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衰亡,技術官僚與馬斯克主義

2021年11月,美國歷史學家吉爾·萊波雷(Jill Lepore)在《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文章稱,世界上的科技億萬富翁們,正在打造一種新的資本主義——馬斯克主義(Muskism)。
萊波雷是哈佛大學美國歷史學和法學教授。她認為,從火星、月球到元宇宙,科技大佬所奉行的馬斯克主義,是一種極端的、外星的資本主義。
在這一體系下,股票價格與其說是由收益驅動,不如說是由科幻小說的幻想驅動。
馬斯克主義起源於1990年代的矽谷,隨著後來美國社會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矽谷初創企業的主張也變得越來越宏大。
萊波雷犀利地寫道:
「科技公司開始談論它們的使命,而它們的使命總是被誇大:改變工作的未來、連接全人類、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拯救整個星球。
馬斯克主義是一種資本主義,在這種資本主義里,公司非常公開地、相當狂熱地擔心各種形式的世界末日災難。
他們擔心氣候變化的真實災難,但是更常擔心神秘的‘生存風險’,或X風險,包括人類的滅絕,顯然,只有科技企業億萬富翁才能將我們從中拯救出來。」
馬斯克主義結合了科技幻想與資本擴張,試圖將科幻小說的敘事融入商業實踐,創造了一種「外星資本主義」(extraterrestrial capitalism)。
由萊波雷提出馬斯克主義,是這幾年來北美學術界和媒體不斷討論的話題,其核心圍繞埃隆·馬斯克(Elon Musk)的價值觀、商業實踐及政治行動展開。
馬斯克把人類在宇宙中的征程看作個人使命,他的商業野心深受科幻文學和影視作品的影響。
十幾歲的時候,馬斯克讀到了《銀河系漫遊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一部由英國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於1979年發表的科幻小說。
這部作品最先以BBC廣播劇的形式呈現。在亞當斯筆下,那些富可敵國的商人,擁有自己的火箭,可以在其他星球建立殖民基地。
馬斯克想過用《銀河系漫遊指南》故事中至關重要的宇宙飛船「黃金之心」,命名Space X發射的第一枚火星火箭。
不過,他的太空夢最先是從第九藝術——電子遊戲開始。
12歲時,馬斯克用BASIC語言編寫了一個名為《Blastar》的太空戰鬥類遊戲,以約500美元的價格將源代碼賣給《個人電腦與辦公技術》雜誌,這是他人生賺到的第一桶金。
在《Blastar》的設定中,玩家是一個太空飛行員,孤身一人執行「摧毀攜帶致命氫彈和狀態導彈機的外星貨船」的任務。
馬斯克曾說,「可能是因為我小時候看了太多漫畫吧。在漫畫世界里,英雄似乎總是試圖拯救世界,讓世界更加美好。」
以「極客技術原教旨主義」為底色,馬斯克主義主張通過技術創新解決人類面臨的生存危機,例如,氣候變化、能源枯竭和星際移民問題。
這一概念尚未形成嚴格的理論體系,但這片土地不會對它感到陌生。
1930年代,美國和加拿大盛行了一場技術官僚運動(Technocracy Movement)。
出生於美國的加拿大人祖舒亞·霍爾德曼(Joshua Haldeman),也就是馬斯克的外祖父,恰好是該運動的核心領導者之一。
技術官僚主義者主張,以技術專長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取代傳統黨派政客和商人,通過工程手段解決所有社會問題,而非代議製民主和伴隨而來的黨派政治(與馬斯克推崇的「算法治理」理念一脈相承)。
與馬斯克類似,在當時,技術官僚運動發起者、美國工程師侯活·史葛(Howard Scott)認為,商人沒有能力為公眾利益改革行業,應該把行業控制權交給工程師,技術和工程可以解決所有的社會和經濟問題。
技術官僚主義相信,相較於民選政客,工程師與科學家能更好地指導國家走向正確的未來,一個更加理性和富有成效的未來。
不過,這股技術官僚運動的熱潮沒有延續多久,就被隨後愈演愈烈的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掩蓋,而後,又在二戰期間,因為內部鬥爭徹底瓦解。
當史葛去世之後,為了吸引大眾的注意,奉行技術官僚主義者,還寫信給科幻作家艾沙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等科幻作家,希望吸引其成為組織成員,說服讀者研究技術統治理論,但最後不了了之。
馬斯克的行為主張,靈感似乎來自控訴資本主義的故事。而這份控訴資本主義的敘事體系,已經切實融入了DOGE的行動小組之中。
回到今天,當技術派佔據主導地位後,關於「全球文科消亡」大討論又開始了。
這表面上好像是「理工科」與「文科」的一場博弈,梳理現象的背後,操盤手的思想和認知,又像是被「文科生」所幻想或者創造的科幻文藝世界所塑造。
最終,一切又回到了「文科生」與「文科生」之間,完美閉環了。
事實上,現代教育中的文、理科的分界,在人類教育史上不是一直都存在,與技術變革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十七到十八世紀期間,科學革命和實證主義興起,包括物理、化學、生物學在內的自然科學才發展為獨立學科。
十八世紀第一次工業革命爆發後,進一步刺激了工程技術學科發展,大學增設工科專業,「理科」逐步與人文社科逐漸分野。
而全球的現代大學教育體系,離不開普魯士王國的教育改革影響。
十九世紀左右,德國教育家、政治家、人文學者威廉·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推動了大學改革,強調研究型大學與學科專業化,強化了文理分科趨勢。
萊波雷所在的哈佛大學去年削減文科課程,掀起了「文科消亡」的討論,而她最新一篇的文章談論的話題,也可能也會讓一些文科生破防。
2月10日,她在《紐約客》發佈了一篇文章,以紀念這份在美國主流媒體中,大學以上學曆的讀者群排名最高(皮尤研究中心數據)的刊物創刊100週年。
「《紐約客》最好的地方在於它有獨特的聲音,但這也是它最糟糕的地方。至少在20世紀40年代初期是如此。」
萊波雷認為,編輯之間的戰爭成就了《紐約客》,但大多數編輯仍然默默無聞。而默默無聞,通常意味著被低估。
然而,編輯是一門正在消亡的藝術。她說,正是這種衰落,才有理由打破《紐約客》創始人哈囉德·路斯 (Harold Ross)的設定的那個蹩腳的規則,即,永遠不要寫關於作家的文章,也不要指名道姓地提到編輯。
「如果回到1925年,閱讀或收聽當天出版的所有內容——書籍、雜誌、報紙、時事通訊和廣播——幾乎所有內容,除了令人心跳加速的體育直播,都會有一個經過編輯的過程。編輯,不管怎樣,優秀的編輯,都會考慮所說的內容是否清楚,表述是否公平。
一個世紀之後,在現在這個充斥著推文、TikTok、Substack帖子和閑聊播客的時代,每天發佈的海量文章中,只有極小一部分內容是經過編輯的,而且,任何人都可以編輯,很多人穿著病號服,屁股露在外面,屁股迎風而立。」
儘管如此,她仍在文章結尾中再次呼籲編輯的重要,「作家就像綿羊,毛茸茸的,但堅定不移,咩咩叫著。而最好的編輯,在高山上,就像是牧羊人,驅趕狼群,把羊群趕到更好的牧場,拯救迷途的羔羊。」(本文正選於鈦媒體APP,作者|李程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