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子丹：什麼「宇宙最強」？我只是個普通人｜人物

這些年，甄子丹並沒有如大多數人以為的那樣，選擇在過往的功成名就上「躺平」，他還留在電影圈迎接著一場又一場新的鏖戰。銀幕的使命浸染著他的每一天，也正是因為這種使命，他認為忙一些、多多工作是理所當然。在兼顧工作與家庭的矛盾中行走多年，他坦承自己很難找到兩全其美的平衡，除非哪天他完全不拍戲，徹底退齣電影圈，才能把時間騰出來。但起碼在如今，是行不通的，因為他發現，沒有哪一個時刻，比現在更愛電影。

在甄子丹的話術中，他的經歷言簡意賅——「以前不斷拍戲，現在不斷拍戲，以後應該也會一直不斷地拍戲」。疫情三年，他多了與家庭相處的時光，多了對生活的思考。他非常篤定地告訴新京報記者，人們只能在兩種場合見到他，一是片場，二是和家人在一起。家庭始終是他奮鬥的動力，也是這位「宇宙最強」的柔軟之處。談及與家人的陪伴，對生活的思考，甄子丹變成了最柔軟的慈父，「有人問過我，出道這麼多年，什麼時候是最後悔的。這些年我找到了答案，就是我每次見到孩子、太太的時候，我會發現自己失去了很多和他們的共同時刻。」他的聲音逐漸低沉，「不怕你們笑話，現在我是全家最矮的，因為我的小兒子個頭長了不少，甚至比我老婆還高。看他小時候的照片，再看看現在的他，我會內疚，非常遺憾，‘哎呀，我怎麼會把他重要的成長時光錯失了’，痛恨自己。但對於創作，我覺得時間越來越不夠，也沒辦法改變對電影的初心。」

拍《天龍八部》？我很遲疑

甄子丹自導自演的電影《天龍八部之祖峰傳》正在國內影片平台熱映。

即將60歲的甄子丹正身處於職業生涯中的一段亢奮期，由他自導自演的電影《天龍八部之祖峰傳》（後簡稱《祖峰傳》）正在國內影片平台熱映。早在農曆新年前，甄子丹就帶著這部新作奔走各地，與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多地觀眾見面，推廣中國武俠片。近期，他又在北京、深圳舉行「英雄會」，與觀眾進行面對面交流，介紹影片的台前幕後，給眾人講述他講了一輩子的「武俠片夢想」。他說，跑路演的每一刻都覺得很珍貴，甚至索性拿著來不及吃的盒飯，與在場觀眾合照。「這幾年，電影人和電影都經歷了很多，能重新和觀眾相聚，我太感激了。能和他們聊天，看看他們對作品的想法，是我最樂意做的事情。」至於他人認為的電影宣傳是為了多點熱度、漲點票房，這些「外在因素」早已不是甄子丹在意的，就如同他當初幾經掙扎才決定拍攝《祖峰傳》，都源於最純粹的初心，「我想拍一部讓大家看了都開心的中國武俠片，讓世界的觀眾感受到中國武俠片的魅力。」

拍《祖峰傳》，甄子丹並不是一聽到提議就答應的，這是監製王晶的想法。從2017年的電影《追龍》開始，甄子丹和王晶開始密切合作，確立了最相得益彰的合作模式，「我和王晶認識很多年了，很多年前他找我拍戲，我沒接，因為那時我認為我們的市場判斷、創作創意是兩個方向。《追龍》時我跟他講得很清楚，我主導創作，他負責融資，後來這部電影收穫了很好的反饋，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上獲得了六項提名，我們決定合作下去。」對於《祖峰傳》，甄子丹始終很「遲疑」，雖然自己是不折不扣的「金庸迷」，但與《天龍八部》似乎沒有那麼深的緣分，「金庸的小說我基本上都看過，唯獨沒看過《天龍八部》。再說關於《天龍八部》的影視作品已經拍得太多了，怎麼可能用兩個小時的電影，講述這麼豐富龐大的武俠巨作？我對電影的追求一向嚴謹，知道‘拍不好’意味著什麼，也知道觀眾對新祖峰有多大的接受度。王晶便遊說我，‘你先看看小說，再和我講’。」

拒絕翻拍，武俠片不該成為套路

真正讓甄子丹決定拍攝《祖峰傳》，還是因為祖峰的角色魅力。廣州隔離的一段時間里，他讀了《天龍八部》，祖峰出場時，他即刻被吸引進去，他覺得這個人物能呈現出現代人對社會的態度，也情不自禁地開始設想將其拍成電影后的畫面。但，要怎麼改編？該怎麼演？甄子丹希望用全新的角度和方式，「我不要翻拍，那是沒有意義的，我最純粹的願望就是拍一部好看的武俠片，即使觀眾不懂中國武俠也能欣賞它，要讓全世界的觀眾看到‘原來中國武俠電影那麼迷人’。作為一個動作演員，我拍了八十多部電影，發現近年來很多古裝武俠作品都停留在以往影視作品的臉譜化銀幕風格里：頭髮被吹風筒吹得很飄逸，幾個人擺著動作，慢鏡頭加持，在空中轉來轉去；要不就是人在天上飛、水上漂……沒有邏輯，飛上去永遠下不來。我們似乎越來越脫離經典武俠片的精髓，變成了套路和應付。不應該是這樣的。」

近些年，甄子丹出演了不少英雄角色，葉問、陳真……但這一次，他邂逅了祖峰這位悲壯的英雄人物，讓他找到了前所未有的認同感，「每一個電影創作者，都會將自己的人生經歷，喜怒哀樂、高高低低，透過他的電影，有意識地、無意識地呈現出來。祖峰經歷過背叛，遭受過質疑，遇到過數次挫折，比如有一場在少林寺的戲，面對那麼多人的污衊、質疑，他說‘既然你們這麼想，我也無話可說’，因為他覺得世界上有千百種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他不用多費唇舌解釋，也改變不了別人的看法，所以只要自己對得起天地，無愧於心就行。」

在娛樂圈的這些年，甄子丹收穫了名聲，但也屢遭質疑、爭議。曾經，傳言稱他是「戲霸」，對這些子虛烏有的謠言他一向苦悶憤怒，但也只能留下一句「公道自在人心」。流言蜚語、是是非非，曾讓他沮喪得直搖頭，就像《祖峰傳》里的那句台詞，「有江湖的地方就會有閑言閑語」，他也在表演中感受到一代大俠的無奈，「這部電影里有很多現實的寫照，如今的社會就是這樣，流言傳來傳去就變了味，也很容易影響人的分析能力。我非常瞭解這件事情，也很能理解祖峰的心情，他會無奈，會不開心，但即使有質疑，也只能樂觀面對。和他在戲里戲外的共鳴感，幫助我更好地詮釋了他。」

人不能總停留在以往的「光環」里

「其實，從第一天入行，我就覺得自己的性格與娛樂圈不合，已經40年了。雖然不合，但我又很愛電影（笑）。特別矛盾。還是希望能繼續在電影圈里，年年都能拍戲、得到創作的機會。」甄子丹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他說自己把拍電影的動機想了個明白，他認為自己是幸運的，畢竟和電影的緣分，能打敗他與娛樂圈的格格不入，就算他直來直往，那些角色也能讓他宣泄真實情緒。

甄子丹自幼苦練武功，視李小龍為偶像，提及參演《新龍門客棧》《蘇乞兒》《導火線》等經典動作片，每次都讓他體會到拍戲的辛苦，彷彿「死過一次」。最窮的時候還遇到了金融風暴，戶頭上只有幾十塊錢，連盒飯都買不起，等了十年才遇到《葉問》系列。

2019年上映的電影《葉問4》是該系列的最後一部，至此甄子丹也與葉問這個角色正式告別。

如今，《葉問》系列也成了繼《黃飛鴻》系列後最成功的功夫片。甄子丹也成為觀眾心中有情有義、儒雅紳士的武者葉師傅，角色給了他巨大的光環，同時也給了他壓力。十多年里，《葉問》拍了四部，甄子丹幾乎被耗盡。他喜歡這個角色，但它更需要突破，所以《葉問》完結篇時，他覺得自己「解脫了」。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徹底放下葉問的光環。

這些年不是沒有人建議複活經典IP，但甄子丹實在反感炒冷飯，他覺得必須找到新的角度，進行新的突破，「生命的意義是往前走，難道我還停留在以往的‘光環’里？《葉問》之後，我希望找到新的創作角度，我覺得電影人必須要有這種精神，只有這樣，每天才是新的一天，每一步才能走得有意義，這才是生命。如果我還停留在過去，早就退休了，也早就不拍戲了。可能世人會覺得演員賺很多錢，他們看不到我們拍電影，尤其是拍武俠片的心酸。大家看到我今天有一點成就，那其實是我四十年來一腳一拳打下來的，是經過高高低低才有的。我時常感慨，做了這麼多年，我還有很多想法，想通過電影，尤其是武俠片講述給觀眾，也特別希望中國電影能再上一個台階。現在絕對不是停滯不前的時候。」

衝破偏見這件事，我決定放棄了

在電影圈行走了近四十年，甄子丹的每一步被外界看在眼裡。他很清楚週遭人對他的刻板印象，每一次嘗試，每一部新作，都有人用自己的理論去估摸「甄子丹究竟會走什麼方向」「打了一輩子，這次又有什麼新招式」「甄子丹是不是只能演功夫片，演不了文戲」，甚至有人定論「他演來演去還不都是一個樣子」……甄子丹一度認為自己的存在，就是為了向眾人證明桎梏是可以被突破的。最讓他頭疼的一次，是有人認為甄子丹打得都一樣。例如，他在《葉問》里創造了葉氏衝拳的招式（雙手在胸前交替衝拳，迅猛如疾風），幾年後，他在電影《武俠》里啟用不同風格的招式，用洪拳打，照樣快，但觀眾一看就想起葉問，說他打的是詠春拳。他想衝破偏見，可往往力不從心。

電影《武俠》中，甄子丹啟用了不同風格的動作招式，卻被一些觀眾質疑是在效仿詠春拳。

消除偏見這件事，甄子丹做了很多年，也花了不少心思。多年後，他卻選擇「放棄」。他意識到拍戲不是為了糾正別人的看法，而是自我對藝術的追求，「（偏見）打破不了，觀眾的審美、眼光、看法是不一樣的。有人覺得這個戲好哭，有人掉不下一滴眼淚。大家怎麼認為我都無所謂，因為我不是為了評價而拍戲，是為了好作品而拍。」現在，無論是拍戲還是日常生活，甄子丹習慣把一天的時間安排細化到分鐘：拍戲的日子，他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也有精力透支的時候，「我哪裡是什麼‘宇宙最強’，我只是個普通人，也會累，也有不想起床的時候。但我愛這一行，於是便有了力量。」甄子丹說，這成了他堅持的理由，「只要我一到片場就能甩掉疲態，整個人就很有精神，拍完戲還要去剪片呢。只要你相信，你熱愛，就會有幹勁兒。」

對  話

新京報：向經典挑戰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拿《天龍八部》來說，每個觀眾都有自己熟悉的觀影體驗，如何突破大家過往的印象收穫認同？

甄子丹：每個人都有情懷、愛好，這是我改變不了的。所以這一次我的目的就是做好自己。比如在這次拍攝上我一直有兩個堅持，一是不翻拍，因為翻拍是沒有意義的，大家喜歡黃日華版的也好，胡軍版的也好，這是大家的童年回憶，我沒有必要去改變；第二，拍一部讓全世界觀眾都能看懂、看得高興的武俠片，所以我保留了很多《天龍八部》里關於祖峰的最精彩的情節，希望大家能因為這部武俠片感到開心。

新京報：你對武俠片為何如此執著？

甄子丹：優質武俠片可以構造一個世界，讓觀眾看到武者的俠義行為，無論在什麼年代，對誰都具有感染力。我每次拍攝這類電影都希望呈現這份感染力，給觀眾互動體驗。既然要做到優質，就需要每個環節都返璞歸真，給出最真誠的表現方法。從選角到表演，從服裝到動作設計，都具有武俠世界的獨特風格，能讓觀眾感受到「爽」。並且我認為動作類型與其他類型元素是分不開的，如果只看武功，我不如去打UFC（終極格鬥冠軍賽），但我終究是電影人，要看的是適合角色的表演和打法。

新京報：上一次採訪，提到你是「宇宙丹」，你卻說太太才是宇宙最強？

甄子丹：當然是她，現在也是，絕對是她，永遠都是（笑）。

新京報：很多人希望甄子丹可以一直打下去，但也擔心像你這樣熱愛功夫片的人越來越少，在新舊傳承上你的目標是什麼？

甄子丹：我沒有所謂的龐大目標，也不會做計劃。我只希望做好每一部電影，活在當下，並且只要我做到這一點，就會有更多的可能性。比如你問我兩年後會怎麼樣，我不知道，也掌控不了。所以除了在做好本分上發力，其他都很難說。但對於藝術的追求是絕對不會也絕對不能放鬆的，哪怕到最後一分鐘，只要還有機會，我都儘量把它做到最好。

我當然知道電影是遺憾的藝術，可能我永遠也拍不到一部大家認為的「完美」的作品，但我盡力做到最好，有了品質保證，電影成功了，自然能給年輕的電影人提供更多空間和機會。

新京報：動作演員這一行這些年存在斷層問題，隨著老一批動作電影人日益老去，大家會越來越擔心這樣的問題。

甄子丹：這個問題是存在的。但我們也只能珍惜現有的時間儘量多做些事情。我也覺得時間越來越不夠用，總有一天（我）會走的啦，太陽也總有一天會下山的，這是必然規律，我們都要坦然面對這件事情。我一直認為人不會永遠在最高峰，對我來說，就是儘量留下一些東西給大家，有一天我也會退出這個圈子。

新京報：那觀眾一定捨不得，畢竟有種說法「現在演動作片的大概就只有甄子丹了」。

甄子丹：謝謝大家給我的鼓勵，但總有一天我也要離開的。不過，我的熱愛永遠在電影里。怎麼說呢，大概就是——我會離場，但愛不缺席。

新京報記者 周慧曉婉

首席編輯 吳冬妮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