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一代被困在4年前的家裡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阿克可
編輯 | 渣渣郡
本文正選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青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如果世界是一場狼人殺,那麼郭敬明一定就是查驗最準的預言家。
畢竟,他給多年後的這群年青人早早地發了金水。
「在浩瀚的宇宙中,我們都是一粒微小的塵埃。」這句話曾經讓文藝青年們歎氣到深夜,沒想到在現在成為了自洽的打雜。裡面自怨自艾的味兒也變成了:「我算個什麼,湊合活著得了」。
人們也許不再看小時代,但正在重回小的時代。


」注意看,這個男人是小帥」。
看到這句話,大家腦子裡是不是就自動響起一個AI聲音,還能肌肉記憶般接上一句「不出意外的話馬上就要出意外了。」
「小帥」,是一個經常出現在電影解說營銷號的主語。他們用這個小詞替換掉主角冗長的名字,再接上一段看似符合畫面內容,卻足夠抓人眼球的抽像描述。這樣的電子榨菜在抖音上都氾濫了。
2015年,「x分鐘說電影」的橫空出世。由於篇章短小又充滿廢話文學,這種解說影片很快就在網上繁衍。各類電影被小帥肢解成了一段段的碎片,狠狠地擊中了現在人們對快速獲取信息的需求。
畢竟,普通人無需吃透燈光、剪輯這種更細的肌理,只需要知道大概內容就能號稱自己「熟知劇情」了。

短影片的霸權主義從來沒有如此具象化過。三分鐘的解說將一部電影極限壓縮,變成可以囫圇嚥下的內容藥丸。
這不是一個新的話題,但現在它已經有了新的變化。它不再只是一個代號,更是一種在社交媒體上的謙虛狂歡。
繼MBTI和星座之後,小帥和小美已經變成賽博交友的最新一代標籤。

對於想要快速匹配戀愛的年青人們來說,年齡、身高、體重這些信息都已經不夠了,標上小帥/小美一鍵投遞,被回覆的可能性才更大。
畢竟,沒人不喜歡帥哥或者美女。再不濟的話,這倆詞也能勾起人的好奇心,突破在對方回覆前只能發1條消息的隔離帶:讓我看看你長什麼樣。
用小x作為自己的形容詞,似乎是一種自誇和自謙的結合體。傳統交友中,大家都在痛痛快快地在紙上散發著信息素,生怕被相親市場上的人看扁了。
而互聯網上的社交則顯得規矩了很多,他們會禮貌的問候,甚至能從字裡行間看出一絲討好。


2013年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的「簡曆們」


線上的「打招呼」
現在的人連吹牛都不敢了,大家活的越來越小心。
快退到十年前,自媒體正當風口。張朝陽誇下海口:「我們的目標是讓自媒體出品人一月收入上百萬。」十年後的跨年,他站上物理講台,言語溫和:「大家用自媒體把所學所懂的事情講出來就很有意義了。」
工作更是如此。現在沒人想當讓爺爺奶奶高興的太空人了。去年智聯招聘發佈的《2024年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90%的應屆生們都不執著於理想,他們都覺得找到工作就行。

圖源:智聯招聘《2024年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
作為一個自媒體工作者,當然也深切地感到了這種畏手畏腳的趨勢。以前咱在網上什麼都能說,現在有的東西往往剛敲出來就刪了。
連明星的古早微博都透著一股愛誰誰的味兒。

甭說文字,就連一向喜歡用吹牛營銷的廣告也不敢囂張了。
曾經,我們可以在電視上聽到種種最高級詞彙:世界最好、全球第一、xxx就是好……而現在,廣告被洗去了語言上的侵略性,最高級詞彙和世界級的描述都消失了。
就拿一向把自己放在高位的奢侈品品牌們來說,過去他們都沉浸在宏大敘事里,拍攝的場景要足夠大、單品和模特的數量要足夠多,似乎才能強調出品牌價值。
現在各家廣告大片雖然還是走著類似路線,但在日常宣傳中卻越來越接地氣了。他們開始喜歡打感情牌鑽進用戶生活縫隙,營造出一種向所有人敞開大門的親民感。
舉個例子,Burberry家以往最喜歡把穿著風衣的模特放進一個畫幅里,像俺們這種老百姓看到,總覺得有種買不起的疏離感。


而今年3月,Burberry的時裝周廣告里,人類模特都換成了一部時長僅30秒的十字繡定格動畫。沒有精細的打光和站位,只有針線做的小騎士跑過英國的各個景點,讓人覺得親和又有溫度。
雖然知道成本肯定也不低,但和高端風衣比起來,至少針線能更讓我看懂一些。


不僅是國外,國內這種現象也不少。
比如,原來的貴州茅台一度超過奢侈品公司LVMH成為世界第一。現在白酒市場遇冷後,廣告詞沒有了「香飄世界百年」的架勢,變成了「你喝我喝他們也喝」的溫馨時刻。

2015 茅台廣告「香飄世界百年」

2025 茅台廣告「一起倒滿對未來的期許」
有人可能覺得這些現象不能說明什麼,但這不單單是一種感覺,也是更理性的事實。

「小」不僅表現在語言上,在人們花錢的方式上也能看到消費意願的變遷。
最能代表這種時代精神的可能就是旅遊了。過去誰稀罕當特種兵啊,硬要跟團的話也只是為了能讓購物的時間長一點。
14天22國的行軍式日程,以前放在網上都會被噴「沒內涵」。那時候的人們根本看不起急匆匆的旅行方式,更推崇有個性的深度遊。
@Travelzoo旅遊族在2015年進行了一次旅遊意願調研。他們發現,當時中國遊客對於海外深度結合szu遊和旅遊品質的要求在顯著提升,50%以上的受訪者希望提高旅遊休閑的內在質量,而不是購物。

而現在,人們早已把特種兵旅遊當成了首選。你要是能在週末把自己閃送到日本,或者2周花8千塊去歐洲11個國家,評論區準會出現一句欣賞的「牛逼」。
在景點出片比深度感受文化重要多了,也方便多了。我要是大談都鐸王朝的崛起,不一定有什麼實際的作用,但如果掏出一張大班鍾下的自拍,你一定知道我去了趟英國。
如果能從特種兵式變成掃地機器人式旅遊就更好了。畢竟,現在人們分給旅遊的經費緊張,假期更緊張。

十年前的今天,中國遊客還在紮堆日本買自動馬桶和電子產品。
在最熱鬧的時候,在東京秋葉原,一上午就能看見十幾輛大巴拉著中國旅行團專門採購電飯煲。雖一個就售價高達1萬多人民幣,每天也能賣出好十幾台。

從當時日本觀光廳發佈的數據可以看出,每四個訪日外國遊客中就有一個中國人。日本電通公司公佈的熱門話題商品排行榜中,第一名就是中國遊客掃貨引發的「爆買」話題。
2015年,日本365天無淡季,幾乎成了中產家庭們的跨海後院。他們打著飛的來春天賞櫻,夏天賞海,秋天賞楓,冬天泡溫泉。
再去服裝店和藥妝店逛一逛,換個和服在街上遛遛彎,每次行程算下來至少要去個5天。
當然,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從免稅店帶個貴婦護膚品,再不濟也要買個數碼相機。

圖源:日本經濟新聞社
而現在,伴手禮不再是電子產品和馬桶這些大件。白色戀人餅乾和薯條三兄弟在免稅店賣得比誰都火,藥妝店擠滿了購買小唇膏的女孩們。
週末出國遊攻略在網上一抓一大把。有人算過,從週五下班到週一回到工位的時間大概是60小時左右,足以出國玩一趟。
網民@PcyZhHng甚至親測24h就足以逛完東京的五大景點,裡面還包含了往返的航班時間。

甚至有的人連出國都不想出了,他們直接在國內找平替。
家門口的小村找個角度就是奈良平替,有電車軌道和海的地方就可以拍成北海道。「全世界有62個鐮倉,61個在中國」,這句調侃不是白來的。
日本去膩了沒關係,咱們還能去歐洲,國內有十幾個「小瑞士」等著你。

日本鐮倉和蘇州的「小鐮倉」
除了物質消費,文化現象的持續時間也正在縮短。最具象化的是,時尚圈流行趨勢的聲量和耐久度變小了。一些復古的老玩意兒也是開始被炒起來了。
按照諮詢機構的計算,以往懷舊風潮通常20年為一週期,而在當下週期則被壓縮至5-10年,或者乾脆以疫情為分割點。
比如,最近在Tiktok上正重新流行2010s初期的Indie sleaze風格。這種趨勢在同期的中國也有相應展現,有些單品拉到現在也依舊能打。比如,一件的Bape鯊魚迷彩帽衫能讓我從初中一直裝到現在,superme的bogo放到現在都不過時。
人更是懷舊的元素之一。
去年10月底,董浩叔叔的一句「30年前給我寫信的孩子們,你們過得好麼,我挺惦記你們的。」勾起了80和90後網民們的回憶。很多人在評論里說,自己很懷念守著電視看大風車的時光,長大一點都不好玩。
周杰倫唱的那句「想回到過去」感覺從未如此真實過,人們眷戀著舊時的餘溫。2023年IPSOS的一項全球民調也顯示這不是集體幻覺:60%的受訪者希望世界變回原來的樣子。

在西方時尚學者看來,這些都是經濟衰退環境下的反文化現象。而這種現像其實在多年前的日本就已經發生過了。
關西大學副校長、社會學教授高增明(@Akira Takamasu)曾指出,日本過去四分之一世紀的經濟停滯,推動了人們對復古懷舊的喜愛。
原因是在70年代經濟向榮時,黑膠唱片作為當時的新文化現象被大量收藏。因此現在,人們還在繼續認為,擁有黑膠唱片等同於接受最中場的文化。

除了黑膠唱片外,日本的復古流行文化也發展得十分全面。你不僅能在街上看到規模龐大的古著商店,還能找到可以熟練維修各類老式膠卷相機的小店。
高增明表示:如果經濟在過去25年里沒有太大改善,新潮流的成本便會很昂貴,因此懷舊習慣反映出了日本人接受經濟停滯的無奈態度。

這其實一定程度上也預言了中國現在發生的事。長期浸泡在焦慮中,人們就會開始玩一些過去的玩意兒,借此懷念之前的日子。
按照加利福尼亞大學健康心理學教授Alison Holman的說法,這種現像在負面情緒發生後是非常正常的。她認為人們在經歷過一些至暗時刻後,會自然出現一種超現實的永恒感和類似「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錯覺。
翻譯一下就是,長期的壓力會讓人覺得一天格外漫長,或者認為明天永遠不會到來,「日子一眼望不到頭」。
這種心理在社交媒體上的表現便是擺爛的熱潮。人們不滿於現狀時,不再下定決心向更好的目標奮鬥了,而是調侃和自嘲「能過一天是一天」。

復古風流行的內核實際上是一種精神的萎縮。
引用一句政治教材上的老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洪水正變為涓涓細流,人們被裹挾著前進,集體記憶隨著越變越小。
當世界處於發展時,人人心潮澎湃,因為清楚未來一片光明。而在回溫的當下,比說大話更重要的是則是返璞歸真,從舊時的繁榮重振信心。


《午夜巴黎》劇照
整個世界現在正處於恢復時期。
在2025回看2015,社會處在一片欣欣向榮的氣氛中:互聯網開始飛速發展,北京獲得2022年第24屆冬奧會主辦權……
再想想這幾年,好像什麼大事都沒發生,以年為單位的日曆似乎都沒什麼記憶點了。
這並不是我個人的錯覺。英國杜倫大學研究時間觀的人類學家Felix Ringel博士表示,疫情的發生其實一定程度上打亂了人們正常的時間安排,而這種規劃和情緒的同時混亂實際上改變了人們的時間知覺。
時間感被顛覆,就意味著人們對世界的感知,甚至消費習慣都正在被改變。就像隔離時走不出的臥室,我們身處在這個小空間中,自然希望從過去汲取能量。
世界早就不那麼昂揚了,經濟發展和社會進程同時停滯。人們普遍處在生活和工作的重壓下,焦慮和迷茫都是日常。負面情緒會降低人們對未來的思考能力,從而會驅使人們返回到自己熟知的舒適圈中。
消費趨勢就像古羅馬時期的鬥獸籠,人群圍著時尚、投資這些被曾經商業驗證成功的東西來回轉,企圖從中追溯一些向上的力量。
因此在後疫情時代,回憶帶給人的力量更強,浩蕩的復古風潮就此衍生。

從文字和現象上看,或許有些人會覺得有些抽像。但實際上,世界也真的變小。
這裏的小當然不是現實意義上的小。而是現在人對生活的期望值小了,快樂的體積小了,那個瞬間所需的觸發條件也小了。
人類學家項飆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出「年青人需要重建附近」。他認為,「大和小」的感知其實來自於代際差異的。
對於老一代人,宏大敘事意味著個體可以直接參與到改革開放的洪流中。當時社會向上的方向感很強,階級分化不明顯,大家的身份普遍都是受益者。
社會學界將20世紀 80 年代的改革稱為普惠式。當時的「大趨勢」是「小趨勢」的彙集,人們為了一個大目標擰成一股,奮力向上。
但到 20 世紀 90 年代以後,整個社會發展的模式和經濟環境都發生變化。貧富差距變大,不同的人對生活的感知開始變化。共識破裂。
放到現在的表現就是:我們幾乎完全失去對大事件的直接參與感。比如:沒有哪個銀行工作者會覺得自己在推動中國金融事業發展,也不會有律師覺得自己在建設中國法治社會。
當下,人們有著超絕鈍感力,對自己身邊的事情也正在失去感知和參與感。社會的基調變得麻木,上班的人們兩點一線地折返,而重建對身邊小事物的意識,其實是一種治療空洞的藥方。

《晚酌的流派》劇照
乍一看會顯得有點悲情敘事,但反過來想,這種情況也會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簡單的知足感。
以往飛去馬爾代夫才能止住渡假的渴,現在週末跑趟郊區喝一杯咖啡好像也不錯;曾經的輕奢風也打不過帆布兜子了:包能裝東西就行了。咱的錢攢下來,要買就要買個貴的。
甚至我的上海貴婦朋友都開五菱宏光的「剁椒魚頭」了。我問她原來的大G咋不開了,她說現在覺得小車也挺方便的。
這一切也是世界變小的顯形。
1964年,約翰·布里斯托爾·科士打在《自然》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哺乳動物在島嶼上的演化」的文章。
他發現,一些在島嶼上生活的動物隨著進化體型變小。原因是島嶼資源有限,如何在有限的條件中正常存活和繁殖,正確的解決方法就是縮小自己。
從某種意義而言,我們都是天黑後的閉眼玩家,也都是小時代里的哺乳動物。當沒人知道未來通向何方,保持開心、活下去就成了唯一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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