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文物失竊事件爆料者:發出警告後,大英博物館的應對令我震驚

回憶起過去兩年與大英博物館間的互動和糾葛,伊泰·格拉德爾(Ittai Gradel)仍然難掩激動。

格拉德爾是一名丹麥古董經銷商,多年來一直是大英博物館的「忠實粉絲」。2020年,他在線上購物網站發現有人在使用假名出售曾登記在大英博物館目錄上的藏品,並且確認盜竊事件就在近期發生。

隨後幾年時間里,他一直試圖引起大英博物館對館藏文物盜竊事件的注意,但一直未得到積極回應,還被告知博物館一切正常,他的指控毫無根據。格拉德爾對大英博物館的處理方式感到十分困惑和震驚,決定搭建人脈網絡聯繫大英博物館董事會。

9月10日,格拉德爾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最初大英博物館並沒有認真對待失竊一事,他用了15個月的時間搭建關係網絡,確保自己有足夠的份量和影響力,「當我再次敲開大英博物館的門時,如果門又被砰一聲關上,我要直接踢開它,強迫他們聽我的聲音。」

這一次大英博物館聽見了格拉德爾的聲音,並對此展開了調查,發現該館約2000件藏品流失,此外,不是所有被盜藏品都被規範登記和編目。大英博物館董事會主席佐治·奧斯本表示,在格拉德爾於2021年2月首次發出文物被盜的警告後,「本可以採取更多措施」。

獨家揭秘大英博物館失竊事件始末。地球連線出品

發現網上賣家與博物館策展人同名,「我的頭髮都豎起來了」

新京報:在成為古董經銷商之前,你曾是雷丁大學的一名副教授。最初是什麼讓你對文物收藏有著如此大的熱情和興趣?

格拉德爾:我對考古的熱情可以追溯到我的孩童時期。實際上,大英博物館也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十幾歲的時候,我去倫敦住了一年的時間,在餐館做過洗碗工,也在地鐵里當過鐵路工人。我休息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大英博物館裡面,從一個展區到另一個展區,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我看到了所有展出的東西,完全愛上了這裏呈現出的奇妙世界。

隨後我學習了考古學,在牛津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也在大學中任教。但我的氣質不適合大學生活,真的很無聊,但做一名古董經銷商,我的工作更加自由,也有更多的研究時間,生活更刺激。

大英博物館失竊事件爆料者、丹麥古董經銷商伊泰·格拉德爾。受訪者供圖大英博物館失竊事件爆料者、丹麥古董經銷商伊泰·格拉德爾。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你時常從線上拍賣及購物網站eBay上購買藝術品。2014年,是你第一次與賣家「蘇丹1966」(sultan1966)有交易接觸,你從他那裡買的第一個藝術品是什麼?

格拉德爾:我只在線上接觸過「蘇丹1966」,從來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我注意到他的第一件藏品是一件雕刻在堅硬石頭上的小型浮雕,刻畫的是希臘神話中美杜莎的頭。這件藏品可以追溯到公元2世紀。但它在網站上只被標註為19世紀的玻璃,一件現代的複製品,最低保留價格是15英鎊,我是唯一的出價人,用15英鎊就拿到了這件藏品。兩週之內,我以大約2000英鎊的價格把它賣掉了。那時候看起來,可以說是一筆不錯的交易。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

購買的時候,像往常一樣,我仔細檢查了這個藏品的來源,詢問賣家從何處獲得這件藏品,他告訴我出售的藏品都是從他祖父處繼承而來,他祖父曾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在英格蘭北部的約基經營一家古董店,並且已於1953年去世。

我也去核實了這個故事,查了英國的公開檔案,他自稱是其祖父的那個人確實存在,不過去世時間是1952年。我想如果只根據回憶確認家裡人去世的時間,中間有一兩年的差錯也難免。一切看起來都很合理。而且他似乎真的對這些藏品一無所知,賣得都非常便宜。這也讓我覺得(他)應該不是一個小偷,否則,他會瞭解這些藏品的價值,並試圖以更高的價格出售。

新京報:你在其他採訪中提到,2016年,你開始對「蘇丹1966」的藝術品來源產生懷疑。當時的哪些細節引起了你的注意?

格拉德爾:他的確精心編造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故事。為什麼這些藏品如此便宜,為什麼他作為賣家看起來對它們一無所知,我想這都是煙幕彈的一部分,這樣他就可以在不引起太多注意的情況下,偷偷銷售藏品。

2016年,我第一次起疑心是因為他在網站上掛了一塊羅馬浮雕的碎片,這次他知道這件藏品是什麼,他的描述十分正確,這也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大多數時候,他似乎毫無頭緒。

我一下子認出了它,因為我在大英博物館1926年出版的古代寶石和浮雕目錄中看到過它。即便如此,我也沒有懷疑賣家或認為他本人就是小偷,我仍認為他從祖父那裡繼承了這些遺產,我查到的關於這個故事的所有細節似乎都說得通。所以我想,雖然這件碎片顯然來自大英博物館,但失竊事件可能發生在70年前,發生在他祖父去世之前。

最後,他沒有將其賣出,只在網站上掛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就撤回了。我專門去問他撤回的原因以及還是否願意賣給我。他解釋稱,他不能賣這件藏品,因為這是屬於他妹妹的,她並不想賣掉它。事後看來,他撤回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他很快意識到,這是一件大英博物館公開發佈過的藏品,他可能會因此露出馬腳。

那時我決定繼續觀察他,看看會不會有其他事情發生。畢竟,除了這個碎片,我還沒認出有其他來自大英博物館的藏品。

當地時間2023年9月5日,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哈利卡納索斯古城的浮雕。圖/視覺中國當地時間2023年9月5日,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哈利卡納索斯古城的浮雕。圖/視覺中國

新京報:直到2020年,你才從中發現突破口。這幾年間,你是如何與賣家周旋的?

格拉德爾:4年後,我幾乎同時有了兩個發現。一個是他在2015年末賣出的另一個寶石碎片,我保留了當時的照片以及屏幕截圖,我碰巧發現這也被收納在1926年大英博物館的出版物中。我試圖警示當時的買家,後來得知這件物品輾轉落到了我同事手上。我告訴他這是來自大英博物館的藏品後,他馬上給大英博物館寫了信,告知他們自己似乎有一件他們的藏品,想要返還。那時候正值新冠疫情封鎖期間,大英博物館不僅對遊客關閉,也對工作人員關閉,沒人能進去,那時候什麼也做不了。但至少如果偷竊者在大英博物館內部,他也不能再進去偷東西了。

另一個發現是,我看到大英博物館在網站上發佈了那張我在2016年認出的浮雕碎片照片。這張照片大約拍攝於10年到20年前,不可能比這還要久遠。這就意味著,這個賣家關於所售藏品來源的故事全都是一個謊言,他告訴我的一切都不能相信。

當我發現整個藏品來源的故事都被戳穿的時候,我回顧了之前的交易記錄,我在一張收據上發現了賣家的真實姓名,結果讓我毛骨悚然。我把這些發現告訴了一名同事,有個人在用假名字賣東西,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我記得同事對我說:「伊泰,你知道你說的這個名字是大英博物館負責古希臘和古羅馬雲物的策展人的名字,對吧。」我清楚地記得這一刻,我的頭髮都豎起來了,完全處於震驚之中。

我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證據,我必須對此完全確定才行。我很難相信一個訓練有素的考古學家,一個大英博物館的策展人會做這樣的事,但我認為沒有其他可能的解釋。

新京報記者專訪大英博物館失竊事件爆料者、丹麥古董經銷商伊泰·格拉德爾。

被告知大英博物館一切正常,決定搭建人脈網絡聯繫董事會

新京報:2021年2月,你給大英博物館的副館長莊拿芬·威廉斯發郵件,提醒博物館可能存在「監守自盜」現象,並寄出了相應證據。證據中包括哪些內容?得到了怎樣的回覆?

格拉德爾:我在郵件中詳細地列出了我的發現、收集到的證據、我相信小偷就在博物館內部的理由,甚至告訴他們就是其中一名策展人,並給出了名字。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都認為證據無可爭議,如果有人真的調查一下,就會發現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我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看到收據和上面的名字,還不全面戒備。

我收到了一封確認收到郵件的回執,隨後一直在等待。數週、數月過去了,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我再次致信威廉斯,我對一直沒有收到回覆感到非常驚訝和困惑,詢問我什麼時候能作為內部調查的證人傳喚,我非常確信大英博物館一定會發起調查,但結果是一樣的,數週、數月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我對威廉斯失去了耐性,直接越過他給大英博物館館長赫特維希·菲舍爾致信,那時候已經是2021年6月末了。菲舍爾也沒有給我回信,但至少兩週後,我終於得到了威廉斯的回覆。

但與我預想的不同,他本可以繼續問我問題或者邀請我前往作證,但這些都沒有發生。因為調查已經完成了,他們的結論是沒有任何問題,所有員工沒有發現任何不當行為,物品都無可置疑地得到瞭解釋,我的指控完全沒有根據。這讓我非常震驚。

我詢問威廉斯是否至少能向我解釋一下,一個被大英博物館公開發佈過的藏品為什麼會被放在購物網站上售賣,他只是回覆我他不能透露任何關於內部調查的細節,這些信息都需要保密。簡單來說,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這就是最後一根稻草,坦白說,我發了火,對此非常氣憤。我想他們這次都逃不掉了。

新京報:你有沒有想過直接拿著收集的所有證據報警?

格拉德爾:最初沒有想過報警,因為這是大英博物館的責任。就我而言,正確的做法是通知大英博物館藏品被盜,至於警察是否應該介入其中,則需要他們自行決定。

得到威廉斯關於一切正常的回覆後,我想過去報警。但我從律師那裡得到了一些法律意見,我發現去找警察純粹是浪費時間。因為犯罪的受害者是大英博物館,不是我。如果受害者向警察否認犯罪行為發生,警察至少會當面嘲笑我,甚至會指控我浪費他們的時間。顯然,在沒有大英博物館合作的前提下,我不能這樣做。

當地時間2023年9月5日,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哈利卡納索斯陵墓的阿爾忒彌斯和摩斯索洛斯雕像。圖/視覺中國當地時間2023年9月5日,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哈利卡納索斯陵墓的阿爾忒彌斯和摩斯索洛斯雕像。圖/視覺中國

新京報:得到大英博物館的回覆後,你製定了怎樣的計劃以揭示事實?

格拉德爾:除報警外,我的另一個想法是將消息告訴新聞媒體。除非萬不得已,我絕對不想這樣做。現在全球新聞媒體對於大英博物館的報導,對他們而言非常尷尬,它的名字被拖入了泥潭。我本人非常喜歡這個博物館。我本以朋友、盟友的身份來幫助他們,如果他們在內部小心行事,處理掉小偷,妥善處理一切,我不會把媒體和警察牽扯進來。

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們拒絕處理這件事情,讓小偷繼續留在博物館的崗位上,自由地進行掠奪,還讓他升職了。我反復衡量後認為最後一個選項是聯繫大英博物館董事會及其主席奧斯本。但我沒有人脈和權力,他們當然會相信館長的話,相信他們自己的運營管理。如果館長告訴他們我是一個瘋子,他們會再次拒絕傾聽我的話,那就沒有任何辦法了。

因此我決定利用我在學界的舊人脈,花時間慢慢建立起一個人際網絡,這些人都有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有些人可以幫助我,給我足夠的影響力,另一些人可以給我提供關於大英博物館的信息。

15個月後,大約在2022年10月,我再次出擊,這次我準備好了我的人際網絡,有了足夠的份量和影響力,這可以確保當我再次敲開大英博物館的門時,如果門又被砰一聲關上,我要直接踢開它,強迫他們聽我的聲音。所以我聯繫了其中一位董事會成員,知道他會把話帶給奧斯本。

奧斯本也的確立即做出反應,要求菲舍爾做出解釋。我後來得到了奧斯本的聯繫方式,直接並禮貌地對他表示,如果沒有聽到他的回覆,我會把這件事情捅到公共視野面前,交給媒體報導。幾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回覆。隨後,我表示如果沒有立馬收到回覆,我會馬上爆料給媒體,這時奧斯本才回覆我,稱我的指控都受到了認真的調查。這次我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被掩蓋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試圖掩蓋這件事才是難以置信的,館長和副館長的無能以及疏忽管理在某種意義上是最糟糕的醜聞。

新京報:在失竊醜聞曝光後,菲舍爾還出言暗示是你沒有提交足夠多的證據,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你如何看待他這番言論?

格拉德爾:我非常生氣,這完全沒有根據,我故意保留信息又是出於什麼目的呢?這完全沒道理。是我一直高聲叫喊著堅持這件事理應受到認真對待,如果(我的)指控是完全荒謬的,他們可以來找我,我隨時都可以提供信息。事實上是他們從不聯繫我,他們沒有興趣和我說話,這太荒謬了,簡直是誹謗。我也立即回應了,稱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有必要的話就會採取法律行動。

兩天后,他收回言論向我致歉並辭去了館長之職,我想他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最終為此事承擔了責任。而且從他在整個事件中的行為和言論來看,我認為他並不掌握事實真相,他似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全權交給了他的副手來處理,沒有費心看過我發給他的郵件。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博物館館長收到這樣一封郵件後,卻不去看一眼。這也不是小說那種厚度,也沒有幾百頁的文件,我非常刻意地保留了其中最確鑿、最重要的證據——那份收據,我能證明那是屬於大英博物館的三件藏品,大概是兩頁的文字說明、1.5頁的截屏和附件文檔,即便對於一個非常忙碌的博物館館長而言,這也應該是可以操作的。

這讓我懷疑菲舍爾把一切都交給威廉斯處理,他似乎在這場調查中知道誰是小偷,但故意替他打掩護,或是因為擔心被爆出醜聞。他可能認為這件事被曝光給博物館造成的損害,將比一個員工四處偷盜造成的損害更大。

大英博物館整體應對非常糟糕,未來應與無能管理層切割

新京報:你在大英博物館館藏文物失竊的案子上花費了數年的時間,你與大英博物館的溝通一直不順暢,你的指控在最初也沒有被採信,是否曾有過瞬間的想法,放下這個案件?

格拉德爾:我的確想過不再管這件事。大概是在2021年的夏天,我認為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但我越想越不能接受這個決定。首先我認為大英博物館顯然理應得到更好、更負責任、更有能力的管理人員。當時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來確保博物館能擺脫這些人。

其次是因為我真的沒有其他選擇,我本人也參與其中了,從那個小偷手裡買了藏品。如果我就此放棄,不堅持到底,我自己會成為這場犯罪的共犯。我不確定是否是法律層面上的共犯,但一定是道德層面的共犯,我不能接受這點。在這種情況下,我甚至不能面對自己。所以雖然我考慮過放棄調查,但是隨後很快決定,我沒有其他選擇,我不得不繼續調查,不管代價有多大,不管時間有多長。

當地時間2023年8月23日,英國倫敦,遊客們在參觀大英博物館的古希臘雕塑藏品。圖/視覺中國當地時間2023年8月23日,英國倫敦,遊客們在參觀大英博物館的古希臘雕塑藏品。圖/視覺中國

新京報:基於這幾年以來你與大英博物館的互動,你如何評價他們對於失竊事件的應對和反應?

格拉德爾:整體的應對太糟糕了,我作為他們的朋友和盟友找到大英博物館,他們卻從第一天起就把我當成敵人,拒絕告訴我任何事情。如果他們對我有一點信任,或許我可以理解他們所做的事情以及拒絕做某些事情的動機。整個應對非常無能和愚蠢。

這件事完全震驚了我,一個像我一樣訓練有素的考古學家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作為一個受信任的策展人居然會從博物館里偷東西,簡直超出了我的想像。話又說回來,任何機構都無法防範一個爛蘋果,總會有這樣的人,某個人突然腦筋不清楚,因貪婪而變得瘋狂。但館長和副館長沒有這樣的解釋或藉口,他們得到了非常可觀的薪金,這些行政管理層面的官員本應履行他們的職責,保管好博物館的藏品,但顯然他們沒有做到這一點。

新京報:最後你如何處理從「蘇丹1966」處買來的藏品?

格拉德爾:我大概買了70多件藏品,其中60多件在我手上,10多件都已經賣出去了。我已經對大英博物館提供了全部信息,賣出的10多件藏品都可以被追蹤到,大多數都在我的朋友和收藏家那裡。至於剩下的60多件藏品,已經送回了大英博物館。

新京報:你認為大英博物館未來應該如何做以挽救聲譽?馬克·鍾斯被任命為大英博物館臨時館長,你認為他能帶來新的開始嗎?

格拉德爾:大英博物館現在有了新的管理人員,我相信都是相當有經驗的人,他們會做好安全管理工作。但有一件事我認為是他們應該現在著手去做的——徹底與以前無能的管理層切割。

至於鍾斯,我並不認識他本人,但瞭解他的一些學術著作,內容都很不錯,當然這並不能說明他的管理能力。我仔細看過他的簡曆,他曾經做過的工作確實令人印象深刻。他看起來很有經驗和能力,任命他來做館長似乎是一個很正確的選擇。

新京報記者 欒若曦

編輯 張磊 校對 吳興發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