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用AI幹活的人,已經被AI淘汰
如果後人回顧2025年,一定會認為我們度過了一個賽博朋克的春天。
DeepSeek發佈開源推理模型DeepSeek-R1,送上一份性能媲美OpenAI o1模型的「春節大禮包」。緊接著,一支來自中國北京的團隊研發的全球首款通用型AI Agent產品Manus,作為可以解決各類複雜任務的「真正自主的AI代理」,引發科技圈一夜地震的同時,讓打工人徹夜無眠。
「從去年年底開始,我就有一種強烈的感受——AI的能力有了明顯提升。」何瀟是一家小型公關公司的合夥人,他告訴《新週刊》,他發現AI已經可以幫忙承擔一部分工作,說自己「像有了一個可以24小時隨時調用的助手」。
興奮之餘,擔憂也隨之而來。何瀟思考:自己會被AI取代嗎?環顧整個商業世界,第一批被AI淘汰的人似乎已經出現:某國產美妝公司被傳要用AI代替人工、網文翻譯者被AI捲到要「自降身價」、諸多平台的在線客服已經變成了AI……
在使用AI輔助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何瀟得出了自己的結論:「AI目前還是一個輔助的角色,和人相比,它輸出的內容還有一定的差距。人在視野以及跟社會的連接上,都更具優勢。」
只不過,AI發展形勢依舊迅猛,人們的焦慮感還在悄然蔓延。人與AI的理想合作關係目前仍處於混沌的探索階段,一場微妙的博弈正在進行:我們既想借AI突破認知邊界,又不得不時刻繃緊神經,防備AI的反捲。
AI入侵職場,從幫手到「裁員刀」
2月24日下午,柳林坐在公司樓下接受採訪。等採訪結束,她就要上樓去和公司談裁員賠償金。就在幾天前,柳林被公司以「工作量不飽和」為由「優化」了。她今年快40歲,在一家教育諮詢公司從事品牌宣傳工作,日常工作是撰寫文案。
「我被裁員,有一部分原因是公司經營不善,另一部分原因是AI的快速發展。以往用5個小時才能做完的工作,現在用AI輔助,1個小時就能完成。公司的工作量並沒有變多,但領導發現,8小時的工作時間有7個小時被員工用來‘摸魚’,自然就會淘汰一批人。」柳林說。
AI剛興起的時候,柳林只把它當成一個搜索引擎,竊喜於自己多了個好幫手。但漸漸地,她發現AI的功能越來越強,對工作的助力也越來越大。
2024年,多模態大模型爆發。OpenAI推出GPT-4o,支持文本、圖像、音頻的實時處理與生成;此外,OpenAI的Sora則可根據文本生成高清影片;Google發佈Gemini 2.0 Flash(實驗版),在包括音頻和圖像在內的多模態輸出(如文本混合圖像生成)上實現突破。國內具有代表性的豆包、Kimi智能助手、文心一言等,也都實現多模態大模型升級,具備了更強大的語言理解能力。
被裁的前半年里,柳林一天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接到任務,要為公司推廣片撰寫影片腳本;打開AI,輸入工作需求。在10秒內,AI就能呈現一個完整的腳本,具體到每一個鏡頭的景別、時長、畫面、文案等,通通已經搭配好。如果柳林不滿意,還可以繼續提需求,AI能馬上修改。
以柳林的經驗,AI寫的文案通常比較板正,並喜歡堆砌辭藻。一般來說,她對其中約四分之一的內容進行修改,就能去除「AI味」,達到能交差的水平。「用AI寫的文案沒有被退回來過。領導看不出是AI寫的,還會認為我寫得很好,用詞用句挺巧妙的。但這其實都是AI的功勞。」柳林說。
柳林還以寫網絡小說為副業。她觀察發現,目前有些網文平台已成為AI寫文的「重災區」,作者基本只需提供一個創意,就可讓AI代筆。「平台只規定了不能100%使用AI寫作,但並未禁止。在我看來,這也是一個無奈之舉。」柳林說。

被裁員後,柳林決定先休息一段時間。她雖然已在品牌宣傳這一崗位摸爬滾打了十幾年,但因預感寫文案的工作「被取代性很強」,於是打算探索團隊管理的工作方向。如果沒有合適的機會,她就乾脆選擇提早退休。
被忽視的溝通成本,AI解決不了
「我們做方案之前,需要搜索大量資料,還要做大量的文字工作,AI能幫助我提高效率。我自己是夸克的老用戶,它推出大模型後,更能滿足搜索、寫作和儲存等多方面需求。」何瀟感覺到,AI實現了「跨時代式」的進步。
然而,這種看似單向的替代,並非不存在矛盾。在主動擁抱AI的過程中,人們發現,AI全面取代人類,遠沒有看起來這般容易。
「要用AI寫出符合領導心意的材料,基本不行。」從事辦公室文書工作的方維向《新週刊》表示,DeepSeek在2025年新春火爆,「AI風」已經吹進了他的辦公室,領導發話,要運用AI蒐集一些行業數據,用以潤色會議材料。但他認為,領導或許把這件事情想得太簡單。
方維解釋,他日常撰寫政務方向的文書材料,而AI暫時難以直接接入政務數據庫。數據缺失,導致其生成的內容遠達不到人寫的水準,「我只能從一堆幾乎不能用的內容里,挑一些能用的」。
另外,從方維日常使用AI的經驗來看,AI幻覺會使得這個智能體產生「胡編亂造」的內容。即便文書材料可以用AI完成,人也需要花費精力逐條核查信息,「人為校準」成為必不可少的環節。
曾從事設計行業的洪靜也持有類似觀點。早在2023年下半年,國內AI陸續上線「文生圖」「圖生圖」功能的時候,她就開始用AI輔助繪製建築設計圖。「不過,設計師給出關鍵詞後由AI生成設計圖,這一過程並不簡單。很多時候,設計師需要花很長時間不斷調整關鍵詞,才能讓AI生成一張合適的圖。」洪靜表示。
洪靜此前所在的建築設計公司要求,設計師需有創造性地構思獨特的空間設計,而非流程化設計。「比如我需要對一塊不規整的土地做空間規劃,我會先畫一個初稿,讓AI以圖生圖,做出比較詳細的總平面圖。但AI平面圖的功能流線通常都不夠精確。」
即使設計師提供了經過現場勘測後掌握的詳細數據,AI也未必能生成準確的圖。「設計有的時候靠的是一種感覺,但AI是一個理性的工具。可能需要被投喂上百次關鍵詞,AI才能理解這種‘感覺’。」洪靜說。
洪靜認為,調教出有自己風格的AI需要大量時間,而這種時間成本是被前置的,有時候容易被忽視。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用AI很快就能做好」的錯覺。洪靜曾經耗了一週試圖讓AI理解她的想法,但按照她正常的出稿速度,一週時間已經可以畫好一套圖。
洪靜自認為是一個表達能力不好的人,讓AI理解她的想法簡直是「地獄級困難」,因此她的溝通成本會更高。如今,洪靜已經轉行。在她接觸的一線設計師來看,目前設計師們傾向於結合多個AI輔助工作,用擅長文字輸出的AI寫需求,再投喂給擅長設計的AI。但溝通成本依舊存在。
迎戰AI時代,人類憑什麼在洪流中突圍?
對人類而言,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AI的使命是替代人類進行高危作業。當下,我們已然能看到諸多實例:可耐受上千攝氏度高溫、衝鋒在前的消防機器人;高效精準、穿梭於電網間的電力智能巡檢機器人;投身於高空作業的各類智能設備……在高危作業領域,AI正切實地「勇挑重擔」。
但當AI以驚人速度滲入創造性領域時,恐慌成為人類當下揮之不去的情緒之一。
「我們現在的感受,和當年紡織機器發明出來之後紡織女工的感受一樣,都覺得自己馬上要被替代了,恐慌、害怕、不可思議。但是歷史的車輪無法阻擋。」柳林說。
就算擔心被替代,柳林認為當下也阻止不了自己使用AI。「我們不可能抵禦AI的誘惑,有AI為什麼不用?我的同事基本上自己不動腦子,文案的大部分內容可以直接用AI生成,再修改一下就可以了。我自己寫小說沒有靈感的時候,也會讓AI幫忙提供思路。」
一個殘酷的事實是,創意價值也分不同的層級。對柳林曾就職的這種小微企業而言,文案寫得好點或差點,「AI味」重點或輕點,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品牌宣傳崗位的薪金都不低,如果能用AI替代,就意味著能為公司節省一大筆人力成本。
在網文世界同理。並非所有作者都是「大神」,許多作者依靠全勤更新獲取平台發放的全職薪金,AI無疑能為他們提供極大助力。而那些極具個人風格且頗具名氣的作者,目前暫時不會全面借助AI輔助寫作。不過柳林認為,鑒於AI迭代更新的迅猛速度,其成長為能夠生成具有個人風格的文章的定製化AI並非遙不可及,甚至可以說,這一目標「近在眼前」。
AI到底能不能取代人類?這個問題如同高懸在人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著AI算力的指數級增長, 「科技向善」這一理念越發頻繁地出現在大眾視野。業內專家呼籲,AI技術的研發與應用,應以增進人類福祉、推動社會良性發展為核心目標。健康的AI發展趨勢,應是讓AI服務人類,而非讓人類被AI牽著鼻子走。
可以肯定的是,人類要積極應對AI帶來的變革浪潮。「我覺得AI可以取代技術,但取代不了審美。因為審美是主觀的,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定義。我觀察到,現在許多設計學院在培養人才時也更注重藝術層面的發展,比如招藝術生的比例會比招理科生的高。」洪靜認為,未來的設計師只需掌握基礎技術,審美水平則會成為人才差異化的關鍵。
這場關於取代的追問,或許本質是人對自我價值的反思。但不論如何,AI是加速生長的藤蔓,人類始終是深埋地下的根系;向上生長是AI的本能,向下紮根才是人類文明的探索。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何瀟、柳林、方維、洪靜為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驚蟄青年,作者:羅隱,編輯:晏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