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域教育研究者雷望紅:衰落的縣中,仍承載著希望和出路

雷望紅是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講師,她從2017年開始研究縣域教育,曾跑到江蘇、浙江、湖北、甘肅和廣西等地縣城做田野調查,關注縣鄉孩子們的教育現狀。

研究的初心或許與自身經曆有關。雷望紅來自湖北荊州農村,曾是留守兒童,唸過村里的小學、鄉鎮初中和市里的普通高中,但這些學校現在都已被撤並。後來,她以高中文科第一的成績考入華中科技大學,在這所學校完成了本碩博的學習,畢業後到中南大學任教。她的基礎教育經曆與縣域教育緊密相關。

回過頭看,雷望紅覺得自己比較幸運,能從鄉村走出來。如今,這樣的路徑似乎很難複製,她想搞清楚:曾經輝煌的縣中為何逐漸衰落,為什麼縣鄉的孩子們越來越難走出來,他們的希望和出路在哪裡?

大學期間,雷望紅加入了華中村治研究團隊。過去的五六年里,她和團隊成員跑到全國多個省份開展縣域教育調研,關注縣中衰落、村小撤並、超級中學、校園欺淩、陪讀媽媽等熱門話題,並撰寫多篇調研報告和論文。

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講師雷望紅。受訪者供圖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講師雷望紅。受訪者供圖

近期,雷望紅參與合著的《縣鄉的孩子們》一書出版,這是一本聚焦縣鄉孩子現狀與前景的調研著作。面對縣域教育的種種問題,書中提出了縣中、鄉校、村小的教育發展模式,認為縣中仍承載著縣鄉孩子們的希望和出路,必須要辦好。

以下是雷望紅的講述:

“縣鄉的孩子,似乎越來越難走出來”

那些留在縣鄉的孩子,讀書真的可以改變命運嗎?

這是個沉重的話題,也是我們(調研團隊)常被問到的問題。在縣鄉調研時,我們有時會被邀請在班里做個臨時講座,激勵一下學生。我常常會說起自己的故事,你看,我也是普普通通的農村學生,通過教育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2022年6月,雷望紅在河南省南陽市鎮平縣黑虎廟小學調研。受訪者供圖2022年6月,雷望紅在河南省南陽市鎮平縣黑虎廟小學調研。受訪者供圖

我出生在湖北荊州的一個農村,是留守兒童,讀過村小、鄉鎮中學,因為沒考上縣中,去了市里一所普通中學就讀。現在,我上過的三所學校都因當地人口太少被撤並了,我變成了一個沒有中小學母校的人。

在我讀書的時候,縣中還是很強的,考上縣中是一件令人驕傲的事情。我記得,鄰居家的一個哥哥考上了縣中,老師會到他家裡放鞭炮,親自給他戴上大紅花。但我成績不夠好,只考上市里的一所普通高中,後來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華中科技大學。

為什麼我可以從鄉村衝出來?

其實,衝出來的不止我一個,我們村有些80後、90後的學生也考上了不錯的大學。

上世紀90年代到2000年初期,農村的村莊還比較完整,村民們的價值觀也相對一致,高度認同讀書的意義和價值。我的家人經常講一句話,“如果不讀書了,就回來放牛、種田。”

那時候,縣域教育也很活躍,家校關係和諧,學生面臨的誘惑也比現在少,一門心思想把書讀好。如果學生犯錯了,老師有絕對的權威去教育他們,也可以聯闔家長一起教育。在那種熟人社會,大家都十分尊重老師,他們走到哪裡都會受到熱情接待。縣域教育的老師配置也不錯,他們的精神世界比較富足,都比較負責任,也願意積極投身教育和創新。我的一位小學老師是村里很多人的老師,走到哪裡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在60歲的時候,還在創新教學模式,讓學生們愛上語文。

當然,也有個人努力的因素。2009年,我考上了華中科技大學。現在回過頭看,從鄉村到城市,從村小讀到博士再到高校任教,我是比較幸運的鄉村孩子。

2019年,我開始到中南大學任教,平時我會儘可能地鼓勵來自縣鄉的孩子,特別是貧困家庭的孩子。對於在老家的弟弟妹妹,我也會經常激勵他們。但現實有時候會讓我傷心,縣鄉的孩子似乎越來越難考上好的大學,越來越難走出來。

為什麼要研究“縣域教育”?

縣鄉的“教育怪象”,是啟發我想要研究縣域教育的種子。

有一次,我回到湖北老家,鄰居妹妹跟我說了很多學校的“怪象”。現在校園欺淩現象很嚴重,甚至有學生會打老師,被打的老師曾是我的初中老師,她以前很威嚴,大家都很尊敬她。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很震驚,也很傷心。此外,還發現了學生輟學、家長陪讀增加、鄉村學校升學率降低等問題。

那時,我觀察到了縣域教育的變化,但沒確定具體的研究主題。博士期間做研究,我們有一個研究訓練叫做“村治模式訓練”,就是到全國各地的農村做田野調查,瞭解村莊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各個層面。

在做村治模式訓練時,我們也會跟村民聊家庭層面的東西,瞭解家庭勞動力分配等問題。我們意外發現,老百姓在家庭教育上面的投入越來越多,在勞動力上的分配也是如此。以前,可能是爺爺奶奶陪讀,現在一些年輕的家長也會回老家陪讀。

2017年5月,我開始正式做教育專題的調研,先後去過江蘇、浙江、湖北、甘肅和廣西等地。有一次,我和兩個同學跑到甘肅的一個縣城,到當地的縣中、鄉鎮學校和村小調研,我們發現當地的陪讀產業很發達,就做了一個小專題調研。在訪談當地兩所縣中的校長後,我們收穫了很多關於縣中的思考,慢慢有了關於“縣域教育”研究的雛形。

什麼是縣域教育?“縣域”首先是一個空間概念,包括縣城、鄉鎮和農村等;其次從學校體系來講,包括高中、初中、小學和幼兒園等。在調研中,我們把縣域教育放在了一個更宏大的系統去看待,里麵包括了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還有政府管理等。

2017年前後,鄉村教育成為華中村治研究團隊的研究主題,如今專門研究縣域教育的有二十餘人。2021年,研究團隊組織了70多人,分赴河南、湖北、湖南三省9縣做了為期半個月的專門調研,對縣域教育進行了全方位調查,撰寫了70餘萬字的調研報告。

2020年10月,華中村治研究團隊在進行產教融合專題調研,左一為雷望紅。受訪者供圖2020年10月,華中村治研究團隊在進行產教融合專題調研,左一為雷望紅。受訪者供圖

在過去的五六年里,團隊也發表了一些調研報告和論文。最後,楊華老師把團隊在全國各地的調研隨筆集合成書。相比於學術論文和調研報告,調研隨筆以更自由的方式呈現思考,能帶來更直接的啟發。這也是著作《縣鄉的孩子們》的雛形。

書中提到,縣域教育影響著國民的教育心態和科教興國戰略的實施,更現實的意義還在於,它關係到縣鄉孩子能否得到更公平的成長環境、能否有同等機會和出路。

“縣中衰落”

縣域教育要給予學生出口,就需要辦好縣中。

民生性是縣域教育最本質的屬性。簡單來說,就是教育需要回應老百姓的需求,這樣的教育有兩種指向:一個是教育成本不能過高,要讓老百姓的孩子上得起學;二是滿足家長希望通過教育將孩子培養成人成才的訴求,獲得階層流動的機會。

但實際上,縣域教育被太多東西裹挾。例如,很多中西部地區的政府熱衷於建設“教育新城”,把優質教育資源向城區集中,以此吸引農民進城買房來給子女更好的教育機會。這其實是把教育融入到了土地財政中,在某種意義上影響了其民生性。

在城鎮化的影響下,許多鄉村孩子進入城鎮,有些縣域學校呈現爆滿情況,出現了“城擠村空”的現象。加上人口降低,一些農村小規模學校的人數過少,不利於學生的正常培養,需要考慮撤並的問題。

有一些縣政府,面臨著很大的教育供給壓力,通過招商引資引入私立學校。私立學校通過更靈活的資金做好基礎設施、激勵老師、招收優質生源,讓公立學校處於弱勢地位。此外,私立學校會導致更高的教育成本,農村家庭需要花更多錢供孩子上學或者到縣城陪讀,升學焦慮也隨之增加。這也侵蝕了縣域教育的民生性。

甘肅縣城的陪讀家長。受訪者供圖甘肅縣城的陪讀家長。受訪者供圖

縣中還面臨著“超級中學”的威脅。“超級中學”會把優秀的學生和老師都吸走,使教育競爭的烈度變得更高。一方面,“超級中學”里都是優秀的學生,他們彼此間的差距可能不大,就不得不在微小的差距中競爭,學生壓力很大。另一方面,優質師生被挖走後,縣中仍要完成原有的目標,需要承受更大的壓力,有些學校甚至會採用“末位淘汰製”。如此一來,大家的目標都變得集中,不利於學生創新能力和想像力的培養。

流失了優秀的學生和老師,縣中不再具有吸引力,也很難再招到優秀的老師。當地的老百姓也會失去教育信心,進而加速了人口的外遷,房價可能會隨之下降。因此,縣域教育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近些年,“縣中衰落”的一個典型表現就是,不少縣中考上清北、985或211的學生越來越少。

縣中的衰落,會刺激縣城有能力的家庭從小學或初中就把孩子送到地市、省城的學校,下面的鄉鎮學校也會著重培養少數的優秀學生,把他們送到地市、省城的學校。這樣的話,會造成小學、初中優秀生源的流失,進而使縣中的生源更差,形成“負反饋”,教育競爭和焦慮加劇。

努力和希望

在一線的調研中,我們看到了很多問題,但仍抱有希望。

有一次,我們在廣西某個縣城調研,在縣中附近的小吃街,我們看到一個女孩子吃飯特別匆忙。隨口一問,才知道她今年高三了,她的夢想是考上武漢大學。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她吃每頓飯只花20分鍾,吃完就跑回學校學習。這個場景讓我很感動,縣中的很多學生都很努力,他們都在爭取這個希望。

老師們也很敬業。有縣鄉學校的一線老師,常常陪伴學生,用心地關愛他們的成長。湖南隆回縣雨山中學的黃華菊老師,就採用“陪伴式教育”,以此減輕學生家庭因素的負面影響。她不僅時刻出現在教室,還會給予學生關心和引導,鼓勵他們突破自己。她在,學生就覺得安心。

學校管理者也在努力。廣西博白縣龍潭鎮龍潭二中建立於上世紀90年代,以前是鄉鎮排名靠後的學校,現在已經變成片區最好的學校之一。有一年,學校要完成城鄉教育均衡驗收工作,需要粉刷文化牆但沒有錢,校長李鵬程就親自上,他書法很好就負責寫字,喜歡畫畫的師生負責畫畫。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師生共同完成了這個文化牆,因為投入了心血,也變得更愛這個學校。

縣鄉學校中,不乏像黃老師、李校長這樣的人,他們讓孩子們看到了希望。

如今,縣鄉需要一個什麼樣的教育?從結果上來講,就是還能培養出人才,給普通家庭希望的教育。此外,師生能感受到教育帶來的欣喜,覺得有成就感。

為了讓縣鄉的孩子們獲得更公平的起點,我們需要辦好公立學校,通過一些制度性的力量給予支持。

公立教育應該回應公眾的需求。例如,有些縣鄉孩子的父母不在身邊,那學校應該做好寄宿製的配套,包括完善硬件設施、建好食堂和配備生活老師等。有些私立學校在生活服務上做得很好,給小學生配生活阿姨,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吸引了更多家長選擇。目前,在基礎教育生態里,呈現“公進民退”的趨勢。

在《縣鄉的孩子們》一書中,我們提出了縣中、鄉校、村小的教育發展模式,這三者構建的縣域教育體系,既公平又有效率。此外,我們明確反對小規模學校過度投入、“超級中學”的跨地區招生。更重要的是,縣中仍是縣鄉孩子們的希望和出路,必須辦好縣中。

對於那些留在縣鄉的孩子們,我想對他們說,教育不是唯一的出路,但仍是最重要的出路。通過高考,你們或許能去到更大的平台,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編輯 楊海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