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複興美國製造業,除非上帝親手去擰螺絲

不管後世如何評價特朗普,至少在我的眼中,他確實是一個「知行合一」的人。
只不過,我說的這個「知行合一」是帶引號的。
從認知上看,特朗普確實對美國社會有著非常深刻的洞察。
他和他的團隊非常敏銳地拿捏了美國社會里最失意的那批人——那些因為美國製造業外遷而失去工作崗位的鐵鏽帶工人們,如今已經是特朗普的鐵杆粉絲。
從行為上看,特朗普也的的確確是在為這群人而奔走操勞。
不論是「反多元化」還是「關稅戰」,特朗普都在向這群人傳遞一個信號:外國企業再也不能佔咱們便宜啦!製造業很快就要回流啦!再不會有那些喊著「全球化」和「多元化」的小鬼來搗亂啦!
更加直擊人性的一點則是:在最近二十年的美國政壇,從未有任何一個上檯面的政客願意為這群失意的工人們發聲,他們似乎更願意和矽谷的極客和華爾街的金融家們聊天。
華盛頓的傳統政治精英們對這群失去工作的白人工人幾乎已經到了漠視的地步——騙都懶得騙,演都不屑演——在這種跌落塵埃的悲慘時刻,只有特朗普,旗幟鮮明地表達要帶著這群老白男一起MAGA。
這就是為什麼MAGA這個口號這麼讓美國紅脖子們狂熱了,因為簡直太戳這群人的痛點了——你給一個鐵鏽帶的老白男說「MAGA」,其刺激力度絲毫不亞於你給一個中國男人說「匡扶漢室」。
特朗普簡直就是鐵鏽帶老白男眼裡的「劉皇叔」。
如此「知行合一」,也難怪為什麼特朗普的支持率會這麼高了。但問題在於:這個世界,終究是沒有什麼感情可言的,有的只是赤裸裸的算計和不可直視的人心。
鐵鏽帶的失業工人們把希望寄託在了特朗普身上,但他們的大統領其實並沒有能力真正改善美國製造業的現狀。
借用那句流傳很廣的話就是:想要讓美國製造業復甦,除非上帝親自拿著扳手去擰螺絲!
一、「月薪一萬四千美元,養不起一個大學生」
一個最基本的邏輯是:發展製造業,工人是不可缺少的一環。而且越是高端的製造,對於工人的文化水平要求就越高。勞動密集的服裝廠或許只需要初中學曆就能進廠打工,但技術密集的汽車、飛機、精密設備製造業,則需要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工程師。
而眾所周知,想成為工程師,你得先上大學。
但在美國,上大學這件事,基本已經和普通人無緣了。
我的朋友列納,大學和研究生都是在美國讀的。他留學那會兒趕上了好時代——當年坐在白宮里的還是奧巴馬,川皇還只是個房地產商人,中美關係遠沒有現在這麼緊張。
列納學的是工科,自己也對於機械很感興趣,畢業後直接就進了波音。工作三四年後,順利當上了西雅圖工廠里的一個小主管,當時的收入相當可觀,最高一個月能拿30000美元,即便平時也有20000美元的月薪。
要知道,一般美國的人均月薪也就三四千美元,波音員工的這個收入,在美國妥妥兒的算是中產了。
只可惜後來川皇上台,政策劇變,波音就不和他續簽合約了,列納只能回國工作。而當時和他關係不錯的一位本地白人同事基斯爾,現在仍然在波音的生產線上。
故事,就要從這位名叫基斯爾·堅尼的波音小主管身上說起。
根據列納的描述,基斯爾應該算是那種很典型的白人中產——自己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家庭美滿幸福,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前幾年波音憑藉787系列的訂單踏入巔峰的那些年,基斯爾的薪金也水漲船高,月薪30000美刀的他並不需要怎麼努力就供大女兒讀完了大學。
但這幾年,隨著波音內部問題不斷,基斯爾的收入開始下滑,這兩年每個月就只有14000美元了。
雖然這仍然是許多普通美國人做夢都拿不到的高薪,但基斯爾已經供不起小兒子讀大學了——為了圓孩子的大學夢,基斯爾不得不晚上另外找一份兼職來補貼家用。
是的,你沒有看錯,一個波音的資深工程師,一個標準的美國中產,為了供自己的小兒子讀書,居然要做兼職。
一切都因為,美國大學的學費,已經貴到了連美國中產都吃不消的程度——商科/文科專業的學費,每年基本在4-5萬美元,而一切需要進實驗室的理工科專業,基本都要7萬美元起步——一個美國中產半年的收入,只夠孩子在大學讀一年書。

其實,如果僅僅只是學費貴,美國人民吃點苦也能扛下來。大不了晚上出去找個兼職做做就好了。
真正要命的,是美國的助學貸款。
和中國真的衝著「助學」的貸款不同,美國的助學貸款是要賺錢的——美國針對本科生的助學貸款的利息已經高到了6%以上,針對研究生、博士生和在職學生的貸款利率則突破8%。
你以為這是某些吃人肉、喝人血的金融機構的操作?這其實已經是聯邦政府補貼過的結果了。如果是完全的私營金融機構,助學貸款利率可以給你幹到17%。
被咱們各種打擊的網貸,利率也就這個級別了。
實際上,美國的助學貸款已經超越了車貸、信用卡債務,成為了僅次於房貸的第二大債務——3億美國人,居然創造了近2萬億美元的助學貸款,等於人均背著近7000元的助學貸。如果只算這麼幾十年下來拿過貸款的美國人,那就4300萬人就足足背了2萬億貸款——人均5萬美元起步。
甚至就連奧巴馬,在入主白宮前四年才還清了自己的助學貸款。
當學生背上了如此高額的債務,那就不要指望學生們還能好好學習了。
列納的本地同學,很多人讀到大二/大三就發現自己已經沒錢讀下去了,只能先把課程凍結起來,然後出去找各種路子賺錢還債——一些女同學們選擇了出賣身體,到網上找sugar daddy幫自己交學費。而男同學們的選擇就比較殘酷了,他們之中的一些人選擇了去阿富汗服役——扛著機關槍和遊擊隊真人吃雞,不是為了什麼理想和功勳,只是為了償還自己那已經高到天上的助學貸款。
輟學,在中國的大學里是小概率事件,但在美國的大學里,簡直不要太尋常。根據統計,美國高校的畢業率已經停滯了3年,輟學率常年維持在29%。同一年進來的學生,總體的畢業率只有62%。
100個工科學生進了大學,最後畢業的只有62個,國內最差勁的大學也不至於如此。
工科大學生們都輟學了,還複興個錘子的製造業啊?
於是,一個非常具有戲劇效果的「黑色幽默」出現了——本應在美國工業複興中發揮人才培養作用的美國大學們,如今卻成為了製約美國工程師成長的阻礙。美國的大學和金融機構們如今已經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教育金融復合體」。
這個復合體,正在用「利滾利」的助學貸款,持續性、成建製地扼殺美國未來的工程師。
發展到現在,情況已經極為惡劣:讀大學已經成為了一個極為奢侈的行為,哪怕是月薪14000美元的中產也很難承擔。能讀得起大學的,要麼是美國本土的富家子弟,要麼是家裡有錢的外國留學生。
美國政府不是沒有想過對策,從小布殊到奧巴馬,美國政府曾經嘗試過許多辦法來解決助學貸款的問題。但最終,無一例外,都敗給了資本——早在20年前,美國最強的那批做助學貸款的金融機構就已經拿出了上千萬美元去遊說參議員們,成功駁回了政府想要控制助學貸款的計劃。
而且,美國最頂尖的大學全是私立大學。你政府有給補貼的動機,那我就有漲學費的自由。而且學費越高,學生貸款就越高,我賺的就越多,何樂而不為?高管們在學校里領著一份薪金,出了校門還能拿金融機構給的好處費。
你說金融機構為什麼要給學校高管好處費?因為這樣學校的高管們才有動力給學生推銷更高利息的助學貸款啊。
這種情況,在中國社會成長起來的我們無法理解,但在美國簡直不要太常見。
在這個體系里走出來的美國年青人,個個身上都背著連本帶息十幾萬乃至幾十萬美刀的貸款,你讓他們如何有耐性去工廠里打螺絲賺錢呢?
對中國學生來說,進互聯網大廠、搞金融僅僅只是一個更好的出路,但並不是剛需。但對美國的學生而言,除了互聯網和金融,還有什麼合法的行業能讓他們趕快還清貸款呢?
面對這樣的一個成本體系,你說美國人要怎麼樣才能培養出足夠撐起製造業的工程師軍團呢?
對美國學生來說,或許最好的選擇其實是學好中文,然後來中國留學。但很遺憾,這條路也已經被封死了——你拿著中國學曆申請美國大學的研究生是可以被承認的,但如果你拿著中國的學曆想在美國當律師、當會計、當醫生,那大概率就是做夢了。
需要你花錢的時候,他們會承認你的中國學曆。當你需要靠中國學曆掙錢的時候,他們可就不認了。
之前的文章里,我們提到中國的本科教育,給美國輸送了大量的AI人才。某種程度上,這其實也是美國這種教育體系所導致的必然結果——能順利讀到碩士、博士畢業的美國學生,確實太少了。
二、外來的勞工,救不了美國製造業
既然本土力量培養不起來,那外國工人可不可以呢?
理論上可以,但現實中卻有很多問題。
引入外籍勞工,在美國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從種植園里的黑奴到死在鐵路工地上的華工,MAGA之前,美國人在引入外籍勞工這件事上沒有任何負擔和包袱。
列納當初在波音的時候,就已經見識到了當外籍勞工進入美國製造業企業會產生什麼化學反應了——波音引入印度工人這件事情,這幾年可太典型了。
用列納的原話就是:「自從印度人開始進入生產線,清潔程度就每況愈下」。
具體來說就是:你甚至可以在車間的生產廢料垃圾箱里發現漢堡盒子、飲料瓶之類的生活垃圾。
在現代化工廠里幹過活兒的兄弟姐妹們應該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有人在產線上吃飯、喝飲料,這意味著車間里的管理制度已經出現了重大疏漏。
這種紀律渙散,反映到了生產中就變成了各種各樣影響生產效率的小麻煩——備件總是不能出現在指定的位置,印度工人並不會嚴謹按照要求放置備件,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一般來說,生產線的設計都會充分體現工程師的思維,每一個螺絲、每一個墊片的備料位置都有講究。但印度工人往往就是單純堆積,線纜、鉚釘、螺絲,管你這啊那的,直接堆在一起。
這麼離譜的工人是怎麼進來的呢?
答案非常直接:走後門、攀關係——進入波音生產線的印度工人,基本都是靠鄉黨、裙帶、血緣關係進來的。
確實是有培訓,但你指望一年的培訓就能培養出一個能在飛機生產線上熟練幹活兒的航空工業工人?這些印度的工人們,甚至連語言問題都沒有解決——雖然生活上用英語交流沒有任何問題,但只要涉及專業詞彙,立刻就變得難以溝通。
凡此種種,無不在說明一件事:引入外籍勞工,其實並不能幫助美國解決勞動力短缺的問題,有時候,甚至還不如不引進。
更不談什麼毒品、肥胖、酗酒、犯罪的問題了,列納在波音工作的那些年,隔壁廠房就發生過工人因為被警察逮捕、酗酒等問題無法及時上崗幹活兒的事情。
特朗普上台後,MAGA主義開始盛行,所有工作崗位都要美國優先——波音就不再和列納續簽了。列納的崗位被空了出來,留給了未來某個不確定的美國本地人。
但問題是:這個坑,真的能填上去麼?
結尾:為什麼中國是製造業的天選之國
綜上所述,老局認為:不談供應鏈重構的難度,不談美國超高的用工成本,不談各種基礎設施,僅從人才培養的角度來看,美國已經事實上喪失了複興製造業的條件。
美國靠資本堆積出來的這個教育體系,在科研領域的實力確實是一騎絕塵的水平。畢竟科研就是要靠燒錢才能燒出結果。因此,我絲毫不懷疑美國教育體系培養的人才在研發、設計環節上的實力。
但落實在製造上,那我可就完全不看好美國製造業的未來了——因為高昂的教育成本,天然就與強大製造業所需要的海量工程師相矛盾。因為製造業註定是一個辛苦的行業,註定是要你真的擼袖子上的——哪怕是最高端的芯片製造,台積電的工程師們也經常要加班到後半夜。
我們總說中國製造業的發展是吃了工程師紅利,中國的工程師紅利是怎麼來的?
不談我們統一的大市場、不談我們完善的基礎設施,單純從人才的培養來說,中國培養工程師的成本實在是太低了——211/985大學的學費,十幾年前我上學的時候是每年4500,現在才漲到每年5000;中國的助學貸款,利息低到令人髮指,幾乎可以認為就是免息——只要你畢業後能找到個正經工作,還款上基本沒有任何壓力。
說到底,中國的公立教育體系,它確實對普通老百姓特別友好。
從小學到大學,學費都是國家定死的標準——有錢人家的孩子和工薪階層的孩子交的學費差不多,想多花錢都沒地方花。這就給普通家庭的孩子留出了公平競爭的機會,社會上升的通道始終是打開的。
而且,絕大多數的製造業崗位,其實並不需要你是C9畢業的天才。製造業需要的,是大量踏實能幹的普通人才,比如生產線工程師這類崗位,年薪十幾萬到小幾十萬的,普通211或者二本畢業生完全能勝任。
這事情我深有體會——上週阿里的人力資源高管來聊天,他說阿里盤點崗位時發現,大部分工作(比如普通運營崗)根本用不著清華北大畢業生,普通211的學生完全夠用。畢竟咱們又不是造原子彈,日常企業運作需要的是能踏實幹活的人。
反觀美國那套精英教育體系,雖然能培養出頂尖人才,但普通老百姓想翻身特別難。私立學校學費貴上天,窮人家孩子根本讀不起。結果就是精英永遠是精英,平民很難出頭。更可怕的是南韓那種模式——把教育和醫療完全交給市場,現在南韓人卷生卷死,幸福指數跌到穀底,這就是資本野蠻生長的惡果。
所以關鍵問題在於:教育和醫療這兩個領域,天生就帶著公益屬性,絕不能完全讓資本說了算。國家必須牢牢把住方向盤。現在總有人「抽水」中國高考制度,但現實是——這套體系恰恰和製造業需求完美匹配。咱們能成為世界工廠,靠的就是這套教育體系源源不斷輸送的「合格零件」。
如果美國可以狠狠地扶持公立大學,如果美國可以打破教育金融復合體的控制,如果美國可以毫無顧忌地引入中國工人,我相信美國製造業,縱然不能複興,起碼也能得到極大改善。
只可惜,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