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失業人，正在克服「要飯羞恥」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風味星球，本期作者：吳楠、斯小樂，編輯：梅姍姍，圖片：吳楠，題圖來源：AI生成

已經留意那個掛著「免費吃麵」牌子的店一段時間了，畢竟就在公司附近。

「如果你在瀋陽，暫時失去了收入，遇到了困難，可以來本店，小聲告訴我們員工，來份（愛心雞湯麵）……誰無暴風勁雨時，守得雲開見明月。」

真的可以麼？我忍不住懷疑。這一年，提供如此免費飯食的餐廳肉眼可見的多了起來，我其實一直有個困惑：老闆怎麼區分蹭飯的和有困難的人？不會有人濫用這個愛心麼？這樣的大環境，老闆能堅持給免費面多久？

畢竟，我也在失業的邊緣了。從公司10月正式通知今年不發績效，到上面時不時傳出裁員/停工謠言，烏雲無時無刻不橫在我的頭上。當然，我暫時還不需要這種幫助，存款也還是有的，但當焦慮大爆發，我也會想：假如有個像我這樣1米85，穿著得體的人進去要一碗麵，他們可能給麼？

前幾天，我終於走進了這家店。別誤會，我是來花錢吃麵的，但好奇心還是讓我忍不住問出：這面真的能免費給嗎？只見員工大姐停下手上的活，認真地打量了我一下，壓低聲音問我：「你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我被問得有些尷尬，大概那晚頭髮衣服被風雪吹得也有些狼狽，但看我愣住，大姐好像更堅定她的推斷了，眉眼一挑：「有困難你開口說，多得是有困難的人。」

誰都有可能缺這口飯

直到我掏出手機，腳亂地掃了桌面二維碼付款，「支付寶到賬，9.9元」的聲音響起，大姐才收起了自己「關切」的目光。

大姐也不好意思了，自嘲說老闆今天不在，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不太會看哪些是真的要幫助的人，只是遵守著老闆給她們的規定：「說了，有問的，就給他們拿（免費的面）。」

我試圖緩解尷尬，指了指自己缺乏運動而發福的小肚子說，「這模樣怎麼都不像會餓得吃不起飯的」，沒想大姐直接回我一句：「胖而已，胖子就沒困難了麼。」

我被說得無言以對，意識到自己刻板印象了。大姐也沒停，繼續說前幾天有個看起來175不到，200多斤的男的進店，找了個特別角落的位置坐了很久，她走過去催了幾次讓那個男人點餐，好幾輪問下來男的才小心翼翼低聲說了句：「能不能吃個那個面？」

大姐這才發現這位身形圓胖的男人，早已冷得手指和臉色都青紫，頭髮也趕氈了一樣，貼在頭皮上。

「我吃的不多」，胖男人謹慎地再補充了一句。大姐回憶到當時見到男人身上雖然穿戴整齊，也能看出有段時間沒洗澡了。她趕緊跟廚房說下碗雞湯麵端上來，男的狼吞虎嚥吃完，桌上的蒜也沒來得及掰一顆，嘟嘟囔囔，像是說「夠了夠了」又像是說「謝謝」，跐溜一轉眼就走了。

大姐有點懊悔說那天沒有多給那位體型龐大的男人多盛一點面，「以前電視里吃不上飯的都瘦得看見骨頭了。現在時代不一樣了，長什麼樣的都是會餓肚子的。」

大姐告訴我，她們給困難人士和給員工餐的面都是一樣的；說瀋陽現在給免費愛心餐的餐廳越來越多了；說她住的附近有家壇肉館，酸菜和素土豆、米飯可以隨便吃。但為什麼老闆會這麼做，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按照老闆的要求，有人要就給一碗。

抻麵店的大姐不擅言辭，但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這年頭，誰都有可能在某個時刻，吃不上一碗小店裡的熱湯麵。

不是你幫幫我，就是我幫幫你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家抻麵店，因為覺得不得勁，有些黏糊又溫熱的情感在胃里，出不去。

前一天沒點的雞架，這次吃上了，一份雞湯麵一份雞架，全身吃得燙呼呼。前一天沒見到的老闆，那天也見到了。他當時就坐在我隔壁桌，大概也跟我一樣，留意到了有個小夥進來後半天沒點什麼，主動過去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哥，能不能請我吃碗麵？」小夥子聲音壓得很低，說自己是剛被公司辭退的大學生。

「行，跟我過來！」年青人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自己的故事，老闆就猜出了大概，打斷了他，招呼他坐下，進後廚去煮麵。小夥子的座位隔著幾張桌子，我只能留意到他聲音很小，低著頭不敢看其他人的眼睛。而且小夥子沒選擇在店裡吃，而是把面打包走，很快就離開了。

老闆又坐回我旁邊的座位。我跟老闆隔桌打了個招呼，「要不剛那位小哥的面，我來請吧」，說這就對桌上的二維碼掃去了 10 元。掃過去的瞬間，我感覺心裡那種不踏實的感覺，舒服了很多。

老闆笑著起身，乾脆直接到我對面坐了下來。我也藉著膽子，問出了自己想問的話，「你這麼幹不虧本麼，現在大環境這麼差？」

「不會的！你就看，這外面一整條街，過去一年倒了多少家？多少人欠了一屁股房租？我不一樣，我還開了分店！這就是老天眷顧。我能有今天，都是大家幫忙。我現在做得好了，也想著幫幫別人。」

老闆說大家都喊他海哥。「真有困難了，你能找到我，喊我一聲海哥，我能不讓你吃飽嗎。就是碗雞湯麵，能有幾毛錢？」

海哥說，做免費餐也不是他的獨創，是之前留意到網上有帖子說，有些店會在門口貼這種海報，印象很深刻。但自家海報上那句「誰無暴風勁雨時，守得雲開見明月」那句不太工整的對仗，倒是海哥自己想的。

哪怕沒有這張海報，其實每天來往店裡張望的，看上去有困難的人其實也都不少。突然衝進店裡，端起客人吃剩的面和菜，餓瘋了一般，開始狼吞虎嚥的情況，海哥也碰過，「那種頭髮看起來很多天沒洗，警惕看著周圍的，多半是給不起一碗麵錢了」。

與其讓店員提防著跑單，還不如大大方方招呼大家吃點飽飯。海哥一再強調，不管吃好，但吃飽可以滿足。上次有個男人，要了碗免費面後，還一直吵著說要加點肉。「我就跟他說，兄弟，能好好吃，咱們就吃。要是不能，咱們就不吃。」那人聽完，也不吭聲了。

吃過這碗麵，下次江湖見

海哥那天心情不錯，抓著我聊了不少。他說自己做過計算，一個月下來免費送出去的其實就幾十碗，不多，真不算多。

「基本都是男的。」海哥告訴我。

作為一個東北男人，我知道，讓東北大老爺們兒開口向陌生人要一份免費面，是要經過很大心理鬥爭的，但海哥說，他也知道咱東北大老爺們兒，只要能吃飽飯，就又是一條好漢。「東北男的挺不容易的，在外總得撐起點什麼，但總有手頭緊的時候。真碰上那種時候了，真不容易的。」

海哥的麵店，不遠處有家醫院。偶爾下午人少的時候，會看到有人紅著眼眶坐在餐廳一角，海哥不敢問，也不想去問，只有當他們用一個眼神，向服務員大姐或向自己發出「求助」信號，他們才會趕緊讓廚房去做碗熱湯麵。海哥和這些前來吃一碗愛心面的人基本不對話，他相信，「讓他們安靜地吃一碗麵，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但凡主動說自己遇到了什麼困難的，大都是超出一碗麵能幫忙的事了。店裡曾經來過一位大叔，點了碗雞湯麵，卻一直坐了兩個多鍾頭。直到飯點已過，店裡的人少了下來。這位五十歲上下的顧客才走到海哥面前，一開口卻是借錢。

那位大叔滿臉通紅地跟海哥說，自己是來麵館旁邊的醫院看病，可當時身上錢實在不夠，下午還有一項檢查要做，如果再回家取錢，檢查要重新排隊，得等到好幾天之後。他耗不起這時間再住旅館了，剛看到貼在麵館門口的海報，感覺海哥是好心人，這才鼓足勇氣問海哥能不能借自己500塊。生怕海哥會不相信他一樣，還把手裡還握著的CT片展示給海哥看。

做了十幾年生意的海哥卻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問了對方接下來的打算，大叔告訴海哥，已經和家裡人聯繫送錢，不過家人要明天才能到。海哥二話不說，借了500塊給他。

看著對方拿著錢離開，店員還有點好奇地問「你咋會相信他？」海哥說，「他能清晰詳細說出接下來的安排，說明這個人至少不是個騙子。」事實也是，第二天，男人帶著家人前來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