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朱鬆純:Agent喧囂之上,「走心」才是AGI的未來?

作者 | 王啟隆

出品|《新程序員》

2025 年的AI 領域,似乎沒有哪個詞比「Agent」更炙手可熱。從 OpenAI 的 Operator 到「第一個通用智能體」Manus 的出圈,「智能體元年」的呼聲不絕於耳,彷彿我們距離那個能自主理解、規劃、執行任務的通用人工智能(AGI)只有一步之遙。

喧囂之下,一些根本性的問題揮之不去:究竟何為 Agent?我們真正踏上了通往通用人工智能(AGI)的那條路嗎?當前主流的、依賴海量數據和算力堆砌起來的大模型路徑,是否足以孕育出真正擁有理解力、自主性甚至「靈魂」的智能?

當許多人沉浸在狂歡之時,全球知名人工智能科學家、北京通用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長、北京大學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長兼智能學院院長朱鬆純教授,卻在疾呼一種不同的聲音——當前許多所謂的Agent,可能連真正的「智能體」都算不上。

近日,《新程序員》在北京的一場圍繞其新書《通用人工智能標準、評級、測試與架構》的媒體見面會上,採訪了朱鬆純教授。他的觀點,或許能為我們撥開Agent 的迷霧,提供一個審視 AGI 未來更深邃的視角。

朱鬆純:Agent 之上,更需「立心」

《新程序員》: 朱院長您好,今年Agent 是個熱詞,很多人稱 2025 年是「Agent元年」。但業界對 Agent 的概念似乎很模糊,有人認為是 RPA 換湯不換藥,有人認為 Agent 則是無所不能,還有人則看作純粹的商業應用。您能否幫我們釐清這個概念?通研院提出的價值與因果驅動的「通通」,與當前大數據、大算力驅動的 Agent 應用,有哪些根本區別?

朱鬆純:我們通常說的Agent,應該是一個自主的(Autonomous)智能體,它有自我意識,有自己的內在訴求和目標。就像你看任何一個動物,它不是一個被動響應的機器,你不管它,它也在忙自己的事,有自己的情感和價值判斷,這才是 Agent。

按照這個標準,現在很多你問一句、它答一句,你讓它做什麼、它才做什麼的系統,即使包裝成數字人或機器人形態,本質上還是被操控的工具,而不是Agent。它們缺乏與物理世界和社會的真實互動,更重要的是缺乏自主性。

我們研發的「通通」,是朝著 Lifelong Agent(終身學習智能體)的方向努力的。它不是一次性訓練出來的,而是在環境中持續學習、演化、生存。我們希望它能在一個虛擬小鎮里生活,有自己的日常,能與人交流互動,甚至發展出自己的個性。這種 Agent 的核心在於它的內在驅動力——價值和因果。

所以,根本的區別在於,現在的很多 Agent 應用,可能只有「技」(Skill),即完成特定任務的能力。但它們缺乏「理」(Reasoning),即深刻的理解和可解釋的推理能力;更缺乏「心」(Mind/Value),即自主的價值體系和內在動機。

很多時候我們覺得它們像人,其實是我們人類強大的擬人化能力在起作用,是我們「腦補」了它們的智能和意識。

《新程序員》 如果像「通通」這樣的 Lifelong Agent 像孩子一樣成長,會不會也出現「叛逆期」?它不聽話怎麼辦?這是否與我們追求可控AI的目標相悖

朱鬆純 對「叛逆期」其實是智能發展到一定階段的自然現象。它意味著智能體開始形成自己的主觀判斷和價值訴求,不再被動接受外界(比如開發者、家長)的灌輸。這恰恰是「心」在成長的表現。

「通通」在我們的測試中,已經展現出了一些類似的行為。比如,在特定價值設定下,它會討價還價,而不是盲目執行指令;它會為了達成目標而利用其他智能體(比如讓弟弟幫忙做某事作為交換);甚至學會了撒謊(比如把東西藏起來)。

這些看似「不聽話」的行為,其實是智能進化和社會性發展的一部分。一個完全不會撒謊、絕對服從的孩子,可能反而說明其心智發展存在問題。當然,關鍵在於如何引導這種自主性,使其符合人類社會的倫理規範。這又回到了我們說的價值對(Value Alignment) 和安全治理問題,需要智能體不僅有能力(U),更有與之匹配的價值體系(V)。

《新程序員》 那麼對於更複雜的Multi-Agent(多智能體)協作,業界似乎認為這條路很難走通,近期史丹福大學更是發表了一篇 35 頁論文講到多智能體的失敗原因。您認為「通通」這條路線的 Agent,在未來面臨多智能體協作和群體智能時,會有哪些挑戰或瓶頸?

朱鬆純 我們確實在探索社會智能,比如構建虛擬的「六口之家」「幼兒園」,甚至更大規模的城市級智能體交互模擬。這裏的核心挑戰在於,從個體智能走向社會智能。

這不僅僅是讓多個Agent 簡單,而是要理解和模擬社會結構的形成與演化。比如,人類如何組成家庭、公司、社團?這些組織(我們稱之為V++,即有共同價值訴求的集合體)是如何產生自己的目標(V)、能力(U)和內部認知結構(C)的?

更深層次,我們需要智能體理解社會關係、規則、契約,以及其中蘊含的責任、權利、義務(責權利)。這些東西很多是內隱的、動態變化的。

當前很多基於大模型的Multi-Agent 嘗試,往往只是讓多個模型扮演不同角色進行對話或簡單協作。它們缺乏共享的、內在的價值體系,缺乏對長期歷史和複雜社會關係的記憶與理解,所以很難實現真正意義上的、魯棒的群體智能。這正是我們需要突破的瓶頸,也是我們認為價值與因果驅動的路徑可能更有優勢的地方。

告別「刷榜」遊戲,AGI 需要新標尺

朱鬆純的觀點,根植於他對當前主流AI 發展路徑的深刻反思。他並非全盤否定大模型。他坦言,從科學追求簡約、可解釋的角度看,動輒千億參數且內部機制如「黑箱」的大模型是「醜陋」的;但從工程實踐看,它們在特定任務上的優異表現不容忽視。

然而,他警示我們不要陷入「唯大模型論」或「唯數據論」的陷阱。過度依賴數據驅動和「刷榜」(針對特定測試集優化性能),可能導致 AI 系統只會「應試」,缺乏真正的泛化能力和對世界的基本理解。

「你訓練機器人抓杯子很快,但稍微換個位置、改個重量、變個尺寸,它又不認識了。」這種脆弱性,正是缺乏深層理解的表現。

因此,他提出了「小數據、大任務」的範式,核心思想是讓智能體通過與環境的互動,自主構建對物理世界和社會規則的理解(即「理」),並由內在的價值(即「心」)驅動其行為,而非僅僅擬合表層的數據模式。

為了更形象地說明這種轉變的必要性,朱鬆純打了一個比方:當前的AI 發展路徑,很多時候遵循的是「鸚鵡範式」像鸚鵡學舌一樣,這種模式依賴海量的訓練數據來完成相對具體的任務(即「大數據,小任務」),本質上是一種基於重覆和模仿的低級智能。

而他所倡導的,則是向「烏鴉範式」的轉變。烏鴉喝水的故事家喻戶曉,它展現的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面對新問題時,由內在需求(價值)驅動,通過觀察和推理(因果)找到解決方案的自主行為。這種「小數據,大任務」的能力,即用有限的經驗應對無限的、開放式挑戰,才是真正的高級智能,也代表了 AGI 未來的發展方向。

朱鬆純和團隊將這些思考系統化,最終凝聚成了這本新書——《通用人工智能標準、評級、測試與架構》。

這本書的出版,本身就具有里程碑意義。在全球AGI研究標準缺失、定義混亂的背景下,它首次嘗試系統性地搭建了一個「標準—評級—測試—架構」四位一體的理論框架,為AGI研究建立了一個全新的坐標系。

書中詳細闡述了通用人工智能的定義、基本特徵、關鍵問題,並提出了基於能力與價值雙系統的評級方法。更重要的是,他們還開發了相應的測試平台和範式。這個平台模擬真實、開放的環境,不僅評估AI完成指定任務的能力,更看重其自主定義任務、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這套體系旨在打破「刷榜」的局限,真正衡量AI的通用性、自主性和價值對齊程度。

據介紹,通研院的通用智能人「通通」就是在這個體系下進行測試的。評估結果顯示,「通通」在多項任務中的綜合表現已接近3-4歲人類兒童水平(部分任務達5-6歲),這初步驗證了其理論框架和技術路徑的可行性。

《新程序員》也就當前的技術路線爭議,例如圖靈獎得主Yann LeCun 對「預測下一個 token」模式的尖銳批評以及 Mamba 等新架構的潛力,向朱鬆純教授的團隊提問。他強調,雖然解決複雜AI 問題確實需要大模型,但目前這種依賴「預測下一個 token」的方法存在根本性缺陷:它缺乏與真實世界互動的多模態反饋閉環,導致模型難以真正地自我糾正和進化;同時,其內部知識的組織方式也顯得相當混亂和不可靠。因此,積極探索更高效、更接近生物智能運行機制的新架構,仍然是 AI 領域至關重要的前沿方向。

跳出喧囂,看見未來

朱鬆純說,中國需要形成自己的AI 敘事,不能總跟在矽谷後面,陷入堆數據、堆算力的「軍備競賽」。他認為,中國的優勢在於強大的實體經濟(如製造業)和獨特的社會需求(如養老),這為具身智能和真正服務於國計民生的 AI 應用提供了廣闊天地。

他認為,要實現安全、可控、真正有益的AGI,就必須將人類的價值、倫理甚至文化融入AI的設計中。他特別提到了人文社科在 AGI 時代的關鍵作用。

「我們可能是唯一在認真地把價值、人文的東西放到通用智能開發中的流派。」朱鬆純表示,哲學、心理學、社會學,乃至中國的儒釋道傳統文化,本質上都是在研究「人心」與「社會」。這與 AGI 探索智能本質、構建社會智能的目標高度契合。

中國的文化傳統,如強調集體、關係、中庸、換位思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或許能為構建更包容、更符合社會需求的AI 提供不同於西方的視角和解決方案。這不僅關乎技術路線,更關乎未來 AI 如何與人類社會和諧共生。

朱鬆純的觀點像一股清流:真正的通用人工智能,可能不是簡單的技術堆砌或規模擴張,而是需要回歸對智能本質的理解,需要用心去構建擁有內在價值和認知能力的智能體。

「為機器立心」,這不僅是個技術目標,更像是一種哲學宣言。它逼著我們去想:我們到底想要什麼樣的 AI?一個只會模仿和執行的冰冷工具,還是一個能夠理解、共情、並承擔責任的夥伴?

這條路註定又長又難走,但正如朱鬆純所說,嚴肅認真地對待通用人工智能,「這是真正關乎到我們國運的選擇」。對於每個關心 AI 未來的開發者和思考者來說,跳出眼前的喧囂,理解這場關於智能本質和未來的深層探索,或許正當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