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綵球的帳篷》:寧夏“阿勒泰”的愛情故事

電影《帶綵球的帳篷》改編自寧夏作家石舒清的短篇小說《花開時節》,原文使用大量內心描寫,細膩又真摯地描述了一段關於愛情的隱秘心事。生活在寧夏鄉村的少女邂逅遠來的青年養蜂人,莫名的情愫在彼此有限的言語和交往中,花朵般默默孕育、緩緩綻放,花香般瀰散,又落花般無痕。與其說這是兩人之間雋永動人的愛情故事,不若說它更像一個人夢醒後的悵然若失,或者突然明了成長必經之後的短暫茫然。電影以詩意的視聽語言和散文化的結構,還原了小說的神韻,將人與人之間偶爾迸發的情感深化為對生命本身的禮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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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麥麥在一片紫花搖曳的苜蓿地給羊割草,她不久前剛定了親,和未婚夫環環談不上什麼感情,只是聽從父母安排就成了待嫁新娘。這是西北偏僻鄉村女孩們代代沿襲的普遍命運,麥麥對此只能漠然接受。她的世界很簡單,以至於常常反問,難道我就只是個給家裡割草的、幹活的,未說出的潛台詞是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未來的方向。日複一日單調里的平靜,隨著麥麥在苜蓿地邂逅遠來的養蜂人李韓,終於被打破。

跟隨麥麥的視角,逐花而來的養蜂人李韓帶著外面世界的氣息,成了少女閉塞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在兩人初識階段不多的會面、交談中,麥麥始終是一個觀望者,羞澀又好奇地打量或者說窺視著李韓的生活。此時,李韓的熱情和蜂蜜餽贈,更多處於對在麥麥家苜蓿地采蜜的補償。不諳世故的少女帶著對外界的渴望,誤會了基於利益往來的友好,開始期盼兩人的見面並在意自己的衣著。這種情感的錯位,隨著彼此的“看見”逐漸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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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說李韓是被麥麥本人吸引,還是被純真少女眼裡的在意和愛意打動。這個曾經在上一場愛戀中全情投入(李韓名字中的“韓”字就取自前女友的姓氏)受到傷害,進而自我放逐,遊吟詩人般經常抱著吉他唱歌的年輕人,如同愛的啟蒙者驀然闖進麥麥的世界,其本人卻似乎沒有愛的欲求。然而,在對方愛意的感染中,李韓的心也在慢慢變得柔軟。於是為她選購戀人間才會相贈的花發卡,又情不自禁地擁抱了麥麥。 這一舉動顯然超出了少女的預期和鄉村禮俗,她的快速逃離令李韓看清了自己愛的無力與無果,兩人再次錯位。

在二人交往的第三個階段,看似不再相見,實則內心更加靠近。一場雷雨突如其來,麥麥擔心李韓的帳篷漏雨,扛起自家急用的塑料布不顧一切地前去幫忙,這一刻,少女無法面對亦無法掩蓋的情感噴薄而出,目光灼人。習慣風餐露宿的李韓自然不需要她的幫助,只能憐愛地望著對方,無所作為卻愛意盈盈。他們的愛情至此達到頂點,卻也如雷雨般倏忽而止。幾天后,李韓不告而別,麥麥戴著他留下的發卡,哀傷地看著曾經搭帳篷的地方被推土機軋為平地。嗡鳴的蜜蜂沒有了,紫色的苜蓿花沒有了,少女終於明白了愛,與此同時也失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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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帶綵球的帳篷》以少女第一次愛情的萌發和流逝,用兩個孤單的人在各自寂寞中偶爾迸發的情感,講述了愛情的不可理喻和難能可貴。依照德國哲學家韓炳哲的觀察,現代社會個體日益陷入自戀式的自我滿足,愛情被納入功利考量,屈服績效產出,或日益粗鄙淪為色情,或消解了傷害、打擊等消極面,成為被高度同質化的消費品。

然而,正如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所言,“愛不是一種可能性,它並不基於我們的努力和積極態度而存在,它可以沒來由地打擊我們,傷害我們”;人們面對愛情的無能為力,正是激情與愛之生命力的體現,也是愛不可或缺的組成。麥麥和李韓的愛情之所以在當下顯得珍貴,並非悲劇性的愛而不得。兩人這段看似轉瞬即逝,實則雋永的感情,正是黑格爾意義上的古典愛情——即當人們置身純粹的愛,“自我”在與“他者”的相愛中“死亡”,就能從自戀牢獄中解脫,進而得到救贖,成為柏拉圖所崇尚的靈魂昇華後,富於慾望、激情、理性,並且可以詮釋和創造“美”的更新“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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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精神脈絡上,《帶綵球的帳篷》可以視為電影版的《我的阿勒泰》。養蜂人帳篷上飄揚的彩色氣球、李韓彈唱的民謠、凝結著愛意先後被兩人戴在髮際的卡子,都帶有脫離庸常生活軌道的神性光暈。雷雨具象了麥麥和李韓超越世俗藩籬、不可抑製的情感,迅疾且猛烈。如此似弱還強的愛意,對於古典愛情受到威脅甚至逐步死亡的現代社會,無疑具有情感補充和療愈的意味。然而,現實生活無處安放的情感,終究情歸何處?影片用大地與天空兩個維度給出參考。

影片導演劉苗苗是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78”班年級最小的學生,與張藝謀、陳凱歌等同學同為“第五代”導演代表人物,畢業後很快執導個人首部電影《遠洋軼事》,其後作品《馬蹄聲碎》《雜嘴子》《家醜》均在國際、國內電影節獲得佳績。前一部電影作品《紅花綠葉》同樣改編自石舒清的小說,比同類題材的《隱入塵煙》更加老道、臻純。對故鄉寧夏尤其西海固地區的愛戀和關注、現實主義原生態表達、非職業演員方言對白,是劉苗苗導演突出的藝術特徵,《紅花綠葉》及其姊妹篇《帶綵球的帳篷》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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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紮根土地,沒有刻意迴避亦沒有美化西北鄉村生存環境的貧瘠、觀念的閉塞、發展的緩慢,在這裏,女性幾乎沒有婚姻自主權,青年人很難找到真正的出路。一方面,影片以開放性的視角記錄時代變化,看似凝滯封閉的鄉村受到經濟浪潮衝擊,青年一代的觀念正在變得更加多元。麥麥的房間貼著明星海報,弟弟強強一心讀書出人頭地,已然成為“成功學”的追隨者,而未婚夫環環則試圖通過倒賣銀元暴富改命;另一方面,又在敘述細節中打撈、留存了這片土地豐厚的人情之美。例如麥麥的父母寧可不翻修自家漏雨的老屋,默默留著錢以備麥麥的表弟素素治病急用,又如麥麥父母對兒女婚約承諾的看重,麥麥堂姐遠方歸來親戚往來間彼此的情感流露等情節,都成為故事講述的情感土壤,使得麥麥和李韓的感情可信可感,同時增強了影片地方敘述的獨特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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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闊的大地之上,有著更加遼闊的天空,而大遠景勾勒出的天地之中,山巒、樹木、花朵無不豐盈自由。影片除了使用李韓扮演著音樂人莫西子詩的民謠表達人物情緒,還為多處日常生活場景增添純音樂背景音,並非小資美學般地美化裝點,而是與日常生活適當拉開距離,留出感受和反思空間。麥麥和李韓之外,影片還有一條講述表弟素素朦朧情感的故事線,作為麥麥故事的對照,素素儼然另一個麥麥,同樣在愛意失去中獲得成長。在這個意義上說,《帶綵球的帳篷》除愛情之外,還講述了人生無處不在的遺憾。而這遺憾,在如此廣闊的天地之間,其實並不哀傷,或許正是生命的餽贈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