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敏都怪種錯了樹?砍了它不行嗎?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知識分子,作者:張天祁,題圖來自:虎嗅(張一然拍攝)

對於中國北方居民而言,今年又是一個難熬的花粉季:

漫天的花粉蔽日;眼睛奇癢紅腫、噴嚏不斷、鼻子乾裂,症狀嚴重時,即便戴上口罩和護目鏡也得不到有效的防護,只能被花粉堵在家裡。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世紀壇醫院變態反應科的研究表明,由於花粉在空氣中飄散的特點,我國北方地區花粉的濃度顯著高於南方,花粉誘發的季節性變應性鼻炎(seasonal allergic rhinitis,SAR)的患病率可高達18.5%以上[1]

當然,過敏的故事並非中國獨有,而且各地的情況都在越來越糟。

《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上的一項研究發現,1990年至2018年間,北美花粉季節的長度增加了20天,花粉濃度增加了21%[2]

根據前期的氣傳花粉監測結果,我國北方地區尤其是北京和內蒙古地區主要氣傳花粉春季以柏科、榆科、懸鈴木科、樺木科、楊柳科等為主。

按照西南交通大學建築與設計學院教授宗樺的估計,北京常見的綠化樹種只有十幾到二十幾種。當地的行道樹種植方式又多為單一樹種成片種植,特別是幾種主要的行道樹種推廣面積極大。糟糕的是,這些樹種大部分都屬於協和醫院認定過的致敏植物。

宗樺向《知識分子》解釋,典型的北方城市,其綠化樹種選擇主要集中在抗寒、耐旱有水土涵養功能的鬆柏類植物和楊樹、柳樹等。部分樹種(鬆柏類)不僅能在相對嚴酷氣候條件下生長,還能在北方的冬季保持一定程度的綠意。

所以花粉致敏的鬆柏類和楊樹、柳樹等樹種在北方城市綠化中佔據主導地位。然而,這種選擇的結果就是,春季花粉過敏現像在北方尤為普遍,柏樹、楊樹、柳樹等花粉隨風飄散,成為過敏人群的噩夢。

苦不堪言的過敏人幾乎每年都在提出相似的疑問:為什麼不能把這些樹砍掉或者替換掉?

關於花粉過敏,更糟糕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由於樹木需要時間成長,人們長時間吸入空氣中的花粉過敏反應才會逐漸顯現,所以一種樹木致敏的危害,可能要在大規模種植後多年才能顯現。

以日本為例,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日本開始大規模種植柳杉進行造林。到了60年代,日本首次記錄了花粉過敏的病例。進入70年代,日本柳杉花粉過敏的患病率持續上升。到了21世紀,約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受到了花粉症的困擾。

日本耳鼻咽喉科免疫過敏學會的數據顯示,2019年日本花粉症的比例攀升至42.5%。甚至日本會出現「花粉日華」的奇景,由於空氣中的花粉過於密集,導致太陽周圍出現了一圈彩虹式的光環[3]

首都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教授顧壘介紹,在中國城市綠化的工作中,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是以綠化率為最優先。對一個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做綠化的時候,首先需要考慮的是綠化面積所佔的比例。「先有了綠色,然後再去考慮其他。」

現在引發過敏的樹木,過去曾經是城市綠化的主力。根據北京市園林局的說法,北京周圍分佈的風媒植物主要是楊柳和鬆柏類,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主要的造林綠化樹種,也是北京園林綠化的骨幹樹種[4]

過去十幾年里,北京也開展了兩輪百萬畝大造林工程。對於缺少綠色的北方,這樣的大規模造林確實有必要,2012年以前,即使把行道樹、防風林帶以及房前屋後的散生樹木全算上,平原地區的森林覆蓋率也才14.85%[5]

考慮到能活能綠、長得快的要求,樹種上就沒有什麼選擇,只能優先去種楊樹。需要冬季的綠色景觀的時候,也只能去種鬆樹和柏樹。

「過去造林這個過程留下來的樹種,可能還會在非常長的時間內繼續存在下去。」顧壘說。

楊柳、鬆柏等樹種的廣泛種植,不僅僅是為了滿足綠化率的要求。顧壘還提到了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那就是適合北京氣候條件的樹種選擇本就有限。

「在北京,能夠成蔭的樹選擇真的不多。」顧壘在歐洲時,發現當地會用椴樹作為綠化樹種,不僅美觀而且屬於蜜源植物。其實中國也有很多種類的椴樹,但在綠化樹種缺乏多樣性的北方,椴樹卻沒有成為城市綠化的主要選擇。

「北京不種椴樹是因為夏天太熱太干,這些樹在這裏受不了。很多潛在有價值的樹種都因為本地的氣候原因得不到大力推廣,若要種植,需要額外花費大量成本去照料,在這方面投入的社會資源可能比去治療花粉過敏要多得多。」顧壘說。

實際上,綠化樹種遮蔭、造景的需求,而且需要生長速度足夠快,這本身就限制了樹種的選擇。即使自然條件相對適宜的歐洲,為了滿足這些條件,政府也大量選擇致敏的法國梧桐(懸鈴木科)作為城市綠化的主力植物[6]

除了樹種的選擇,花粉爆表的另一個因素經常被忽視,那就是樹木的性別。花粉過敏之所以如此普遍和嚴重,一方面是因為產生致敏花粉的樹種在城市中佔有相當大的比例,另一方面則在於城市綠化中廣泛種植的往往是雄性樹木,而正是這些雄性樹種產生了大部分的花粉。

宗樺表示,致敏花粉來自雄性植物,但城市綠化之中為了防止落花落果、方便管理,同時考慮到一些樹種雄性的姿態更好,很長一段時間里優先選擇雄性植物成了園林綠化領域的共識,忽略了雄性樹種的過敏問題。

樹木性別的選擇其實是一個兩難的問題。顧壘認為,相比雄樹花粉過敏,過去大家其實更關注雌性樹種飄絮的問題,飄絮不僅惹人厭煩,還有火災的隱患。而且雄性樹木沒有果實,像銀杏這樣果實腐爛非常難聞的樹種,大家都傾向於種植雄樹。

近年來,由於花粉濃度高於以往,出現了一種流行的說法,認為我們現在已經進入了綠化樹種繁殖的暴發期。但在顧壘看來,這樣的花粉濃度只能說是以後的常態。顧壘表示,「這不能稱為暴發期,只能說這些樹長大了,以後每年都會這樣。側柏可是能活兩三千歲。」

「綠化這方面的規劃,它產生的效應可能是以百年計的。種下一批樹,可能會產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但如果想要徹底清除替換這批樹,可能需要一兩百年的時間。」顧壘說。

砍樹能解決問題嗎?

打開北京市園林綠化局的官方網站,可以看到許多過敏患者在這方面的迫切呼籲。「應該馬上停止種植柏樹,將原來的柏樹砍光」「能不能申請給樹做個絕育或者把樹挪走?」「那麼多種類就不能選別的安全樹種嗎?」

2015年,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出席參議院預算委員會會議時,也提到自己飽受花粉症困擾,並想出對策:砍掉全國的杉樹,代之以其他樹種。

不過,砍樹真的能緩解過敏問題嗎?顧壘不讚成,「以這些樹產生花粉的量,哪怕砍掉一半,可能產生的效應都是微乎其微的,因為它早就過飽和了。」

砍樹之外,其他緩解花粉過敏的手段,現在其實已經在實行了。

2021年,針對花粉過敏問題,北京市園林綠化局印發了《關於加強對花粉過敏源植物治理工作的通知》,要求嚴格控制建成區使用刺柏屬(含圓柏屬)、蒿屬類、豚草、葎草等易致敏植物;對於花粉飄散情況嚴重的,通過修剪花枝、人工灑水噴淋增濕等措施,最大限度減少花粉在空氣中的飄散;對於距離建築外窗立面過近,為群眾生活帶來困擾,且無法通過修剪等方式減少花粉飄散的過敏源植物,應更換為適宜樹種[7]

這些方法更適合用在人群密集的重點地區,以緩解花粉症的嚴重程度。要想把這些措施拓展到整個城市,那在實際操作中會面臨重重困難。要麼效果有限,要麼代價高昂。

灑水噴淋雖然能在短時間內降低空氣中的花粉濃度,但這隻是臨時措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尤其在乾燥多風的北方,花粉極易隨風擴散,灑水噴淋的效果也往往難以持久。

修剪雖然是一個可行的策略,但在大規模實施時,其操作難度和成本都是巨大的。顧壘認為,通過大規模剪枝控制花粉產生和傳播「不現實」,樹產生花粉的位置同樣會長出葉子,如果把枝枒都去掉了,這棵樹綠化方面的作用就達不到,這和砍樹沒有本質的區別,甚至效率更為低下。

更換過敏樹種也是一種常被提及的解決方案,但這同樣並非易事。

顧壘解釋,北京的一些致敏樹種,比如側柏、油鬆、山楊、白樺本身就是當地的鄉土樹種。如果更換樹種的方向是恢復自然生態,過敏問題並不能解決。北京園林局也曾表示「北方常見綠化植物中的風媒花植物,如圓柏、構樹等均是北京的鄉土植物,具有優異適應性,是綠化不可缺少、無法替代的植物材料。」

另外,北京的許多綠化樹種,如古柏等,樹齡已超過500年,屬於古樹名木不能輕易更換。正如北京市園林局在回覆市民來信時所說,「北京的古柏,樹齡在500年以上的約有5000株,佔北京一級古樹的大多數,它們大多種植於遼金時期至明代,最早的可追溯到唐朝,是北京都市形象的代表[8]。」

即使能夠清理城區內的致敏樹種,也無法徹底解決花粉過敏的問題。顧壘舉了北京致敏樹種之一側柏的例子,側柏主要是在北京的淺山區,也就是西山、百望山這些低海拔山區栽種,是過去若干年用來執行山地綠化的主力樹種。雖然遠離城區,但風仍然可以把側柏花粉從山區吹入城區。

「現在人們希望對引起過敏的植物進行整改,但說實話餘地真的不大」顧壘說。他還提到,南方雖然花粉過敏的情況不如北方嚴重,但黴菌孢子和塵蟎過敏更普遍。「到南方你可能不會對花粉過敏,但會對黴菌孢子和塵蟎過敏,那就是持續全年的了,不會有花粉季。」

過敏,城市生活的歸宿?

實際上,花粉過敏不能完全歸罪於植物,它更多是城市生活的一種副作用。《知識分子》過去的文章中曾經提到,發達國家的各類過敏病人大概佔全社會的40%到50%。隨著社會的發展,中國過敏性疾病的患病率可能很快會和歐美及日本持平,這是一種難以逆轉的趨勢[9]

赫爾辛基大學醫院皮膚與過敏醫院的一項研究提出了生物多樣性假說,這一假說指出,接觸自然環境中的微生物對於形成和維持一個健康的人體微生物組極為重要,而這種微生物組的多樣性在促進免疫系統平衡以及預防過敏和炎症性疾病方面起著關鍵作用。

這項研究調查了芬蘭和俄羅斯卡累利阿地區的過敏症發生率,兩地環境相近,但芬蘭高度城市化,卡累利阿地區則生活方式更接近農村。對出生於1940年代的成人進行的研究表明,芬蘭和俄羅斯卡累利阿地區的居民對花粉和寵物的致敏率早期都很低。隨著經濟的發展,芬蘭的年輕一代中致敏率幾乎呈線性增長,而俄羅斯卡累利阿地區並未出現這種增長[10]

接受新京報採訪時,北京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主任醫師、中國醫師協會變態反應醫師分會會長尹佳也表示。「其實過敏發病率升高不能怪樹和草,幾十年前同樣的環境,沒有那麼多過敏病人,根本原因是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改變了[11]。」

植物的致敏問題,一個非常小眾的領域?

儘管世界範圍內越來越多的人過敏,但相關的研究始終存在著不足,尤其對過敏植物的研究少之又少。發達國家比我們面臨花粉過敏的問題,但到目前為止,也還沒有出現太多可以借鑒的治理過敏植物的成功案例。

「我覺得這個問題非常值得研究,但是好像確實社會上關注的人群並不多,尤其是我們這個行業好像也並不是很在乎這個問題。」宗樺說。

按照宗樺的說法,近年來國家層面的文件中已經關注到了花粉過敏的問題(2021年國務院辦公廳發佈的《關於科學綠化的指導意見》專門指出,城市居民區周邊要兼顧群眾健康因素,避免選用易致人體過敏的樹種草種),提出要儘量減少過敏性植物的應用。但是在地方上目前的《園林綠化條例實施細則》一類文件中,還沒有專門考慮過敏問題。

「根據公園城市的標準,我們首先需要滿足一些硬性指標,例如確保綠化率達到規定的標準。只有當這些硬性指標得到滿足後,我們才能進一步考慮提升城市綠化的質量。現在風景園林類研究的論文大約80%到90%仍然在探討綠地對人類的好處,無論是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我們研究的過敏問題並不屬於主流,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小眾的領域。」宗樺說。

宗樺的專業背景是風景園林,她從事的植物過敏研究在業界相對冷門,按照她的說法,研究植物過敏算不上學干尼的主流研究方向。業界的研究主流仍然是挖掘綠化創造的各類健康效益,諸如綠化提高空氣中負氧離子含量、改善身心健康的功能,少有人關注綠化中出現的問題。

但宗樺覺得萬物皆有度,綠化肯定不是越多越好,「一定有個最適合的平衡點,我們就是想找這個點。」

她的觀察是,在全世界範圍內,風景園林領域的許多從業者最初都是從事景觀設計工作的。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最初出發點多聚焦於景觀的視覺效果,而不太關注植物的其他功能。直到近年跨學科的合作變多,才逐漸意識到植物功能的問題。

過敏研究就是一個需要跨學科研究的方向,宗樺認為,「單靠植物學的研究是無法全面理解花粉致敏機制的。我們需要醫學的支撐,例如醫院在4月份的過敏患者就診數據。沒有這些數據,我們很難判斷花粉的致敏潛力。」

另一方面,現在的各地花粉監測和花粉過敏研究主要是醫生或醫學研究者在做,他們也離不開植物學的支持。「我相信醫生在監測花粉種類的時候,應對北京的植物是綽綽有餘的。但在南方有這麼多的花粉種類,如果沒有真正搞園林植物學的專業人士來參與,是很難做精準的鑒別的。」

此外,氣象因素也在影響花粉的傳播和致敏性,需要氣象背景的合作者。不同地區的氣候條件,使得花粉在空氣中的行為差異巨大。比如,在北京這樣風大的城市,花粉可能迅速從市中心移向邊緣,而在成都這樣的高靜風頻率的地方,花粉在城市中的停留時間可能會更長、濃度可能會更高。

理想是如此,但在現實中關於過敏的跨學科研究還非常冷門。宗樺表示,即使在風景園林專業內部,很少有研究者專門在做過敏研究。現在主要做植物過敏研究的仍然是醫生,但他們對於植物的分類和植物學基本沒有聯繫。

宗樺現在和成都市第三醫院、成都市植物園、氣象台合作,進行花粉監測和預報,這隻是她研究的第一步。

和宗樺合作的成都植物園農藝師李夢霞表示,她們正在建立一個西南地區花粉庫。植物園里西岸常用植物品種豐富,現在已經收集了幾百種植物花粉,還在逐漸掃瞄花粉,把它們的形態先入庫,然後再根據已確定能引起過敏的花粉進行分類,找出它們的形態共性。

李夢霞進一步解釋,現在還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來判斷某種花粉是否有致敏的風險,以及致敏風險的大小。另外,國外花粉預除了花粉濃度實時監測以外,還可以採用大數據估算的方法,通過公式計算就能計算出各區域的花粉致敏風險,只是這需要數據的支持。建立數據庫的目標是找出致敏花粉的共性,並且為花粉致敏性監測和預報提供數據。

「我們的目標是,未來能夠為城市的過敏體質人群提供一個安全的出行指南,」宗樺說,「就像電子地圖顯示哪裡堵車一樣,我們希望把每個區域的致敏情況和高峰時間都算出來,讓過敏體質的人避開這些區域。」

 參考文獻:

[1]王曉豔, 郭淼穎, 王洪田, & 王學豔. (2020). 我國北方地區兒童與青少年季節性變應性鼻炎致敏花粉的特徵分析. Journal of Clinical Otorhinolaryngology, Head, and Neck Surgery, 34(11), 1005.

[2]Anderegg, W. R. L., Abatzoglou, J. T., Anderegg, L. D. L., Bielory, L., Kinney, P. L., & Ziska, L. (2021). Anthropogenic climate change is worsening North American pollen season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118(7), e2013284118. https://doi.org/10.1073/pnas.2013284118

[3]賈沂蒙. (2023). 日本政府決心解決花粉症問題. 中國青年報.

[4]北京市園林綠化局. (2019年3月27日). 綠化樹與過敏. 北京市園林綠化局.

[5]朱鬆梅. (2022). 他見證北京兩輪百萬畝造林:不但要種樹,還要種「好樹」.北京日報.

[6]史軍. 2023). 花粉柳絮滿天飛,中國到底需要什麼城市綠化植物?知識分子.

[7]北京市園林綠化局. (2021). 答覆內容. 北京市園林綠化局.

[8]蔣子文. (2024). 北京進入花粉過敏高峰期,市園林綠化局:人群密集區減少易致敏植物. 澎湃新聞.

[9]張天祁. (2023). 過敏季越來越長,過敏者越來越多,這已經是「新世紀流行病」了嗎?知識分子.

[10]Haahtela, T. (2019). A biodiversity hypothesis. Allergy, 74(8), 1445-1456.

[11]戴軒.(2024).應對花粉症 「砍樹」行不行?.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