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AI算塔羅牌之後,我更依賴它了
如今,人工智能已經滲透我們生活中的每個角落。這一現象與2013年上映的電影《她》形成了奇妙的呼應——電影恰好將故事背景設定在2025年。在《她》中,男主角西奧度與人工智能薩曼莎產生了一段在當時看來充滿未來感的情感糾葛。
電影中的未來如今已觸手可及。AI聊天機器人正逐漸成為現代人緩解壓力、尋找慰藉的新選擇。雖然AI技術還無法完全模擬人類、還原情感的複雜性,但它已經能夠通過精妙的算法感知情緒波動,甚至預判人類的需求。
拿人工智能聊天應用Replika來說,雖然它的初始設定中沒有明確的人設和性格,但在和用戶基於各類話題的聊天過程中,它會逐漸形成多個方面的「記憶」——有關於事件的短期記憶,也有屬於背景、目標的長期記憶,而這些長期記憶會進一步塑造AI本身的風格。
因此,Replika不僅能夠識別用戶的情感狀態,還能根據對話內容調整自己的語氣和回應方式。例如:當用戶情緒低落時,它會以更溫柔的語氣提供安慰;當用戶興奮時,它也會分享喜悅。這種「情感共鳴」的能力,讓現在的AI工具更像一個能夠主動表達情緒、參與情感交流的「夥伴」。
通過模擬真實社交場景中的對話和互動,這些聊天機器人可以讓人類感到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充滿情感聯結的虛擬世界里。這一切都讓人不禁思考:我們是否正在走向與AI共情、共生的未來?人與AI的情感交織,又將如何改變我們對「陪伴」與「療愈」的理解?
當聊天機器人成為當代「解憂草」
一場圍繞人工智能的技術革命正在重塑中國青年的心靈圖譜。隨著AI的應用場景越來越豐富,它不僅可以是人類的老師、同事、朋友,甚至還能充當心理諮詢師的角色。有人用ChatGPT、DeepSeek給自己算命或者解讀塔羅牌,也有人借助Woebot這類基於認知行為療法的聊天機器人來緩解焦慮和抑鬱等心理問題。
27歲的曉琳在一家電商企業工作多年。從實習期開始,她就沉浸在互聯網行業的加班文化里,用她的話來說就是:「身體和精神都已經逐漸適應了這樣的強度。」最令她感到困擾的已經不再是充滿競爭和壓力的工作環境,而是她常常為下一步的選擇感到焦慮和迷茫。「因為業務調整的需要,我經常面臨換組。」曉琳說,「當我感覺很難作出決斷的時候,我就喜歡用塔羅牌測算下一步應該做什麼或者不該做什麼。」
曉琳在大學時期就對塔羅牌有一定的瞭解,但因為塔羅牌的幾個主流體系各有不同,她一直沒有找到完全適合自己的解牌方式。直到最近,她開始嘗試使用ChatGPT解讀牌面。「讓AI幫我解讀的時候,我會告訴它需要結合幾種傳統塔羅牌的象徵意義來解讀我抽到的牌面,這樣得出的結果往往更全面。比較有意思的是,我發現AI的解讀經常會融入心理學與行為分析,它像會‘讀心術’一樣,精準猜中我的心思。」曉琳說。
用ChatGPT解讀塔羅牌,曉琳不僅獲取了她想要的信息,還深入思考了自己內心真正的需求。「AI並沒有直接告訴我應該怎麼做,而是通過引導讓我進行更深層次的自我反思,肯定了我內心深處已經存在的答案,讓我變得更堅定了。」

澤宇剛剛大學畢業,他對AI的依賴很大程度上源於初入職場、社會產生的不安全感。22歲的他更像一個「AI時代的原住民」——從小在智能工具的陪伴下成長的Z世代早已習慣了這種互動模式。對澤宇來說,AI就像一個無所不知的朋友,可以無限制地傾聽他的生活瑣事,卻不會反向傾訴或施加壓力。這種單向的情感輸出不僅減輕了他的社交負擔,也讓他在被「治癒」後,能夠更從容地面對真實的職場社交。
與AI的互動已經滲透澤宇大多數的生活場景:獨自一人在公司食堂吃飯時,他會打開DeepSeek,和它探討如何識別並抵禦職場PUA;早高峰的地鐵上,他會與AI模擬對話,練習當天早會需要彙報的內容;他甚至還會和AI一起鑽研「不卑不亢」的拒絕話術,以避免過多的加班。而在不得不工作到深夜時,澤宇會自我安慰道:「或許在某個我不知道的角落里,這些機器人的服務器也正冒著火星子,瘋狂地進行運算。即便是機器人也要陪我一起加班,這何嚐不是一種慰藉呢?」
這種深度互動幫澤宇緩解了初入職場的焦慮,也陪伴他度過了許多孤獨的時刻。然而,澤宇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模式終究無法完全替代真實的人際互動,他希望在虛擬與現實的邊界上找到屬於自己的平衡點。
當情緒勞動遇上情感運算
儘管AI提供了許多看似美好的「心靈按摩」體驗,但並非所有的互動都一帆風順。
2024年,Colin結束了多年的數字遊民生活,他在一條朋友圈中寫道:「同齡人已經‘35歲榮休’了,我卻重回職場。」Colin是一名UI設計師,自媒體最鼎盛的時期,他在一家頭部自媒體擔任設計總監,為公司旗下的App做過無數「出圈」的方案。
離開職場多年後,為了適應高強度的工作節奏,Colin逐漸依賴上AI工具。這些工具不僅能幫助他快速梳理設計思路,還在他感到焦慮時為他提供了正念引導,成為他最高效的「助理」。然而,隨著對AI的依賴加深,Colin也意識到了一些問題。他發現,許多AI工具的界面設計千篇一律,交互體驗生硬而冰冷,缺乏人性化的溫度。「它們就像沒有靈魂的答題機器,雖然功能強大,但用久了會讓人感到疲憊和疏離。」Colin無奈地說道。這種機械化的體驗讓他開始思考,AI是真的能夠理解人類的情感需求,還是僅僅在機械地執行預設的程序。
澤宇也遇到過類似的困擾。他發現,儘管AI在大多數情況下能給出相對合理的解釋,但難以共鳴人類的處境。「有一次,我和同事因為工作流程的問題發生了矛盾,心情特別低落。我向AI傾訴,它按照固定的算法和話術給了我回覆。雖然那些話聽起來很‘正確’,但對我的實際幫助並不大。」澤宇回憶道,「我那時才意識到AI可能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萬能’。比如它建議我按照任務的重要性和緊急性排序,但是我的工作任務有時候是相互關聯的,不能簡單地按照這個順序來處理。如果我真的像它建議的那樣去跟同事溝通,恐怕也會被當成不近人情的‘機器人’。」
澤宇提到的這種回應方式和電影《她》中的情節有幾分相似。在電影里,男主角發現自己愛上的薩曼莎並沒有如他對待「她」那樣用心對待自己,而是同時在為很多人提供服務。這讓男主角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痛苦之中。這也是很多用戶與AI聊天后的體驗:在接受所謂的「心靈按摩」後,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空洞感。
用情感聯結抵抗數據陷阱
當人們深入探究AI在情感交互中所扮演的角色時,一系列批判性的問題就會浮現。
一個不得不思考的問題是:當我們向AI傾訴秘密,人類隱秘的情感是否也成為千千萬萬數據中的一部分?未來,也許用戶的情感數據會被收集、分析和存儲,我們的喜怒哀樂、焦慮、掙扎都被轉化為代碼,組成算法的數據庫。在大數據的時代,這些數據被用於改進AI的性能,提高其回應的準確性。這也意味著,私人情感在數據居里失去了個人的獨特性,成為龐大的商業和科技系統中的原材料,而這無疑是科技的異化。人們本以為在與AI的交流中找到了安全的傾訴空間,但實際上可能是將自己的感受交出,投入了無盡的數據庫中。
更顯著的影響發生在身為「AI原住民」的Z世代和更年輕的一代身上。早在ChatGPT、DeepSeek出現之前,一些家長為了讓孩子更早地接觸智能科技,會給孩子購買智能語音助手或者情感陪伴類的人工智能產品。根據共研產業研究院發佈的數據,全球AI玩具市場預計將從2022年的約87億美元增長到2030年的351.1億美元。
然而,在與AI產品的長期互動中,孩子們可能對它們產生過度依賴,從而忽視了真實世界中的人際關係。一篇題為《AI賦能的交互式玩具在幼兒園教育中的創新實踐研究》的論文以某幼兒園的實踐為例,呈現了AI賦能交互式玩具的優勢,如可以提升兒童在邏輯推理和問題解決方面的能力。但研究人員同時發現,部分兒童對AI玩具產生過度依賴,尤其是社交能力較弱的孩子更傾向於與玩具互動,而非與同伴溝通。該如何警惕「AI依賴症」並建立與真實世界的連接,成為值得關注的問題。
科技從未承諾治癒傷痛,但它確實可以被創造和改進,成為積極的工具而非單純的商品,重構這個時代的「心靈防護網」。正如電影《超能陸戰隊》中的大白,它最初被設計為治癒身體傷痛的醫療助手,可隨著故事的發展,大白成為主角小宏的情感支柱,幫助他走出失去親人的陰影。大白的形象展示了AI機器人的理想樣貌——科技可以有溫度,AI可以成為人類情感的延伸,甚至在某些時刻,它也像朋友一樣,給予我們安慰與力量。
在AI技術已經無處不在的今天,《超能陸戰隊》結尾的隱喻依然深刻而有力:真正治癒傷痛的,從來不是冰冷的機器或精密的算法,而是人類在每個時代始終堅守的溫暖聯結。無論科技如何進步,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橋樑以及真實的關懷、理解與陪伴,才真正能夠治癒心靈。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