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失孤》原型郭剛堂:孩子回來了,「尋親」不會停下

12月27日上午,庭審已經結束一個多小時,法院外,媒體、誌願者、尋親家庭,鏡頭層疊對準郭剛堂,大大小小的直播畫面互動熱烈,沒有散場的跡象。郭剛堂一遍遍回答著對案件結果的意見,見縫插針介紹還在尋親的幾個家庭的情況,呼籲大家關注。他聲音嘶啞到有些尖細,人群外圍有人喊聽不清能不能大點聲,他又努力提高了音量。

郭剛堂在法院門口 郝瑩 攝郭剛堂在法院門口 郝瑩 攝

不久前,電影《失孤》的原型郭剛堂之子被拐案迎來一審宣判。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拐賣兒童罪判處被告人呼富吉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唐立霞無期徒刑。同時判令被告人呼富吉、唐立霞共同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物質損失人民幣50餘萬元。

對此,郭剛堂反復表示,感謝法院和公訴機關的努力,但無法接受沒有頂格判決的結果,仍要爭取從重量刑。

不願家人揪心

人群一早開始在法院門口聚集,聊城的冬天很冷,許多人凍得發抖。郭剛堂和誌願者告訴記者,可以去家裡繼續採訪。

到郭剛堂家時,房門開著,這處回遷房,一層兩戶都是郭剛堂家,電梯打開,右邊擁擠的客廳里傳來哭聲。二兒子剛結婚不久,家門上還貼著紅彤彤的雙喜字,潔白簇新的客廳牆上的是一雙新人的婚紗照。照片下,郭剛堂的妻子靠著丈夫痛哭。

開庭前,郭剛堂的妻子擔心受不了刺激在家等待宣判結果。一直等到郭剛堂回來,妻子才得知拐賣孩子的人販子一人死緩、一人無期。

她眼淚擦不完,崩潰喊著「受不了,他們知不知道我們這二十多年怎麼過來的,我受不了。」情緒激動之下,她幾次嘔吐,身體痙攣。郭剛堂摟著妻子面容苦澀,安撫許久後,捂著臉走到對面屋裡。

郭剛堂一進來,年紀小些的誌願者親近地叫他郭叔,尋親的其他家長圍上來叫他大哥,拉他在沙發上坐下,語氣里滿是信任和依賴。郭剛堂始終低著頭,指縫裡漏出很低的哭聲。

從上午得知判決後,一路上郭剛堂都十分鎮定,進門前還在和誌願者打趣,讓他早點成家立業。此刻少見的崩潰,是他不忍看到妻子痛苦,「說心裡話,我更在意我老婆、我的家人。包括母親,她八十多歲了,不想讓她們揪心」。小米契的爸爸杜小華說,從沒見過郭哥這樣,他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從沒見過他情緒崩潰的樣子,「一直以來,他都是這一屋子人精神上的依靠」。

庭審結束,郭剛堂走出法院。 郝瑩 攝庭審結束,郭剛堂走出法院。 郝瑩 攝

堅持與互助

郭剛堂沒有和妻子講述庭上的細節。

判決後,呼富吉表示要上訴,從始至終,他沒有表露出悔意。「這個人就是人間的惡魔。」下一步,他要和律師商議如何在現有程序下爭取對呼富吉頂格判決。「能爭取的還是要爭取。天災,我們沒辦法,人禍,它發生了,我只有把命運抓到自己手裡,我的命我來打拚就行了。」尋子二十多年,這樣不信命的念頭支撐著他堅持下來。「我如果放棄了,哪還有今天的團聚。放棄是最傻的,你放棄了,偷孩子和買孩子的最高興。」

他也是這樣勸尋親的其他同伴,給他們所有力所能及的鼓勵和幫助。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他總不忘記拉著杜小華、張立花等幾個尋親家長在鏡頭前介紹。「請大家把關注分給他們,多一分關注,就多一分孩子回家的希望。」

知道郭剛堂的案子開庭,張立花當天早早帶著尋子的海報來到法院門口,她還帶了另外28張海報,都是無法趕來現場的尋親家庭。他們之間有這樣的默契,每個找到孩子的家庭備受關注的時刻,都是其他尋親家庭重要的「廣告」機會。

郭剛堂呼籲關注張合超媽媽。 郝瑩 攝郭剛堂呼籲關注張合超媽媽。 郝瑩 攝

回到家後,誌願者和尋親家長陸續來得更多,他們對郭剛堂的家十分熟悉,招呼著記者們坐下休息。另一邊的客廳沙發上鋪滿尋人海報,小米契爸爸、師珂爸爸、張合超媽媽等四五個家長並排坐著,向記者的鏡頭介紹手中的尋人啟事。

53歲的張立花,1994年時和3歲的兒子張合超一同被拐,她被賣進山裡,幾次逃脫後又被賣掉,輾轉四年才逃回家。找兒子的前幾年,她防備心重,又不識字,一個人拿著掌心大小的照片四處打聽,總是受傷、挨打。「直到認識郭哥,他去哪都幫我打聽,能帶上我的時候都拉著,不嫌我拖累。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大哥是我真正的親人。」張立花說。

由於身患遺傳性腸癌,做了切除手術,張立花出行都帶著人工造袋。「有時候她怕去認親活動之類的不方便,我就把老婆也帶上,她們都是女同誌,方便互相照顧。只要有機會找孩子,肯定都想去,能帶我就帶上。」郭剛堂說。

從尋子到團聚,再到判決,郭剛堂的案件將要畫上句點。但他和尋親家庭的聯繫越來越緊密,「我當初覺得自己苦,但你看看合超媽媽,米契爸爸,他們更苦。大家都是互相幫助才撐過來的。」

法院外聚集的人群。 郝瑩 攝法院外聚集的人群。 郝瑩 攝

「尋親」不會停下

半生尋子,這段經歷是郭剛堂生活的中心,「人家二十一天就能養成一個習慣,這件事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了,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停下。」郭剛堂微笑說。

2014年,他和誌願者們共同組成天涯尋親誌願者協會,幫助被拐賣的婦女兒童,走失的阿爾茨海默症患者、智力障礙、精神障礙者,還有因自然災害等不可抗因素與家人失聯的人們尋親回家。即便孩子已經回來,「尋親」仍然是他的後半生的主題。

不光是自己尋親,也要幫助別人尋親,對於尋親者來說,他們也尋找到了許多「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人。

開庭這天,郭剛堂因為前期奔波身體不適,嗓子痛。一個年輕男人始終留意著他的狀態,在採訪間隙給他遞上熱水。

他叫柯成,是郭剛堂在尋親前十年找到的最疑似郭振的孩子。2009年,他打聽到山東臨沂有一個和郭振年紀相仿的孩子,是領養,甚至左腳腳面小拇指之間的位置也有一塊疤。雖然兩次鑒定都證明他不是郭振,郭剛堂仍時時關心他。19歲的柯成已經在外打工四年,性格乖張,初見郭剛堂時,以為他是拋棄自己的父親,在他想要看自己腳面時,一把拍開他的手,和他鬥氣。「但叔叔不介意,知道我不是他兒子,還是很關心我,經常打電話問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怎麼樣。就像一個真正的爸爸那樣,我從來沒有獲得過這樣的愛。」柯成說。

柯成說起郭剛堂的忙碌,開庭前,他才從甘肅地震災區去了北京,又收到開庭消息才趕回來。郭剛堂解釋,在當年尋子路上,甘肅人曾給予過他許多幫助,他們也像親人一樣。「在甘肅的時候,我差點凍死,是甘肅的好心人救了我。還有一個在甘肅經商的大哥,零幾年的時候就來我們家,這麼多年孩子的衣服、吃喝,這個大哥一直都在幫我們。他九十多歲的老母親,幫我們縫床單,給孩子們紮鞋墊,這樣溫暖著我們家。」甘肅有難,那麼哪怕去災區分幾個包裹,為他們多少做一點事也好。

於郭剛堂而言,即使案子結束,這樣的奔赴也不會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