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日娜:真誠是最好的表演

《人世間》劇照《人世間》劇照
《人世間》劇照,薩日娜 飾 李素華《人世間》劇照,薩日娜 飾 李素華

  澎湃新聞記者 楊偲婷

  《人世間》中,善良寬厚的周家母親,是薩日娜[微博]這幾年塑造的最為出圈的形象之一。而拍完《人世間》,薩日娜就接到了另一個迥然不同的母親角色:《情滿九道彎》中的楊母一角。薩日娜之前就看過不少劉家成導演的作品,“非常獨特的風格,他講人生的跌宕,但不很沉重,其中有詼諧有溫情的東西。”

  從小在內蒙古長大的薩日娜,於1989年來到北京工作,當時暫住在姑姑家,那是一個住了16家人的四合院。白天,院外常傳來小販的叫賣,聽到拖得老長的聲音,小表弟就拿著碗出去買醬豆腐了;傍晚,大家在院里搭建的小廚房一起做飯,四合院還有一棵大樹,樹底下放上小桌鄰居們一起吃飯嘮家常,滿滿的人間煙火氣。初來乍到的薩日娜,聽不明白京片子又快又懶的發音,常聽著聽著就笑出聲來,“北京人真好玩!”

  看《情滿九道彎》的劇本,讓薩日娜想起那段歲月。“老北京們有不少規矩,講究有理有面兒,規矩常常是不能破的,吃飯倒茶都有講究。但這個故事恰好寫的是改革開放那時候,在巨大的變遷當中,胡同里的人的生存狀態,就很有意思。”薩日娜說道,“這個故事是北京的故事,但也能折射到整個中國。還是想讓大家看到在那個變化的年代,有那麼一些人,他們如何對待愛情,對待孩子,對待家庭,對待他人。”

  “功能性”的母親

  薩日娜飾演的楊母,是全劇最“拉仇恨”的角色。

  她是位霸道的母親,拉扯大六個兒女,對兒女的人生強勢介入,說一不二,幾度干涉主人公楊樹茂的人生選擇和戀愛婚姻,招致無數觀眾的“吐槽”。無疑,這是一位功能性人物,給主人公製造障礙,功能性角色往往會被寫得很極致,以方便劇本中矛盾的展開。但對於詮釋這種功能性人物的演員來說,這帶來了天然的困難:如何平衡人物的功能性和豐富性?

  對此,薩日娜很清楚,“角色很難用好壞來簡單定義,人性本身就複雜。人物的複雜性,往往存在於她所處的年代和階層,她的性格,她表達愛的方式。”她談到,“那個年代過來的很多母親,是作為大家長管束著每一個孩子。那個時代的傳統家長,有一些讓人窒息的愛的方式,什麼都要插手,不像現在的父母,讓孩子自由生長。這是那個年代的親子關係,所以現在很多年輕觀眾比較不理解。”

  對於楊母,薩日娜在功能性外,補全了人物的內在邏輯和合理性。 本來劇本里,在楊樹茂生意失敗最艱難時,給他五萬塊錢支持他的是三姐,但薩日娜跟劉家成導演聊了聊,媽媽前面無數次給楊樹茂設置障礙,無數次伸手要錢,感覺都要掉錢眼裡了,那到了這個時候,錢能不能由媽媽來給?“這就能向觀眾解釋,她為什麼前面要錢?她其實有為小兒子攢錢。她是知道的,做生意不可能順風順水,萬一兒子遇到困難怎麼辦?”

  在給兒子救急的錢時,楊母放下五萬塊,冷著臉說:拿錢滾蛋。沒有一句溫柔的安慰。在薩日娜看來,這就是告訴兒子:沒什麼大不了,早給你預備著了,拿著這錢,你肯定還能再起來。“這是這個媽強硬的地方,她強硬地傳遞給兒子的是:你不會倒下,你得往前接著走。”

  “我們這一代人跟上一代人很少坐下來說媽媽我愛你,爸爸我愛你,父母對我們也很少。他們不知道怎麼去表達這種情感。就是一個行動,用行動證明你在我心裡有多重要。這就是一個特定人物在特定時代的表達。”

  而對於楊樹茂婚戀的百般阻撓,薩日娜細細分析其人物邏輯,“史小娜跟他們家就是門不當戶不對,兒子這是高攀,她擔心結婚了兒子會受苦。葉菲呢,她跟葉菲父母之間有一個幾十年解不開的結。”劇中一雙被她偷拿的玻璃絲襪子,隱喻了特殊年代,在極端場景下人性的縫隙。“而她沒有辦法面對自己內心的道德瑕疵。”

  但這些,薩日娜事後複盤,一是在台詞里沒有體現得足夠明確,二是後期剪輯上有一些刪減,現在看來,人物少了些起承轉合,不夠完整,觀眾可能確實要難理解一些。

  往往觀眾在看年代戲時,不會以那個年代的價值標準來看待那個年代的人物,而是用當下的標準去看待那個年代的人物。可年代劇中,人物多半有時代局限性,時代局限性對現在的觀眾來說,能不能被理解?對於演員來說,這種局限性是該原汁原味的呈現,還是去超越它,讓當下觀眾更能理解和共情?這也是薩日娜的思考。

  “《情滿九道彎》的劇本很真實,楊樹茂媽媽真的是那個年代會有的人物,但現在觀眾會覺得奇怪。這也讓我思考,作為創作者,真正要給觀眾的究竟是什麼?是真實性,還是觀眾更能接受的共情?”

  “我也很忐忑”

  薩日娜坦言,剛拿到劇本時,對於這個角色她很忐忑,之前《人世間》中塑造的媽媽,讓不少觀眾非常感動,將這個人物視作某種完美母親的具象化,“這個母親在觀眾心目中留存下來,誰也不願意看到自己心目中的母親去演一個特別壞的人。已經樹立了這樣的形象,又去打破,感覺有點對不起觀眾。”

  “我不知道觀眾能不能接受這樣一個母親,也忐忑觀眾會不會討厭我,彈幕上有觀眾說薩老師演得太壞了,她肯定在生活中就是這樣,我特別委屈。”薩日娜說道。但即使知道可能會帶來如今一些負面的聲音,當時,薩日娜還是選擇接下了這個角色。

  薩日娜坦言,找到她的角色,很多是“媽媽”。“媽媽這一身份,她的母愛,她跟兒女和家庭的關係,可能已經占掉劇本中人物的50%甚至更多,留給她作為女性本身的塑造空間不大了。在我僅有的一些創作空間裡面,我希望我所扮演的人物更豐富。”薩日娜說道,“我會把自己對於生命的理解放到人物當中,我已經五十多歲了,我對生命的理解跟20歲、30歲的孩子不一樣,就是這種不同,能讓我在另一個角度上去解釋一段曆史,一種條件下的人,一種生存狀態,一個不一樣的媽媽。”

  “如果我一直演《人世間》那樣的媽媽,我的空間就會越來越小。作為演員來講,可能我演的都是母親,穿的衣服差不多,演的時代也差不多,但我特別希望在觀眾的心裡留下的是完全不一樣的角色。”

  所以,重要的不是演員的形象,是人物本身和劇情需要。完成人物的戲劇任務和戲劇邏輯是排在第一位的,角色討不討喜,時代局限性如何取捨,觀眾能不能共情,其實是排在其次的。

  “我必須去嚐試理解這個人物,理解她的生存狀態,理解她為什麼要對兒子的婚姻事業有諸多幹涉,盡我所能把這個人物詮釋得豐滿一些。觀眾現在都覺得大茂人太好了,他媽媽太壞了,人物也就完成了它的功能。”有時候,影視劇中的時代局限性,不一定只有“打破局限性讓當代觀眾共情”這一種方式,也可以客觀呈現這種局限性,讓觀眾去批判和反思來完成對於時代,對於局限的“超越”。

  命中註定的職業

  在拍攝《情滿九道彎》時,有一場戲,沙發後的鏡框突然掉落,砸到薩日娜頭上,當場血流如注。醫生說,縫針得剃掉那塊頭髮,薩日娜立時急了:別動我頭髮!我頭髮得接戲呢!醫生再三勸說:萬一感染呢!薩日娜還是打死不讓,“果然,後面還是就感染了,沒辦法,這後面幾集只能戴頭套和帽子,我真的覺得特對不起大家。”在薩日娜看來,演員這個行當,是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創作的材料。

  她描述表演是:接到一個人物,要把自己的靈魂抽出去,才能把人物的靈魂放進來。“那一瞬間你自己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另一個人,她的行為,她的思想,她的表達,那是挺讓人沉醉的感覺。”這樣待三五個月,拍完了這個戲,再把人物請出去,把自己的靈魂拿回來。“這個過程對於我們來講既快樂,又折磨。當你拿到一個劇本到它呈現,實際上整個過程特別讓人心醉,這過程就是生命的曆程。”

  對於好的表演,她的標準一直沒變:真誠。“真誠地面對自己的聲音,真誠面對角色,你才能給這個人物以真誠,這種真誠才能被觀眾感受到。無論這個媽媽是讓人落淚的媽媽,還是讓人恨得牙癢的媽媽,是不是真誠,觀眾會感受到。”

  “這個行當是個名利的行當,但追名逐利就容易喪失中間的過程,”她說道,“作為生命個體,我在一點一點享受著獨屬於我的生命體驗,也堅持現實主義的表演方式。如果哪天我記不住台詞了,可能我就該離開了;或者哪天我堅守的東西,不再適應這個時代的發展,我寧願出局,但不會低頭。”

  這種對於表演的愛,薩日娜覺得像命中註定,“我這輩子幹不了別的,我也幹不好。註定這一輩子只能做演員,就是我最快樂也最幸福的事。我這一生真的是,老天對我特別好,給了我一個最喜歡的職業,又讓我能一直從事這個職業。”

  薩日娜的父親是內蒙古話劇團的導演,母親是編劇,她記得小時候,團里的叔叔阿姨都是早上六點就起來練聲練功。那時候,團里大人們沒條件把孩子放托兒所,當時十來個小孩,大人沒工夫管,都忙著綵排、化妝、佈景,孩子們就天天在舞台上下捉迷藏。薩日娜在排練場長大,有時候看叔叔阿姨們台詞錯了,還會跑過去糾正人家。

  “有一次,大人們在佈景對光,我正好跑到台上玩,忽然一盞燈啪就亮了,正好打在我身上。那個瞬間,我站在舞台中央,迎著那束光,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被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