」

但這些都還是小問題,OpenAI最需要擔心的,是內部人才的不斷流失。

從2023年的罷免風波開始,OpenAI的人才流失速度就很快,員工們擔心OpenAI會更加優先考慮商業產品而犧牲安全。當資本吸納速度更快,而合理的治理機制沒有跟上,認同OpenAI最初使命的員工流失,還會讓公司產生更大的混亂。

在去年年底的那份聲明中,OpenAI說,2025年自己將不僅僅是一個實驗室和一家初創公司,而是「必須成為一家經久不衰的公司」。而如何在這場競爭中讓公司持續發展,同時兼顧「AGI造福全人類」的理想,這場架構轉型需要給出一個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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