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貉口普查”:超300個小區有記錄,但密度下降人貉衝突減少了

貉,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上海的明星物種。近些年,貉在上海的一些小區出沒,因為長相可愛而引人好奇,也因為嚇著人和貓狗而招來投訴,人貉關係一度緊張。

城市居民與野生動物如何相處?2022年起,上海市林業總站、複旦大學保護生物學研究組、山水自然保護中心聯合發起“貉口普查”項目,通過公民科學的組織形式調查貉在上海的分佈範圍、種群數量等。今年,這一調查繼續進行。

7月的傍晚,天色漸暗,暑氣消退,貉迎來一天中最活躍的時候。在上海市鬆江區、青浦區、閔行區,230多位市民誌願者分兩次走訪了90個小區,調查貉的分佈和數量,記錄小區環境和貓糧投喂、垃圾管理等狀況,並完成了社區居民訪談。

誌願者參與貉口普查 本文圖片均為上海市綠化市容局供圖誌願者參與貉口普查 本文圖片均為上海市綠化市容局供圖

11月26日下午,2023上海“貉口普查”報告發佈會在上海動物園舉行。今年,貉在上海的分佈點位持續擴散,有貉記錄的小區超過300個,總數在3000-5000只,但貉在社區環境中的平均密度和遇見率在下降,人與貉的衝突、市民投訴隨之減少。貓糧投喂和濕垃圾管理不當是局部地區貉數量不正常增加的主要誘因。

貉在社區的平均密度下降

“貉全面適應城市環境,成為社區常住居民。”複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王放介紹。

貉逐步適應了城市生活,建築、燈光、中小型道路對它們非但不是阻礙,反而像是一種吸引,“很可能建築物給貉提供了沉降縫,燈光吸引昆蟲讓覓食更容易,中小型道路成為貉快速擴散、尋找配偶的通道。”

研究人員給辰山、天馬山以及社區里的貉帶上了GPS頸圈,追蹤結果顯示,貉在自然空間的活動範圍大概150公頃,而在小區里只有9公頃,它們在城市的活動範圍縮小了94%。在小區圍牆內活躍的貉,變成了真正的小區居民。

基於90個小區調查的“貉口普查”報告顯示,貉種群分佈在8公里範圍內呈顯著空間自相關,但數量變化無空間自相關,與管理有關。

王放解釋,在8公里左右的範圍,如果一個小區有貉,周圍的地方也容易有貉。“貉的擴散能力強,如果在某個區域穩定生活下來,幾年的時間里,附近8公里的範圍內都可能出現它們的身影。這些可能和植被、水源、貓糧、垃圾沒有太大關係,只是貉為了繁衍生息,開始探索周邊。”

不過,一個地方的貉多不代表相鄰地方的貉也多。如果貉的數量不正常增加,並不是因為擴散,而是另有原因。

貓糧和濕垃圾是貉的數量不正常增加的主要原因。報告顯示,貓糧投喂帶來的貉遇見率的最高增加幅度達88.6%,垃圾外溢帶來最高增加幅度是101%,兩者合計,可能讓小區貉的遇見率接近無投喂和垃圾溢出狀況下的2.9倍。

今年10月1日生效的《上海市野生動物保護條例》明確規定,禁止投喂野外環境自然生長繁殖的野生動物。

根據“貉口普查”,貉在社區的平均密度從去年的1.08只/公頃下降到今年的0.43只/公頃。兩年數據比較來看,社區環境貉平均密度降低60.2%,平均貉遇見率降低58.9%。

“這種下降可能是積極的,意味著貉的領地鬥爭、傳染病風險減少,人與貉的衝突幾率降低,市民投訴也在減少。”王放表示,貉的密度並非如之前人們擔心的不正常增加,而是穩定可控地在下降。

不過,0.43只/公頃仍然遠遠高於自然狀況下貉種群平均值。王放在秦嶺、太行山等野外地區追蹤貉的時候,發現貉的平均密度約為0.1只/公頃。

“我們的期待是,如果貉在城市分佈的密度能儘可能接近在野外自然的密度,貉的行為尤其是覓食和棲息,能夠更接近野外自然的狀態,那麼貉跟人的衝突就會減少,在城市實現和諧共處。”王放指出,貉的種群密度不是越多越好,而要可持續;當密度不超過每公頃一隻時,社區幾乎沒有市民投訴。

超300個小區有貉,人貉如何相處?

在城市里安家的貉越來越多。王放稱,根據研究人員對上海500多個小區的長期走訪,有貉的小區2019年是40個,2020年是70個,2021年上半年是110個,2021年下半年是170個,2022年已經是230個,2023年已超過300個小區。

“根據模型,貉目前分佈在上海300多個小區,但這個空間只是上海適合貉棲息空間的10%左右,還有9倍的空間可以慢慢占領。”王放表示,貉將在上海穩定地擴散下去。目前,上海除了崇明區,各區都有貉的分佈,有些比較零星。

貉與人為鄰,衝突似乎在所難免。有溫和的辦法讓貉自願搬家嗎?王放現場分享了一個小故事。

在自然界,讓中小型食肉動物自行離開領地的辦法是,一隻更強大兇猛的動物出現了。王放和其他野保人員從上海動物園收集了虎和狼的糞便、尿液,冰凍在礦泉水瓶里。深夜10時,他們用體溫融化了“虎尿冰”,在不太干擾居民的地方,將虎狼糞便少量塗抹在小區的牆壁、岩石上,又在貉會經過的地方噴灑尿液。

一隻貉走過來,很快感受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是大型食肉動物的氣味,代表著危險——它立刻全身炸毛,扭頭跑掉。守在一旁的王放以為成功了,正和同伴聊天總結經驗,貉又回來了,這中間不過三四十分鍾。

“貉太聰明了,它意識到這個氣味雖然可怕,但是我可以回來研究一下這個氣味背後藏著什麼玄機。”王放說,貉開始慢慢靠近,左右看看,確定沒有危險就再近一點。“它發現沒有危險,而且氣味好威猛“,於是認認真真地在石頭上蹭自己的後背,沾染虎尿,然後“它就像螃蟹一樣橫著走了,它的狀態更勇敢了”。

王放覺得哭笑不得,“這就是貉,有點可愛,有點狡猾,他很聰明,他有特別強的適應能力,甚至還有一定的思考能力。我內心永遠記得那個場景,那天晚上,我們的心裡都是對於貉這種動物的讚歎。”

實際上,野保人員想過非常多的辦法,比如把貉遷到山裡,使用化學藥品,利用超聲波、光、氣味等,試過但都沒用。

2020年、2021年,許多社區居民投訴貉,於是部分小區的貉被捕捉後放到天馬山、辰山,但它們並不願意在這些地方待著,而是到處遊蕩,始終沒有穩定下來,最後被狗咬死、被車撞死、吃了耗子藥、掉水溝淹死,甚至有一隻餓死。

“野生動物不一定像我們想像的那樣青睞植物多的地方,它也許喜歡的是地下有供暖管線、有沉降縫空間。”王放說。通過分析貉的糞便,它們在小區里吃的植物多達40多種。

貉的擴散沒有人們想像的那樣嚴峻。2022年,王放團隊在150個小區觀察貉的數量變化,只有1/3小區貉增加,這個數字在2023年進一步降低。王放說,貉數量下降的小區得益於科普宣傳,居民和物業自發建立微信群,展開討論,規範社區管理。即便是新出現貉的小區,貉數量一開始增加,但貉出現兩三年後往往會下降。

王放還提到,如果上海的野生動物恢復得更穩定、更全面,貉可能會減少。比如南京的貉就被狗獾壓製了,二者的量都不是特別多,相互製衡。而在上海,貉還缺乏天敵,它們害怕的主要是電動車和狗。

基於調查情況,“貉口普查”報告給出社區保護管理建議:加強對社區管理,減少投喂行為並且從制度上確保濕垃圾不落地;在貉常出現的區域樹立“不要投喂貉”“野生動物出沒”等警示標牌;加大野生動物保護科普宣傳力度,推廣“不害怕、不接觸、不投喂、不傷害”四點相處原則。

由於小區內的貉主要利用建築物底層沉降縫搭窩,部分貉的活動範圍與居民生活區域高度重合。若居民認為貉的行為、聲響對自己的正常生產生活造成了困擾,可以向物業、業委會反饋,在非繁殖期(9月-次年3月),待洞穴內的貉全部離開後,填補沉降縫。

越來越多的野生動物進城了

貉在上海引發的關注和爭議,只是野生動物進城話題的縮影。

當城市生態越來越好,一些動物會悄然回歸。根據近期的上海市陸生野生動物資源監測月報,小靈貓、遠東刺蝟、狗獾等在上海都被記錄到。

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豹貓出現在複旦大學偏僻處;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小靈貓母子夜晚遊蕩在新江灣城;狗獾的消息在近幾個月增多,它們的膽子似乎變大了,跑到農田掰玉米吃,甚至還在居民區出沒。就在王放演講時,上海動物園科普館教室的窗外出現一隻赤腹鬆鼠,它活躍的身影瞬間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王放說,赤腹鬆鼠很可愛,但5年內人們也許會有越來越多關於它的抱怨。過去一兩年時間,赤腹鬆鼠開始“學壞”,敢於去探索貓糧和垃圾堆,甚至扒開一些陽台紗窗、探索居民廚房。

“城市生態變好,野生動物會給我們帶來很多美好可愛的發現,也會帶來很多衝突和困擾。”王放表示,這些困擾在世界許多城市都有,“貉口普查”報告的背後,是希望在城市的野生動物能夠有數據、有調查,人和動物能接受衝突、也緩解衝突,最終實現人與野生動物和諧共存。

參與貉口普查的誌願者

“貉口普查”也在帶動更多市民瞭解、參與野生動物保護。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科學顧問馮一迪說,今年參與的市民誌願者幾乎翻一番,超過230人報名成為誌願者或領隊,其中40歲以下占比超過75%,女性占比近75%。儘管人多、調查範圍擴大,但收回的樣線調查軌跡有效性提高很多,不少參與者表示對野生動物保護有了更多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