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打工人正在為「情緒價值」付費
直播間7000元的「文玩玉米」還在熱搜上表演魔幻現實主義，打工人們已經提早20年找到了自己該盤的串兒——一根偽裝成職場焦慮解藥的多巴胺塑料繩。
長得像彩色蚯蚓、七拐八拐的塑料繩，放在景區地攤上你看都不會看一眼，但加上「提升專注、緩解焦慮」的療效，這個繩子賣70一根，你還得定鬧鍾搶。
每個突然爆紅的義烏小商品，都得感謝一批默默「為情緒價值付費」的打工人。
當「自我提升」成為每個打工人的必修課，號稱「改善專注力」的【扭扭樂】就冠冕堂皇地從操場小賣部入駐寫字樓工位。
看著成本不超過5塊的矽膠電話線，咋成了打工人搶著買的時尚單品？
天天盤坨「彩色電話線」，打工人的塑料文玩
這屆年青人把父輩盤串的DNA刻進了打工魂。
文玩新貴們正對「盤器」市場發起一場降維打擊：核桃太老土？砂糖橘化身「盤界愛馬仕」；菩提珠不夠潮？種地博主們研發起了一根6個色的輕奢版「指尖玉米棒」，專賣直播間里的新中產。
但真正殺瘋全場的，還是渾身塑料味兒的扭扭樂。
在工位摸魚時，你會看到人類手指的108種行為藝術：纏繞、擠壓、螺旋打結..……「盤」扭扭樂，一隻手、兩隻手都可以玩兒，可以拉著兩端來回纏繞，也可以一隻手握住把它壓實，或者纏在手指上隨心扭動。矽膠關節的咯吱聲混著鍵盤敲擊，構成辦公室專屬ASMR。小紅書上2000+種草帖瘋狂安利：「比摳頭皮體面，比捏泡泡紙持久，專治開會時無處安放的手賤焦慮。」
圖源：氫商業攝
作為成人玩具，扭扭樂「理所應當地」擁有成人的價格：一條最受歡迎的RELAX款藍白粉配色扭扭樂，在官方正版店舖賣72元，閑魚上的海外代購則能賣到108元一條。
既沒有愛馬仕的LOGO，也沒有卡戴珊們帶著出街，你怎麼也沒法把近百元的價格和麵前長得像加粗版電話線頭繩兒的玩具聯想到一塊兒。
扭扭樂的重要性還在上漲：上個月有手工店推出紫光檀、小葉黃楊等4種木材拚接的木質板Tangle，取名「Woogle」，定價700多元一條。預售通知發出後，1000多人湧入預售群。扭扭樂正式打開文玩市場，下次見面可能就是佳士得拍賣現場。
資本深諳解壓經濟的終極奧義是顏值崇拜。扭扭樂按照不同材質分了六個系列：炫光的寶石系列、覆蓋毛絨的動物系列、還有帶解壓凸起的紋理系列，各個主題系列下面又細分成十幾種不同配色。
Tiffany藍扭扭樂混進珠寶櫃檯，江南布衣也推出「扭扭樂」設計系列，把衛衣下襬擰成電話線造型。這場塑料美學浪潮早已溢出辦公桌——集齊30款配色只是入門，高階玩家正用把Tangle玩成手提包上的極繁主義配飾，用三隻不同花色的扭扭樂纏在一起做成一個「三重螺旋花環」。
圖源：小紅書@想飛的鵝
美國的Tangle是扭扭樂的發明者，也是唯一有名有姓的扭扭樂玩具品牌。只是這個塑料電話線著實沒什麼技術含量：材質簡單，無IP，國內多年沒有官方店舖，所以你很容易在拚多多上找到3塊5到十幾塊不等的各類白牌扭扭樂，銷量可以達到3萬件，「盜版用來使勁扯發泄怒火，正版用來日常撫摸供奉多巴胺。」
但最大的殺招還是醫療背書：Tangle的「理療」系列被FDA（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納入註冊醫療設備，「ADHD專注玩具」的標籤讓Tangle和普通玩具劃出了階級鴻溝。
Tangle官網介紹，「它提供了一種可扭轉的、符合人體工程學的手部治療方法，可以緩解輕微的壓力、提高精細運動技能。可以緩解神經和焦慮，更好地控制身體，集中注意力。」
圖源：小紅書@這裏是詹詹
於是拿扭扭樂應對ADHD（注意缺陷多動障礙）成了網絡上最時興的療法，對著8小時後截止的ddl有人能一盤3小時。常年被ADHDer折騰的手和頭髮絲也得到了喘息，「想咬手的時候就拿出來玩一下，完全釋放了咬手的焦慮」。
同理也有人嘗試用扭扭樂來戒菸，「轉移注意力，玩著玩著就忘了抽菸了」。
打工人在尋找「可以體面帶去工位的阿貝貝（「阿貝貝情結」指一種戀物情結，阿貝貝被用來代稱嬰兒安撫物，部分成年人也會有類似的安撫物）」的路上發現了扭扭樂。
確診成人ADHD的小何在半年前在小紅書上刷到了Tangle，從此閱讀、工作的時候都得帶把它在身邊，「緩解過剩的注意力」。之前她習慣的動作是轉筆，因此弄壞了不少筆。小何發現扭扭樂很適合打工人和大學生，因為它方便攜帶，帶去圖書館玩兒也不會吵到別人，塑膠質地耐用，一個能玩兒很久，「用力扯不容易壞」。
不過，Tangle一開始並不是作為提升專注力的玩具被發明出來的，而是「藝術品」。
Tangle的創始人莎維爾茨在遊曆亞洲後，對玄學、煉金術和魔法產生了興趣。他發現「自然界和人類世界，包括可追溯到最早的洞穴壁畫、梵高的向日葵和當代藝術，都包含螺旋、波浪、曲線和圓形的形狀」。他用塑料製作出了第一款由一系列90度曲線組成的「纏結」雕塑，相信它能夠「優雅無限地容納宇宙的能量」。
莎維爾茨抱著商業化的想法，帶著這個塑料雕塑去香港和世界各地參加貿易展覽。原本的定位是一個藝術品擺件，但他發現每一個來到展位的人都會忍不住上手去玩這個小玩具。
「Tangle給人一種它能隨著動作而變化的幻覺」，玩具專家基斯·伯恩在一次採訪中評價，「你可以用整個手或只用手指，看著它變成令人驚訝和愉悅的形狀和大小， 比‘單一技巧’的玩具複雜得多。」
2003年，Tangle入駐了美國禾爾瑪，被擺在禾爾瑪收銀台旁邊整整三年半，銷量達到900萬隻。「Tangle 是唯一一款同時在禾爾瑪收銀台和現代藝術博物館設計商店出售的玩具」，莎維爾茨說。Tangle官方店舖今年3月首次入駐國內，開售5天后單款就賣出了2000多個。
扭扭樂的貴替們也找到了新市場：有人用菩提根大腸串兒代替扭扭樂——因為二者構造和長相都很相似，可以兩手一起盤，「盤紅了還老有成就感」。潘家園市場里專賣40歲以上北京中年男性的木頭串兒有了另一個洋名，「原生有機版Tangle」。
「原來京爺們也不是故作神秘，只是用手中的串兒掩飾無處排遣的中年焦慮。」
成人ADHD怎麼成了互聯網流行病？
扭扭樂被盤成打工人的新型職場硬通貨，離不開「ADHD賽博病友」們的傾情推薦。
難以確認後者的具體規模到底有多大，但你在最近互聯網上見到ADHD這四個字母的頻率大概不亞於MBTI。
小紅書上集中湧現一批ADHD自測題，什麼「盯著旋轉小球看周圍圓點是否消失」，或者「1分鐘內找出不一樣的6」。刷完三篇帖子就宣佈確診的大有人在，確診原因除了做不出來「注意力考察題」，症狀也五花八門：可能是走路容易撞到東西、開會抖腿、丟三落四、「不能及時洗澡刷牙」，或「法式接吻的時候沒感覺」。
病友們對著一條條「多動症症狀」檢查發現自己中了大半，「我以為這叫ENFP」。
各類「一個ADHD患者典型的一天，看看你中槍沒有」的短影片是「確診重災區」。一項精神病症被拆解成一條條具體而微的日常細節後，不少人發現確診ADHD比呼吸還容易，畢竟誰還沒刷著刷著手機就忘了自己本來想查什麼的經歷呢？
類似的精神類疾病，抑鬱症、雙向情感障礙、ASD（自閉症譜系障礙），也被標籤成一種「小眾特質」在互聯網盛行。
事實上，在2019年之前，成人ADHD還是一種「不被承認」的疾病，由於瞭解這種病的人少，在國內你很難找到可以診斷的醫院。根據公益組織青衫Neuro的統計，目前國內能夠確診成人ADHD的醫院只有73家。
ADHD的主要症狀是多動衝動、注意力不集中、自控力差，但這些「症狀」也通常是大多數人的日常，因此，診斷ADHD的一項重要條件是「開始於12歲以前」。
但由於女孩相比男孩，不常出現極端行為問題，也能更好地掩飾自己的症狀，她們在患上ADHD後常常更容易被忽視。男女患ADHD的比例從2:1到5:1不等。但接受治療的患者中，男孩比女孩多出近10倍。童年時期未獲得確診和治療的ADHD，則可能在成年後造成影響。
據一位確診ADHD的患者自述，ADHD的診斷流程包括做自測量表、進行狂躁檢測、腦電圖，醫生還會詢問你相應的發育史問題。
雖然量表可以作為在家自測ADHD症狀的初步依據，但網絡上流行的數十種不同的量表也被證明並不全都可靠，有人根據網絡量表測出了ADHD，去醫院診斷醫生說他的症狀其實是抑鬱症導致。
ADHD變得「時尚」，甚至被打上「天才病」的標籤。
一個留學生博主ADHD確診的影片在小紅書獲得了3萬多點讚，有人感歎「有ADHD學曆還這麼高也太厲害了」，回覆是「大多數ADHD患者都有智商代償」。但一份2022年發表於《BMC精神病學》的研究已經證明，「ADHD與學生的智力天賦沒有直接相關性」。
「小紅書確診、小紅書治療」的ADHD也捧紅了一批「民間療法」。
「監督師」成了一門職業，從你起床、穿衣服、去圖書館，用轟炸式的微信消息24小時不間斷地督促你完成一舉一動。監督師們有的「曾經自己是ADHD」，提供「更懂ADHD的專業話術」，或者把監督聊天做成線上角色扮演，「24小時真人督學」，「全女團隊只服務女性」，給ADHD患者們充分的情緒價值。
號稱幫你集中注意力的玩具更是層出不窮：指尖陀螺、握力器、捏捏，但凡能讓你手上停不下來的小玩意兒，都是「多動症的救星」。
但扭扭樂是否真的對緩解成人ADHD有幫助？
這事情至少目前還沒有嚴謹的科學依據。
加州大學大衛斯分校MIND研究所的一項表明，「輕微移動身體的動作（Fidget）的確可以幫助ADHD患者獲得更好的認知表現。
一些以往被視為「太好動」的小動作，比如晃腿、塗鴉、轉筆被發現能幫ADHD患者「消耗過剩精力」，分散大腦中感到無聊的部分，這樣大腦的其他部分就可以專注於正在閱讀、聽到或看到的內容。但研究只針對「內在微動作」，但像扭扭樂這樣「外在輔助」是否能起到相同的作用，依然有待證實。
在Tangle扭扭樂流行之前，一款類似的指尖魔方（Fidget Cube）被福布斯網站評選為「2017年最值得擁有的辦公室玩具」。一個只有兩根手指寬的立方體，六個側面分別設計有翹板開關、按鈕、搖杆，小鋼球和齒輪、旋轉盤，用一隻手在兜里轉、掰、按這些機關，好處是不用擔心開會時被老闆盯上。「以一種無傷大雅的方式幫助發泄精神上的緊張和煩躁」。
包括扭扭樂在內的指尖玩具，或EDC玩具（Every Day Carry）也在這兩年因為「解壓」而流行起來。2024年，淘寶上的EDC玩具搜索同比去年增長532%，成交同比去年增長345%，「年青人的新概念文玩」。
但ADHD互助聯盟的創始人濤哥告訴我，自己很少聽說身邊的患者在日常使用扭扭樂。玩具或許能暫時紓解壓力，但「對真正緩解ADHD起不到太大作用」。
在濤哥眼裡，「緩解多動」也並不是一個自發的需求。對於ADHD患者們，扭扭樂最大的作用可能是減少「他人異樣的目光」。
ADHD患者很容易被認為「工作態度不認真」，這也成為許多人自我懷疑和痛苦的起點。
濤哥說自己曾經因為上班長時間抖腿受到老闆批評，但對於ADHD來說，這樣的動作是不受抑制的。最大的矛盾在於，ADHD患者們反而需要借助這些動作才能「專注」。
「疾病一定是痛苦的。ADHD之所以被稱為疾病，一定是你的工作學習、社會功能已經受到了嚴重影響」，濤哥說，只是在網上測試里發現自己注意力不太集中，但日常生活絲毫不受影響，也就沒必要過分憂慮。
「賽博」確診ADHD，變成了許多人對優績主義生活里種種裂痕的一個籠統而實用的解釋。
「以為自己得了ADHD，後來發現自己追劇可以一追3個小時，只是單純討厭上班。」
參考資料：
01.X博士，《ADHD如何成為都市流行病》，2025.01
02.神經科學，《約十分之一年青人確診：關於成人ADHD的六大問題》，2024.10
03.Toy Book，《Backstory: Tangle — The Original Fidget Was 40 Years Ahead of the Curve》，202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