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人不是人,卻能「複活」鄧麗君,它會搶走我們的飯碗嗎?

文 / 劉永謀 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哲學院教授,本文獨家正選騰訊新聞,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遊戲產業已經成為新技術研究的重要力量之一。

今天美股當紅「炸子雞」英偉達,就是最好的案例之一,這家市值已經超過1.2萬億美元的芯片巨頭,核心業務之一即遊戲,它以遊戲顯卡業務起家,為遊戲愛好者提供高性能的顯卡產品,最新的財務報表中,遊戲業務單季度仍然給英偉達貢獻了高達24.86億美元的營收。

來自遊戲業務源源不斷的現金流,為英偉達拓展新業務提供有力的財務支撐,新的趨勢也在其業務和財務上有了明顯信號——數據中心業務對英偉達財務的貢獻已經是遊戲的五倍,單季收入超過100億美元,這項業務更是被稱之為數字時代的基建和底座,以至於創始人兼CEO黃仁勳一直嘗試和遊戲切割,「我們是一家擁有高性能計算的AI公司,影片遊戲只是我們一個極為成功的應用。」

英偉達營收構成,2024年第二財季

英偉達營收構成,2024年第二財季

憑藉輸出數字基建和底座的能力,英偉達具備了卡數字時代脖子的能力,它對外提供了H100和A100兩款高性能計算芯片,晶體管數量分別超過800億和500億,是人工智能時代繞不開的高算力產品,受製於出口管製,目前已對中國大陸「禁售」,取而代之的是合規產品H800和A800,後兩者在特定性能上做了限制,俗稱「閹割版」。

遊戲產業探索新技術的路上,英偉達不是獨行者,整個產業至少經過了半個世紀的努力,包括《大腦伯蒂》和《Nimrod》等20世紀50年代推出的電子遊戲,本質就是對應用程序開發、人機互動以及算法的探索。

此前清華大學新聞學院新媒體研究中心瀋陽教授團隊發佈的《遊戲科技力》報告提供了一組數據,國際權威學術數據庫 Web of science,以「Game Technology」為檢索詞,最終查詢到了19406 條文獻數據。

近2萬條的文獻數據,涵蓋了大量前沿科技相關的話題,包括遊戲引擎、人機交互技術、計算機圖形處理技術、聲音圖像顯示技術、虛擬現實(VR)技術等,數字人便是目前普遍看好的突破口之一。

前面提到的英偉達,同樣在數字人上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其中包括Omniverse Replicator,這是一種合成數據生成引擎,可生成用於訓練深度神經網絡的物理仿真數據,允許開發者在虛擬世界當中操控虛擬人、機器,模擬現實場景中無法進行的實驗或驗證,比如交通事故,進而獲取數據以應用在現實世界的產品之上。

英偉達在2021年GTC大會的演講當中,引入了黃仁勳數字人

英偉達在2021年GTC大會的演講當中,引入了黃仁勳數字人

2021年的英偉達GTC開發者大會上,英偉達就曬出了一條「黃仁勳」的演講影片,事後官方對外表示,全長1小時48分鐘的演講,有14秒採用的就是Omniverse技術,已經到了可以以假亂真的地步。

和英偉達一樣,Meta的也在自家元宇宙中展示了基於朱克伯格形象打造的數字人。馬斯克旗下公司雖然沒有相關業務,但他更癡迷於腦機接口,已經多次展示利用腦機接口技術,實現猴子意念打字。

在矽谷的另一邊,太平洋彼岸,中國大陸的科技公司,爭先恐後的通過獨立發佈、聯合推出等多種形式,推出了相對應的產品,追逐數字人風口,而關於風口,行業也喜歡引用的觀點即「站在風口上,豬都可以飛起來」,這句話來自小米集團董事長、CEO雷軍,據說這句話源自他無數次跟風口擦肩而過之後的非常痛的領悟。

「數字人」不是人

粗略地說,所謂數字人,指的是存在於數字世界中的虛擬類人角色

數字人的樣貌,主要通過3D圖像軟件或其他模擬仿真工具製作。數字虛擬的行為舉止,則需要依賴AI技術、雲計算、邊緣計算、大數據技術等諸多智能技術來完成,才能使之顯得能像人一樣「思考」

某種意義上說,數字人是「虛擬的機器人」——機器人以物理實體形式存在,而數字人依賴包括電影、電視、液晶屏、全息投影等顯示設備存在,它們都擁有一定程度的人工智能。

數字人的本質特徵包括三個方面:1)數字性,即它以數據形式存在於數字世界中;2)虛擬性,即它並非物理真實的,而是虛擬實在的,或者說擬真的、超真實的;3)類人性,即它的音容笑貌、行為舉止和人類相似,甚至讓與它互動的人覺得它有「思想」。

1989年,數字人的概念起源於美國國立醫學圖書館發起的「可視人計劃」(Visible Human Project,YHP),通過對捐贈者遺體進行切片,獲得CT成像、磁共振成像,並將這些數掃瞄、存儲在計算機當中,併合成一個完整的「數字人」,輔助醫學以及其他學科的研究。公開數據顯示,南韓、中國都有相應的科學研究。

而經過30多年的發展,數字人從手工繪製階段進入電腦繪圖(Computer Graphics,CG)階段,今天與智能技術融合起來,發展得已經比較成熟。大家耳熟能詳的初音未來,短影片平台爆火的柳夜熙等等,都屬於數字人。

周杰倫演唱會現場,「鄧麗君」獻唱

周杰倫演唱會現場,「鄧麗君」獻唱

2013年,一場跨越時空的演唱會,利用虛擬人投影技術,「複活」鄧麗君,實現與周杰倫現場對唱引發巨大反響,其靈感來自2012年美國音樂節上說唱巨星Tupac被「複活」的案例,這項技術來自一家香港的公司數字王國,它們參與過《鐵達尼號號》《復仇者聯盟》等多個電影的後期製作,並收購了謝霆鋒此前創立的電影后期公司「Po朝霆」,被稱之為中國版的「工業光魔」。

過去,虛擬人直播一直有一個話題——「中之人」,即虛擬主播背後的人,他們通過動作捕捉等技術,以實現虛擬人與真人的動作、談吐保持一致。不過,也有觀點認為,屏幕上的虛擬形象只是沒有靈魂提線木偶,核心還是要靠中之人的演繹,這種表現形式甚至引申出了「第三方選角團隊」,類似於獵頭、星探的MCN機構,專門挖掘有潛力的中之人及虛擬人IP,並對接客戶商單。

最近,ChatGPT等生成式AI工具興起,相關團隊也先後為其數字人結束了相應能力,使其智能性大大提高,也引出了「數智人」的概念。包括數字人的動作、「思維方式」以及語言都會得到提升,如果說整合AI之前,數字人只是一副皮囊,那麼整合了AI之後的數字人,則多出了一副靈魂

另外,得益於算力的提升和流程的標準化,數字人的製作流程週期也被大大縮短,從形象拍攝、製作到算法學習再到最終成型輸出,時間不到一週。

數字人不等於虛擬偶像,並非只能應用於娛樂行業。從理論上說,既然虛擬數字人是數字形式呈現的「人」,所有能以數字形式呈現的人的活動都可以由虛擬數字人替代完成。演員可以有數字演員:既可以把某個演員數字化,之後不用真人出演電影,也可以幹脆創造完全虛擬的演員和角色。網紅可以有數字主播,娛樂業可以有數字偶像,推銷員可以有數字推銷員,電視新聞可以有數字主播和記者,導遊可以有數字導遊,客服可以有數字客服……各行各業都可以有數字員工,大大地節約人力資本的同時,還可以提升工作效率。

「3億人有可能會丟飯碗」

技術在落地過程中,總伴隨著爭議。從19世紀末,火車在中國的落地經歷了「風水」之爭,到不久之前的「5G基站輻射」,再到現在數字人搶飯碗,其中既包括既得利益者的「反手」推波助瀾,也因為普通大眾認知不全。

數字人的應用,受到法律政策、制度規範、安全倫理和文化習俗等各個方面社會條件的製約,存在著諸多潛在的社會問題和社會風險。比如,很多人從心理上接受不了數字人客服;AI廣告使得垃圾廣告信息氾濫,今後元宇宙中同樣可能有很多數字推銷員圍著你的化身搞推銷;成癮問題在數字人應用中肯定也存在,而且應該會更嚴重。

推廣數字人最大的阻力,很顯然會是失業問題,然而不單純是數字人,包括AI、大模型、大數據等等新技術,都存在「勞動力替代」的爭議,這些技術在發展過程中,還呈現出不斷融合的趨勢,替代人力的潛力更大,其核心目標用現在最流行的術語概括,即「降本增效」。

數字人要想大發展,就要創造更多更大的經濟效益,就要參與到社會勞動當中,必然會導致一些人失去工作。今年3月份,高盛在一份報告中強調,全球3億人有可能會因為AI而「丟飯碗」。

「近期出現的生成式AI將降低勞動力成本、提高生產率。儘管它的潛力存在較大不確定性,但它的產出效果已經與人類不相上下,並且可以打破人機溝通障礙。」高盛在報告中如此形容AI和傳統勞動力的差異。

根據高盛的報告,歐美地區約2/3的工作崗位將受到AI自動化的影響,近1/4的崗位可能最終會被AI所取代。

在「勞動力取代」這個結論上,國際勞工組織顯得相對溫和,日前發佈報告稱,「人工智能可能不會完全取代大多數人的工作,而是會將他們的部分工作自動化,從而讓他們騰出手來做其他事情。」

機構對AI取代論同樣保持共識,差別只是在於取代程度。從本質上說,數字人導致的失業,屬於「AI失業」,即人工智能的推進伴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失去工作,機器人導致的失業、數字人導致的失業均屬於「AI失業」,這種取代不僅是數字人能走多遠的問題,而且是整個智能技術、智能產業、智能革命和智能社會究竟能多遠的決定性問題之一。換言之,只有在最大限度降低失業風險和更多地創造就業崗位的前提下,數字人才可能真正得到大規模地推廣。

總的來說,「AI失業」問題的解決,必須同時考慮遠景和現實兩個方面。

從遠景來看,從根本上解決「AI失業」問題,涉及人類社會制度的根本性變革,這不是純粹依靠發展數字人在內的智能技術所能解決的。機器人、數字人有潛力取代人類勞動,並不等於實際取代人類勞動,因為此種取代意味著從根本上對人類社會既有的社會制度進行改造,即徹底改變少數人通過制度安排,強迫大多數人進行勞動的剝削制度。

根據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AI失業」問題反映出科技生產力發展與既有生產關係之間的矛盾,「經濟奇點」到來將極大地激化這種矛盾,而所謂「經濟奇點」,指的是人工智能如果不能取代所有人類勞動,也能取代絕大部分。按照蔡斯的說法,「當大多數人都永遠不再工作時,就達到了一個經濟奇點。」當經濟奇點到來後,機器人勞動普及,人類社會的生產力推動到全所未有的水平,與既有生產關係之間的衝突和不適應將被急劇放大。

20世紀的勞動史表明:現代科技在生產中的運用,持續減少著社會必要總勞動時間,推動「八小時工作製」和「雙休製」被越來越多國家所實施。解決「AI失業」問題,必須持續減少勞動者的工作時間,最終消滅剝削。

從現實來看,社會制度進化需要很長的時間,必須逐步穩妥地前進,而且也要等待智能技術不斷地發展成熟,儘管數字人產業本身會新增一些就業崗位,但是肯定遠遠少於它可能取代的工作崗位

現階段,在被取代的大趨勢下,如果能很好地解決再就業問題,並不一定會加重失業風險,問題是要考慮給數字人衝擊的勞動者找到新工作,保證他們能享受智能革命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其他技術紅利。

如何保住打工人的飯碗?

基於效率提升的立場,人工智能對傳統勞動力的取代,基本成為行業共識。

在一名用戶發起的「AI最先替代誰?」投票當中,選項覆蓋了工程師、設計師、CEO和產品經理,科技「頂流」馬斯克跟帖表示自己也選CEO,側面迎合AI取代論。

過去,這位億萬富翁一直在各種場合高呼,人工智能比核彈還要危險,甚至在公開信上千名,呼籲暫停GPT-4以上大模型6個月的開發,這一公開信由未來生命研究所,它的創始人在業內也都聲名顯赫,包括MIT科學家馬克思·泰格馬克、Skype聯創讓·塔林、著名演員摩根·弗里曼,當然馬斯克也位列其中,而目前這一公開信強調的時間幾近到期,但行業幾乎不再提及這個話題。

回到解決問題的思路上來,在對「取代論」達成共識且不可避免的基礎上,我們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保住打工人的飯碗」。

政府一是要加大對AI教育和培訓的投入,建立起一套終身教育體系和再培訓體系,持續提升特別是中、低技能勞動者素質以適應智能化發展;二是建立健全最低薪金制度、失業救濟和失業保險等社會保障制度,保障失業人員基本生活水平;三是構建大數據人才信息庫和失業預警服務平台,及時研判AI失業對青年就業的影響趨勢;四是建立心理援助服務體系,為失業勞動者提供及時有效的心理援助和疏導,築牢青年的心理防線。早在2016年,美國白宮就發佈了《人工智能、自動化和經濟》(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utomation, and the Economy)的政策報告,提出要對相關問題進行系統性地應對。

全社會應當以AI發展為契機,加快推進全民共同富裕。

一方面,繼續加大對AI核心技術研發的投入力度,提高科技自主創新能力,加快建設世界科技強國和創新型國家的步伐。因為中國經濟增長模式已從要素驅動轉變為創新驅動,只有通過技術創新才能把蛋糕做大,而「AI富裕」是AI式共同富裕的前提條件。

另一方面,積極探索全民基本收入(UBI)、AI稅、累積稅、縮減工時等相關政策,完善社會分配制度,進一步縮小收入差距。近來在西方呼聲甚高的全民基本收入政策,主張由政府不附加任何額外條件,為全體合法公民或居民持續發放一部固定收入,以保證人民的基本生活。而AI稅政策堅持向AI企業收取專門的稅款,補貼所有社會成員,理由主要是AI科技是社會知識累積的產物,AI紅利不應有由AI企業獨享。

在應對AI失業衝擊時,選擇發展路徑、調控技術發展速度,只能暫緩失業風險,而通過合理制度安排,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認識到這是一個長期目標,需要一個過程。政府應盡力而為,循序漸進,因為「即使將來發展水平更高、財力更雄厚了,也不能提過高的目標,搞過頭的保障,堅決防止落入‘福利主義’養懶漢的陷阱。」

因此,應對虛擬數字人導致的失業風險,必須要放棄非此即彼的極端思維,預先研究,逐步推進,努力規避,實時調整,尋找適合國情「中道」辯證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