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瘋狂內卷的大廠，怎麼不讓加班了？

彷彿是在一夜之間，國內的上班節奏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今年1月，美的集團董事長方洪波發佈一份《關於簡化工作方式的要求》的文件，旨在減少職場中的「表演式工作」，提升員工的工作效率。2月，國內另一製造業巨頭海爾也被曝出公司要求強製雙休。3月，大疆開啟「不準加班」運動，強製員工晚上9點必須下班，再一次引爆全網關注。

一時間習慣了高強度勞動的打工人甚至表示非常不適應。從報導中來看，那些被強製要求離開工位的員工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在互聯網的新聞評論區，很多人同樣表示難以置信——996福報論言猶在耳，曾經瘋狂內卷打工人的「資本家」，怎麼就突然不讓加班了呢？

從「996是福報」到「強製到點走人」，國內的職場文化似乎終於開始與發達國家接軌。但褪去道德評價的濾鏡，這場變革背後暗藏著的，其實是更為複雜的博弈。

當人口紅利消退、就業崗位收緊、00後整頓職場、反抗內卷的聲浪湧起，面對持續的經營壓力和社會責任壓力，企業開始不得不需要尋找商業利益和社會責任之間的平衡點。

但問題的核心其實始終未變：習慣了靠人口紅利獲得利潤的公司，在不加班之後如何維繫競爭優勢？而身處AI連接一切時代的打工人，真能靠一紙禁令就獲得真正意義上的下班自由嗎？

下班之後，你真的就可以擁有不對領導交辦的任務回一句「收到」的自由嗎？

面對工作郵件的轟炸，牛馬可以說沒看見嗎？相比歐美乃至是國內的外企一休假人就預設消失的社會共識，在所有人7×24小時在線的這裏，其實早就已經沒有下線和消失的空間存在了。

況且，當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娛樂、社交都已經被集成在手機中，就很難在真正意義上把工作和生活徹底分開。

而且我們不得不承認，中國人實在是太捲了——你不幹有的是人幹，這句話相信絕大多數國人都很熟悉，好幾代人都是從小這麼被PUA過來的。

其實說起來，這種現象不僅存在於大型企業中，也貫穿於各行各業。在這樣的環境下，焦慮和緊迫感成為了許多打工人的日常心態。

這種「內卷」文化背後的底層邏輯，還是對有限資源的激烈爭奪。在中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機會看似無限但實則分佈不均的社會里，每一個職位、每一次晉陞機會都被視為通往更好生活的階梯。

為了抓住這些機會，打工人不得不努力提升自我，不斷學習新技能，甚至犧牲個人休息時間來加班工作。在這種持續高壓下，個體很容易感到疲憊不堪，心理健康問題也隨之增加。為什麼現在抑鬱和焦慮如此嚴重，恐怕和這種爭先恐後擔心被時代甩下的情緒有直接關係。

也正因此，加班對於人類來說，肯定是不好的行為。這一點毫無爭議。

但人性是複雜的，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不加班。在對應新聞下的評論區中，網民的一條高讚回答是，「沒有了加班制度也就沒有了加班補貼和餐補。該加的班正常加，不過原本應該有的錢就沒有了。」

不說美的、海爾這一類傳統製造業廠商，哪怕是傳統意義上的互聯網大廠，不少同學自願晚上10點以後下班，很多時候就是為了加班費和下班的打車補貼。

面對這種情況，單純的解決打卡時間問題其實沒有太多意義，真正有意義的，是如何推動更合理的薪酬激勵制度，讓努力有所回報。

而站在僱主方來看，這條「你不幹有的是人幹」的法則很多年來也一直通用。尤其是那些待遇好、名字響亮的企業，更是讓無數人趨之若鶩。企業當然就有了更多的選擇權。

但為什麼現在一批加班重鎮開始紛紛要求不再加班？反內卷以及傳說中的歐盟遙遙施法，固然是其中的部分原因，但理解作為以盈利為目的的企業行為，最終還是需要回歸到商業的目的上來。

對於大疆這一類技術密集型企業來說，高素質人才往往有更多選擇餘地，他們傾向於加入那些尊重個人時間、提供良好工作環境的企業。面對這種情況，如果繼續維持高強度的加班文化，將會顯著增加招聘和留住優秀人才的難度。

而對於更多的傳統製造業企業來說，可能還有市場壓力的考量。隨著全球經濟環境的變化以及國內市場的逐漸飽和，市場機會減少通常伴隨著收入增長放緩甚至下降，這也意味著企業需要在成本控制上做出更多努力。

長期來看，強製性加班不僅增加了直接的人力成本（如加班費），還可能導致間接成本上升，比如因員工疲勞導致的錯誤增加、健康問題增多等。因此，減少不必要的加班可以幫助企業降低這些額外的成本支出，同時保持必要的生產力水平。

而且用人單位和員工的關係也正在悄然發生變化。除了Z世代、00後「擅長」整頓職場之外，哪怕是在工廠，近年來長珠三角更多的新聞是——工人不好招了。越來越多的年青人更願意選擇去送外賣，也不願意「進廠擰螺絲」，就是因為後者需要加班，而前者的時間是自由的。

當人才供需雙方的情況發生變化，用人的辦法也自然而然會發生調整。而這一次，順應抵製「內卷式惡性競爭」，恰好是有了一個絕佳的台階。

現在的更底層問題是，下班可以從關燈趕人實現，但隱藏的內卷是否也就此停止？當有的廠商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直接要求降價的信函發給供應商，就足以證明在整個商業生態中，真正的內卷其實依然隱藏在水面之下。

面對這種困境，解決方案其實也無他選：重構制度和規則，重申契約的精神。如今的大廠們開始停止加班內卷只是第一步，接下來要想在真正意義上實現「工作歸工作、生活歸生活」，需要通過制度、文化、技術乃至整體社會輿論等等多維度的變革，重構健康的工作生態。

一定程度上，只有當我們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生活不是只有六便士、頭頂還有月亮的時刻，那些「到點熄燈」的辦公樓里，才可能真正生長出照亮人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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