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複活逝者,風口上的情感牢籠

一、AI複活逝者,早已是一門生意

在人工智能技術蓬勃發展的現在,清明時節,是部分商家業務量激增的時節。

AI複活逝者,早已是一項火爆的雲業務。

如今,支付一定金額的錢,算法就能讓逝者「複活」。只讓逝者動起來20元;動起來外加說話50元;動起來外加用逝者的原聲說話90元。

有的一眼假,只是照片動態化;有的很逼真,因為用了「深度合成」技術;

更高檔次的,則是在開源社區中,由程序員編寫AI測試程序,經過相關語料訓練後,將照片轉化為能簡單對話互動的「數字人」。

去年3月初,商湯科技利用如影數字人技術「複活」了創始人湯曉鷗,其在年會上進行了一場訪問節目表演去年3月初,商湯科技利用如影數字人技術「複活」了創始人湯曉鷗,其在年會上進行了一場訪問節目表演

但這些都不算是新科技了。

我們其實可以把這項業務理解為常在短影片平台刷到的聊天AI,只不過它套上的是逝者的照片和聲音。

對於AI複活業務的消費者來說,想還原多少逝者的風貌,就需要相應更多的資料去對AI進行喂養。

有媒體去年採訪過AI複活行業從業者林誌,他表示臨近清明節時,「AI複活」去世親人的業務愈發火爆,最高的一天有上百個訂單,日收入有兩三萬元,收費為1000元至1萬元不等。

最初,來諮詢林誌的顧客基本是為了「複活」去世親人,有些人看到成品後激動得熱淚盈眶,而有些人則認為AI複刻的人物不像親人,始終無法沉浸對話。曾經有幾名前來諮詢的客戶,就連逝者的基本信息、相關生平、人際關係和重大事件都不清楚,於是林誌果斷拒絕這種訂單。

我們因此可以判斷出,目前購買這些產品的用戶大概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寄託哀思、思念親人;另一種是無良分子要借助逝者的素材,炒作變現。

畢竟複活已逝的明星是足夠具備商業價值的行為。因此,商家如果接到該商單,會相應抬價——讓照片動起來,售價1000元左右,需要購買者提供照片和一段音頻;若需要讓影片中的人物動起來,就需要購買者除音頻外,提供10秒以上的影片,售價為2000元左右。

當足具噱頭的AI複活類影片做好了,商家還會拓展業務,幫用戶代運營短影片,在相關平台上獲取流量從而變現。

當一個商家成為行業里的佼佼者,業務繁多時,便接著衍生出了「AI複活師」招生、教培等業務。

這就是如今「AI複活」這門生意大體的生態樣貌。說白了,商家們在幹的,就是用算法縫縫補補出一具逝者的「靈魂」,不管這具「靈魂」是十元紙糊型的,還是萬元全息照的,它們都可以短暫地安撫買家的情緒。

商家們也只需要在第一天縫聲音、第二天捏表情、第三天編話術,第四天用郵件交貨,售後方面,如果買家需要悼詞,那再花一個小時去DeepSeek生成一些就好。

要知道,這顆星球上的逝者是會永遠多於正在活著的人的,所以商家們的潛在業務巨大:

被「複活」的逝者早就不只是普羅大眾們的親屬了,華夏上下五千年的老祖宗也加入了進來。這導致我們一天之內要分別被王羲之、趙孟頫、桑治徽宗和李時珍等挨個罵一頓。

李時珍正在聊生椰拿鐵對精力的作用,張仲景有時會和李時珍PK李時珍正在聊生椰拿鐵對精力的作用,張仲景有時會和李時珍PK

短影片平台上這些結合著歷史事實,再配上情緒化表達的「靈魂拷問」式內容的突然井噴,一切緣起自今年三月的一段「AI複活李時珍談養生」的影片——這位明代藥聖在鏡頭前用現代網絡熱詞調侃著「朋克養生」。

於是之後便有了杜甫認為自己愛寫慘詩的原因是安史之亂那三年里沒Wi-Fi;桑治徽宗認為自己「文人當不了占士」都賴向太后選錯了人。

這些影片給人的觀感,大概就是擎天柱和霸天虎突然降落在《清明上河圖》里。當李時珍某天對著你說「哥們,少熬夜」,當王羲之點評當代人用筆寫的字像是在跳廣場舞時,歷史和算法擰在了一起,而「AI複活」的本質也昭然若揭——古人與逝者,成了我們的新型電子寵物。

設想一下,再這麼發展下去,AI複活產業必然不會只是要「複活逝者」,它背後肯定還藏著更為雄心勃勃的計劃——數字「永生」。今後,也許每個人都可以提前備份自己的人生,在數字世界實現生命數據的永恒留存。

二、AI複活,複活的到底是什麼?

這就是幾年前《流浪地球2》中提到過的「數字生命計劃」——通過量子計算機對大腦進行「掃瞄-解析-重構」,將人類意識轉化為可獨立運行的代碼,形成具有自主思維的「數字靈魂」。

可如今國內市面上的AI複活,技術上根本沒有發展到能重現數字靈魂的階段,而商家為了牟利,打法往往是短平快——AI通過學習算法,對照片、語音、文字等碎片化數據進行機械抓取與重組,就號稱「複活」,可這本質上是統計學意義上的概率模仿罷了。

說得更直白點,這就是用算法「篡改」逝者人格後,對生命的一場二次消費。

「現在的數字人技術,就是我們真實人的一個非常淺層、表象的一個數字映像。它和你期待的原本的那個人所能表現出來的智慧,是有著千差萬別的。」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人工智能倫理與治理中心主任曾毅如此認為。

那麼,當一個買家為了尋求慰藉而得到了一位數字人逝者,他就完全可以被治癒了嗎?

這個行為,不是複活,而是複製。複活是死而複生,複製是再造一個物品。

逝者已逝,複製一個空殼的意義,恐怕就只是為自己與親屬提供一個能輸出情緒價值的人偶——

在電影《流浪地球2》的結尾,劉德華所飾演的圖恒宇最終通過「數字上載」的方式給了自己和女兒丫丫「數字生命」。導演郭帆把這段劇情的時間點設置為了2030年。而在這部電影上映的一年後,科幻片的劇情便已照進現實——2024年1月,音樂製作人包小柏用AI「複活」了女兒包容。

2021年底,音樂製作人包小柏的女兒包容因突發「再生障礙性貧血」離世。包小柏一夜白頭:

「女兒走的那一刻,我覺得人生的意義蕩然無存。」

2022年底,ChatGPT出世。包小柏找到做大模型的專業團隊,耗時兩年,「複活」了女兒包容。

數字包容有著包容的記憶庫:最難忘的生日是在哪裡度過的,喜歡哪項運動,爸爸的工作是什麼……屏幕里的「她」都記得。

對於包小柏來說,某種意義上,女兒就像活過來了,只不過,她變成了在手機里如微信一般的存在。

儘管數字包容的聲音和包容的相似度已經達到了95%,但依舊能聽出來機器聲音的生硬和不自然。「她」的不少回覆也是基於大數據和互聯網的數據庫,而非包容的記憶與想法。

包小柏與妻子在複活AI女兒的過程中,為了讓數字包容更真實,要把女兒從出生到死亡所有的記憶都拚命回溯,拚命還原。他的妻子因為無法再度面對這些歷歷在目的過往,曾整整三個月一個字也整理不出來。

包小柏修復女兒聲紋的軟件界面包小柏修復女兒聲紋的軟件界面

在這個過程中,包小柏也意識到,屏幕里的,不是「歸來的女兒」「人死不能複生」。

如今,他已經拒絕再用「複活」這個詞。而他也更明白了生命的意義,「要好好活著,才是對女兒最好的交代」。

包小柏的轉變,印證了美國心理學家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關於人類哀傷心理的理論閉環:

羅絲在《論死亡與臨終》中提出了「人類哀傷的五個階段」:

否認(假裝還在,拒絕悲傷)

憤怒(對亡者指責、怨天尤人、轉移指責給他人)

討價還價(只要我多祈禱⋯⋯ta就能⋯⋯)

沮喪(無力回天、消沉失控)

接納(學會放下、重新生活)

目前,「AI複活」生意的蓬勃,側面反映出的,是人們對親人的離世還停留在「否認」階段。這隻不過是在第二次凝視失去罷了。可算法複製的從來不是生命,而是人類面對死亡時無處安放的惶恐。

畢竟和逝者最好的聯結,並不是在一塊液晶屏幕上聽到「ta」用杜比環繞聲在哄你開心,而是你能否活出他希望的樣子、成為他所希望你成為的人;你能否在餘生中的某些時刻發現自己與逝者的某些本是隱性的精神聯結變得顯化——當你發現了這個時刻,這個時刻才是「ta」真正複活的時刻。

三、別讓AI技術成為人類文明的禁錮

被「複活」的AI數字人,的確成為寄託包小柏夫婦對亡女的思念的重要工具。他的嘗試,是許多失去至親的人們內心深處的渴望,因為AI數字人的確暫時撫慰了人心,彌補了生者的遺憾。

但一體兩面,AI數字人科技,也折射出AI技術正以驚人的速度模糊生與死、虛擬與現實的界限的事實:

當一些商家和網民毫不尊重逝者的隱私,擅自「複活」逝者,並用短影片來謀取利益與流量的行為層出不窮時,這很難不讓人擔憂數字人科技就像已被打開的潘多拉的魔盒。

祖任梁父親面對兒子被AI複活的影片時,痛斥「這是在揭傷疤」;李玟的母親則委託律師聲明稱AI複活造成了家屬心理的衝擊和二次傷害。可在網絡平台上的留言里,我們可以看到,一些粉絲們依舊在不停地與商家勾兌AI複活偶像的需求:

要知道,真正對逝者的紀念,是尊重逝者意願,而非製造虛擬幻象。你完全可以去欣賞他們的作品,而不必對著他們的數字分身假想意淫。

這就是現如今的狀況,被複活的逝者的親屬「感覺親人再次被殺死」;網民們因各類AI分身已無法辨別新聞影片真偽。AI技術成了人類文明發展中的一團迷霧。

於是我們在新聞里可以看到諸如「江西老人的賽博黃昏戀」與「香港跨國公司狼人殺」等比比皆是的荒誕:

2024年11月,江西一位老人去到銀行,稱要貸款200萬元給自己的男朋友「靳東」拍戲。我們不難想像,對於這位老人來說,屏幕里的這位假靳東能以假亂真,那麼他的聲音肯定已經是被算法捏得相對成熟的糖衣炮彈了,估計就連眨眼頻率和土味情話可能都是精心設計過的。民警到場後,揭穿了AI合成「靳東」的騙局,苦口婆心勸了半天,老人才終於醒悟,放棄了打款的念頭。

這就是殘酷的事實:對於所有愛為顏值埋單的人來說,以前談戀愛總是問,「你敢不敢和我結婚」,現在你最好多問一句:「你敢不敢把你數據庫格式化以後再和我聊聊?」

2023年初,香港跨國工程公司Arup香港分公司的一位員工,被邀請參加一場由總部高管發起的重要影片會議,當他看到了CEO、CFO、CTO等一張張熟悉的高管面孔後,隨即放下了警惕,全然接受了會議的內容,散會後,其中的一位領導要求這名員工將2億港元(約合1.8億元人民幣)分別轉入5個賬戶中。5天后,在與真正總部的溝通中,他發現,自己被騙了——自己是這場狼人殺里唯一的真人。

這就是賽博變臉時代的可怕之處——這一個個虛擬數字人居然做到了讓跨國公司員工都真假難辨的地步。奉勸所有大公司員工,以後如果遇到類似情況,不妨多問屏幕里的老闆一句:您上個月第二周扣我績效的理由是什麼您還記得嗎?

AI複活與AI換臉業務,儼然已演變為了數字欺詐與數字暴力。

根據《2024中國AI換臉應用白皮書》顯示,2024年,國內換臉App用戶激增300%,日均生成影片達1200萬條。從明星惡搞到政要模仿,從商業廣告到情色內容,AI換臉正以失控的態勢滲透進社會肌理。

AI複活映照出人類對永恒的情感渴求,也暴露出技術至上的時代人心的傲慢,它解構著我們文明傳承中對生命的敬畏。

江歌的媽媽對於AI複活的態度堅決江歌的媽媽對於AI複活的態度堅決

看上去,我們已經走在趨近於將數字靈魂複刻出,以及實現「數字永生」的路上了,可當技術真的為人類編織出「永生幻象」時,我們不能因此忘記該如何尊重生命。

而祖任梁的家人的憤怒,正告訴了我們AI技術有多無能為力,以及何為生命尊嚴;與此同時,如果那位被騙的江西老人發現「假靳東」騙局後,依然熱愛這位偶像,那這也能說明,人類精神世界內的隱形聯結,遠超算法的邊界。

比「複活」更重要的,是在數字永生時代重新定義生命的尊嚴與邊界。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三聯電子廠Pro,作者:哈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