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亙資本胡仲江:中國科技投資的機遇、陷阱與求勝之道

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 閆啟 北京報導

3月31日,由21世紀經濟報導聯合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高管教育中心主辦、星能資產協辦的“科技重構價值——2025年股權投資春季論壇”,在清華大學成功召開。本次論壇彙聚宏觀政策領域與股權投資行業專家,大健康與科技產業的頂尖學者、資深投資人、精英企業家。

論壇上,疆亙資本總裁胡仲江以“智啟新元·向新而行”為主題進行演講,深入剖析了當前中國經濟結構轉型下,以“新質生產力”為核心的科技投資版圖與內在邏輯。

市場回暖與“智駕平權”

回顧2024年,一級市場的“冰冷”是業內普遍的體感。IPO受阻,退出渠道不暢,資本的逐利本性受到壓抑,信心跌入冰點。然而,自2024年9月26日重振資本市場的信號釋放以來,市場的溫度與投資人的情緒已顯著回升。胡仲江認為,春節前後幾大標誌性事件,更是為這份信心的複蘇注入了強心劑。

其中,智能駕駛(智駕)領域的熱度尤為突出。從TeslaFSD入華傳聞,到比亞迪高調發佈“天神之眼”並喊出“智駕平權”的口號,意圖將高階智駕系統普及至旗下所有車型;再到智駕獨角獸地平線在港股的成功上市,以及清華系創業公司Momenta的美股上市預期,一系列動作清晰地預示著——“智駕平權的時代,真的到來了。”

胡仲江指出,過去十年,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以“彎道超車”的國家戰略,成功完成了從0到1的突破。如今,新能源汽車的滲透率,尤其是在部分發達地區,新增車輛佔比已超50%,初步實現了對燃油車的替代。然而,當電動化上半場的戰事趨於平緩,智能化的下半場角逐已然鳴哨。未來,缺乏智能化能力的新能源汽車,將難以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立足。“智駕,已從過去的營銷噱頭,進化為車輛的核心競爭力。”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在智駕技術路徑上的選擇,展現了獨特的“中國式創新”與強大的產業整合能力。面對Tesla堅持的純視覺方案,中國車企普遍採用了激光雷達、毫米波雷達與鏡頭相結合的“混合感知”方案。胡仲江分析,這並非美國人“想不到”,而是商業成本考量下的“不能做”。早期激光雷達價格高昂,限制了其大規模應用。但憑藉中國強大的製造業基礎和激烈的市場競爭(俗稱“卷”),國內硬生生將激光雷達的成本“捲到了地板價”,使得高性價比的混合方案成為可能,從而在特定場景下(如極端天氣)獲得了相較於純視覺方案的感知冗餘優勢。

這種將高精尖技術通過“卷”成本、快速迭代推向大眾市場的模式,不僅體現在智駕領域,也貫穿於胡仲江接下來分析的多個前沿科技賽道之中,成為理解中國科技產業發展和投資邏輯的一把關鍵鑰匙。

人形機器人“百人大戰”中的冰與火之歌

如果說智駕是新能源汽車的確定性未來,那麼人形機器人則代表著更廣闊、更具想像空間的“下一代智能終端”。從宇樹科技的機器狗登上央視春晚舞台,引發全球關注,到近期高層對民營企業家的訪談,人形機器人儼然已成為科技領域最炙手可熱的“風口”。

然而,風口之下,是“百人大戰”的激烈現實。胡仲江觀察到,如今各省市、各路資本紛紛湧入人形機器人賽道,試圖複製新能源汽車“百車大戰”的路徑。這種競爭格局,從純粹的財務效率角度看,無疑是低效的,大量企業將倒下。

但這正是創新的“一體兩面”:競爭的 B面是資源浪費和高失敗率,A面則是通過極致競爭,迅速將行業成本打下來,加速技術迭代和商業化進程,最終惠及消費者和整個產業生態。回顧“百車大戰”,雖然倒下者眾,但也競爭出了萬億市值的比亞迪、寧德時代,以及蔚來、理想、小鵬等一批千億市值的新勢力。歷史似乎正在人形機器人領域重演。

那麼,在人形機器人的“死亡穀”中,投資者該如何抉擇?胡仲江給出了層次分明的投資邏輯:

人形機器人是確定的“十萬億級”賽道,未來極有可能誕生數家萬億市值的巨頭。對於擁有足夠“耐心資本”(投資週期十年以上)並能承受高風險的投資者而言,現在押注頭部或有潛力成為頭部的機器人主機廠是可行的,一旦成功,回報將是百倍級別。但這無疑是一場長跑,需要穿越漫長的技術爬坡和商業模式探索期。

核心零部件(Tier 1)投資是更穩健的切入點。對於風險偏好相對較低的投資者,關注產業鏈上遊的核心零部件供應商是更務實的選擇。目前,人形機器人的成本結構中,絲杠、減速器、傳感器等核心部件佔比超過50%。未來人形機器人要走進千家萬戶,成本必須大幅下降(胡仲江認為,單台售價降至15萬人民幣以下是關鍵節點),而這首先需要核心零部件的成本“卷下來”。例如,目前一雙高度仿生的靈巧手成本高達30萬人民幣,這顯然不具備商業可行性。因此,投資於在傳感器、減速器、電機等領域具備技術優勢和成本控制能力的企業,有望分享行業成長的紅利,且確定性相對更高。

在主機廠層面,胡仲江更傾向於那些已經找到明確商業化路徑的企業。他強調:“創業企業除了靠融資燒研發,更要盡快找到自己的商業路徑,先活下來。”以國內一家防爆機器人公司為例,雖然其機器狗的靈活性和速度可能不及宇樹等明星產品,但精準切入了石油、化工等高危行業的巡檢、防爆等剛需場景,獲得了中石油、中石化等大客戶的持續複購訂單。這種B端應用的成功,為企業提供了穩定的現金流,使其能夠在人形機器人最終走向C端(具身智能)的漫長道路上先生存、再發展。

胡仲江還特別提到,中國機器人在下半身(運動控制、平衡能力)的技術已經相當出色(“都能翻跟頭”),下一步的關鍵在於上半身(靈巧操作、精細作業)和“大腦”(具身智能大模型)的突破。尤其是具身智能,需要AI大模型的賦能,以及成本的急劇下降。他預測,未來人形機器人的製造環節,很可能由具備強大製造基因的車企巨頭主導,因為“造機器人,光製造的部分,比造車要簡單多了”;而“大腦”則由頂尖的科技公司提供。最終的勝出者,將是能完美整合“大腦”、“四肢”與“成本控制”的企業。

商業航天:星辰大海中的“國家隊”與“隱形冠軍”

從馬斯克的SpaceX和星鏈計劃(Starlink)點燃全球熱情,到中國正式啟動國家級的低軌衛星互聯網星座(“星網工程”)建設,商業航天已從科幻走向現實。中國向國際電信聯盟(ITU)申請的1.3萬顆低軌衛星指標,以及必須在7年內發射部署70%的硬性要求,為這個賽道注入了巨大的確定性。

然而,在這片“星辰大海”中,投資邏輯卻需仔細辨析。胡仲江將商業航天產業鏈拆解為火箭(運載工具)、衛星(核心載荷)和運營(低軌通信服務)三大環節。他認為,運營環節在國內基本由“國家隊”主導,民營企業機會有限。因此,投資焦點主要集中在火箭和衛星製造。

火箭投資邏輯:成本是核心驅動力。1.3萬顆衛星如果沿用過去不計成本的發射方式,經濟上不可持續,可回收火箭技術(是降低發射成本的關鍵。中國需要在這方面快速追趕,通過技術創新(如採用液氧甲烷燃料、可回收發動機)和材料革新(如使用不鏽鋼箭體)來降低成本。一旦可回收技術成熟,“一箭多星”(目前國內可達50+星,馬斯克已達200+星)能力提升,完成1.3萬顆衛星部署所需的火箭數量可能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龐大。

而中國航天科技、科工集團等“國家隊”擁有深厚的技術積累和強大的體系能力。去年(2024年)9月,中國航天已成立商業火箭公司,憑藉其技術壁壘,很可能成為未來商業火箭市場的主導者。民營火箭公司雖然也取得了一定進展,但面臨的競爭壓力巨大。

基於以上判斷,胡仲江認為直接投資民營整箭公司的風險較高,且頭部企業估值已不低(約200億人民幣)。相對而言,投資於可回收火箭的核心零部件,如可回收發動機,是更優策略。因為無論“國家隊”還是民營企業,都需要突破可回收技術,對高性能、低成本的可回收發動機存在共同需求。

衛星製造的市場空間遠大於火箭(3萬顆衛星規模 x 單顆成本千萬級 = 萬億級別)。但與火箭類似,胡仲江判斷,整星製造的龍頭企業也大概率由“國家隊”或其關聯企業佔據,民營企業可能難以進入第一梯隊。

因此衛星製造的投資邏輯再次指向Tier 1。胡仲江團隊梳理髮現,衛星的電源管理系統和激光通信載荷這兩大核心部件,合計占到衛星總成本的40%以上。而目前在這兩個關鍵領域,技術領先且已進入星網、垣信等核心項目招標名單(一供或二供)的,恰恰是一些民營企業。隨著衛星開始大規模生產和發射(垣信去年已發射36顆),這些核心零部件供應商的訂單將迎來爆髮式增長,商業模式清晰可見。

因此,在商業航天領域,胡仲江的策略是:避開估值高企、競爭格局尚不明朗的整箭、整星環節,精準佈局處於技術前沿、市場需求確定性高、且民營企業具備相對優勢的核心零部件賽道。

低空經濟(eVTOL):政策暖風下的“里程焦慮”與“等待期”

低空經濟,特別是電動垂直起降飛行器(eVTOL),是另一個政策頻吹暖風的熱點賽道。然而,胡仲江對其現階段的投資價值持相對謹慎的態度。

他認為,從製造角度看,eVTOL本質上是“放大的無人機”,中國在無人機領域擁有全球領先的製造能力、電控飛控技術和成熟的供應鏈,因此製造本身並非核心瓶頸。關鍵挑戰在於技術和商業化。

當前eVTOL面臨的最大技術障礙是電池能量密度。受限於電池重量和能量效率,目前主流eVTOL的理論續航里程普遍在200公里左右。胡仲江犀利地指出:“地上跑的新能源車早期200公里續航都有里程焦慮,現在天上飛的理論值才200公里,你敢坐嗎?” 在電池技術沒有取得革命性突破(例如,實現300-500公裡實用續航)之前,載人eVTOL的商業化場景難以真正打開。

非載人的eVTOL應用(如農林植保、點對點物流運輸)早已存在,但市場規模相對有限,且已有順豐、京東等產業巨頭佈局。對於新進入的創業公司而言,若無特殊場景或技術優勢,突圍難度較大。

基於此胡仲江判斷,載人eVTOL目前仍處於技術創新的“死亡穀”階段,商業路徑尚不明朗。投資主機廠為時尚早,需要等待技術(尤其是電池)突破的“奇點”時刻。由於無人機供應鏈已相當成熟,eVTOL的零部件投資機會似乎也不如人形機器人和商業航天那樣突出。

但他同時指出,低空經濟的遠期潛力巨大,是未來三大智能體(智能汽車、智能機器人、智能飛行器)的重要一環。未來eVTOL的製造巨頭,仍有可能誕生於擁有強大高端製造能力的玩家,例如車企。這個賽道值得長期關注,但當前的投資策略是“等待”,等待技術成熟和商業模式清晰。

AI浪潮:DeepSeek點燃信心,“AI+”賦能千行百業

人工智能(AI)是貫穿所有前沿科技的底層驅動力。胡仲江特別提到了DeepSeek(深度求索)大模型的橫空出世,認為其在性能上追趕ChatGPT-4的速度,極大地提振了中國AI產業的信心,打破了此前業內普遍存在的“需要十年追趕”的悲觀論調。

DeepSeek的成功,不僅展示了中國在算法創新上的潛力,更重要的是,它可能帶來AI算力應用模式的變革。胡仲江認為,DeepSeek的高效性使得在企業本地甚至家庭部署小型AI模型成為可能,催生出面向中小企業(小B端)和消費者(C端)的“AI一體機”市場。這將徹底改變過去AI算力主要集中在大型數據中心(大B端)的格局,為國產GPU(圖形處理器)帶來全新的、指數級增長的市場空間,擺脫對遊戲顯卡和大型算力中心訂單的依賴。

隨著算力成本的下降和模型能力的提升,“AI+”將成為核心投資主題。胡仲江表示,其團隊早已在AI+醫藥領域進行佈局並取得良好效果。未來,AI+智能駕駛(推動L4/L5自動駕駛實現)、AI+機器人(賦予機器人“智慧”)、AI+Science(加速科學發現)、AI+設計(如AI輔助建築設計已在美國落地)、AI+視頻/圖形等應用場景將全面開花。

他強調,每個行業、每家企業都需要思考如何擁抱AI,利用AI提升效率、創造價值。對於投資者而言,就是要敏銳地捕捉AI在各個垂直領域落地的機會,無論是投資於提供底層算力的硬件公司、核心算法模型公司,還是專注於特定行業AI應用的企業。

擁抱競爭、區分階段、多元參與

在剖析完各大科技賽道後,胡仲江回歸到投資策略本身,分享了他的幾點核心思考:

一是,理解並利用競爭:中國產業特有的“大力出奇蹟”式競爭,雖然殘酷,但客觀上加速了技術進步和成本下降,是中國在全球科技競爭中的優勢。投資者需要理解這種生態,並在競爭過程中尋找勝出者或受益者(如核心零部件供應商)。

二是,區分投資階段與風險偏好:不同技術賽道處於不同的發展階段(從“死亡穀”到商業化爆發前夜),投資策略應隨之調整。高風險、高回報的早期項目(如人形機器人主機廠)適合“耐心資本”和分散投資;商業模式相對清晰、確定性較高的項目(如已獲訂單的Tier 1供應商)則適合更穩健的資本。

三是,利用多元化投資工具:針對不同階段和風險的項目,應採用不同的投資工具。例如,對於成熟期、確定性高的項目,可以採用單標的專項基金;對於處於“死亡穀”的早期項目,則應通過組合基金或盲池基金進行分散投資,降低風險。此外,S基金也是獲取已投項目流動性、捕捉尾盤價值的重要方式,特別是關注國家政策支援方向的S基金份額。

胡仲江的分享,如同一幅徐徐展開的中國科技投資全景圖。從智能駕駛的加速普及,到人形機器人的蓄勢待發;從商業航天的國家意誌與市場機遇,到低空經濟的審慎觀察;再到AI作為底層引擎的全面賦能,一個以“新質生產力”為主導的科技創新大時代已然來臨。

然而,機遇往往與風險並存。如何在“百舸爭流”甚至“百團大戰”的激烈競爭中,辨識出真正的價值窪地?如何在技術的“死亡穀”與商業化的“爆發點”之間,把握最佳的投資時機?如何在主機廠的星辰大海與零部件的隱形冠軍之間,做出符合自身風險收益特徵的選擇?

胡仲江給出的答案,並非簡單的“買入”或“賣出”信號,而是一套基於對產業深刻理解、對不同階段清晰判斷、對風險充分認知的投資哲學。這套哲學,既看到了中國在全球科技浪潮中的巨大潛力與獨特優勢(如強大的製造業基礎、巨大的本土市場、快速迭代的競爭文化),也正視了其中的挑戰與不確定性。

“智啟新元,向新而行”。對於中國的投資者而言,未來十年無疑是充滿挑戰的十年,更是充滿機遇的十年。理解並擁抱新質生產力,在科技創新的浪潮中,尋找那些能夠穿越週期、定義未來的力量,將是獲取超額回報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