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龍昂首喚春歸——國家級非遺上海舞龍的發展、輝煌與傳承

三林舞龍隊的焰火龍。徐念慈攝 三林舞龍隊的焰火龍。徐念慈攝

「起!」

三林舞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陸大傑身著紅彤彤的舞龍服,高舉龍珠,邁著戲曲台步小跑登上「海上和美鄉村村晚」開場舞舞台。舞台之下,面對隊員的他嚴肅冷峻,對每一個動作要求細緻到位;舞台之上,面向觀眾的他盡情釋放,造型時形神兼備,舞動時人龍合一。在龍珠的引導下,金燦燦的長龍從觀眾席前劃過。正當所有人認為舞龍節目落下帷幕之時,陸大傑設計的煙火機關啟動,全場「喔」的一聲驚喜,焰火龍絢麗綻放。

緊跟著焰火龍身後下場的還有葉榭龍舞、呂巷小白龍的隊員,見到陸大傑,他們都興奮地過來打招呼:「陸老師好!」

陸大傑70歲之後原本退居幕後,專注於民間的舞龍推廣,很久沒有起舞。此次,三個上海舞龍國家級非遺項目再次有機會同台,吸引了他重回舞台。

在6340.5平方公里的上海,有三個舞龍項目被列為國家級非遺,這種密集程度在全國排在前列。

金龍昂首喚春歸。近日,記者走近三個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聽他們講述上海舞龍的發展、輝煌與傳承故事。

整面牆的國內外眾多舞龍競技比賽冠軍獎牌(杯)。

三林「保殊」期待「九龍呈祥」盛景早日再現

浦東新區三林老街的古戲台邊,有一個巨大的龍頭,將戲台佔得滿滿登登。戲台之後,是政府提供場地開設的三林龍獅會館。

走進一瞧,別有洞天。從入口到深處,從一樓到二樓,四周牆上掛著三林舞龍的「高光時刻」:有前往2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表演畫面、有參加國內外重大活動的展示現場,有國內外眾多政要以及知名人士與舞龍隊的合照,還有整面牆的國內外眾多舞龍競技比賽的冠軍獎牌(杯)。

每一個瞬間,都與陸大傑密不可分。而讓他最看重的,則是門廳的文體兩塊牌匾:三林鎮2001年被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之鄉(舞龍)」;2004年又被國家體育總局社會體育指導中心、中國龍獅運動協會授予「中國龍獅運動之鄉」。「作為土生土長的三林人,能讓舞龍從三林騰飛,獲得世人的認可,這份榮耀無可取代。」

改革開放後,躊躇滿誌的陸大傑聚集了一幫年青人,他們循著童年記憶製作舞龍器具,摸索舞龍技法。在上海縣文化館工作期間,他參與了《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上海卷》的編輯工作,拜訪了多位擅長舞龍的民間老藝人,習得本領的同時,對華東六省一市的舞龍有了全面瞭解。後來,他從上海縣文化館調回三林鎮文化站,正式組建三林舞龍隊。「三林舞龍,沐浴著浦東開放的春風成長。」陸大傑說。

文化站的工作經歷則讓陸大傑決定結合周邊省市的特色,將舞蹈的肢體語言、戲曲的步伐亮相、武術的精氣神韻、雜技的翻滾騰挪等中國傳統文化糅在一起。由此,三林舞龍從行街表演向廣場性表演轉變。

或許,這種海納百川,正是海派舞龍的精髓特質。

陸大傑帶隊前往國外進行交流比賽。

今年距陸大傑帶隊出訪法國恰好30週年,他依然清晰記得這些數字:50天,28個城市,與22個國家的藝術團同台……當龍頭一橫,龍鬚甩,龍尾一擺,翻騰的中國長龍讓台下沸騰,而後其他國家的藝術家過來打招呼或是豎起大拇指,或是用洋腔洋調唸著:「Chinese龍!」

東西文化的交流碰撞中,中國龍獲得了世界的認可,陸大傑甚至收到了不少「洋學徒」。

時代變遷,命運沉浮,陸大傑從未放下他心中的「龍」。

「舞龍是個吃苦活,新入門的手上沒幾個血泡都不正常,長期堅持會更苦。」陸大傑說,「過去,最幸福的莫過於,接到重大活動表演通知後在一晚上就拉出幾支隊伍直接上台,呈現出‘九龍呈祥’的盛景。現在,由於專職隊員極少,且培養困難,即便與高校聯手,有時遇到比較急的大活動,一支‘能打’的十人隊伍都拉不出來。」

好在,通過政府和社會各界的努力,陸大傑的堅守獲得了回報。在三林,從幼兒園、小學到中學,很多學校都把舞龍作為學校特色課程,由陸大傑親自傳授。他走進學校,將夢想帶給孩子們,把三林舞龍的未來寄託在「龍的傳人」身上。

葉榭舞草龍

文化築基創新不止,讓草龍舞起來,「活」起來

葉榭龍舞(舞草龍)有著鮮明的稻作文化與「龍文化」印記。相傳「八仙」之一的韓湘子是鬆江葉榭墊涇村人,在雲朵中途經久旱無雨的葉榭,目睹了老百姓跪地祈求的情景,頃刻發了慈悲心,吹起神簫,召來東海青龍。於是天降大雨。當地百姓為報恩,便將鹽鐵塘更名為龍泉港。以後每年鄉民們都用金黃色的稻草紮成草龍,祈求風調雨順。

舞草龍為祭祀和求雨舞兩個部分,分別由「禱告」「行雲」「求雨」「取水」「降雨」「滾龍」和「返宮」七個程序組成。特別是到「降雨」環節時,人們邊跳歡快的豐收舞步,邊將手中盆、桶之水不斷潑向觀眾,稱為潑龍水,潑到龍水即為吉利,故而觀燈者紛紛爭相淋水,將場面推向高潮。

葉榭鎮文體活動中心內,傳承人唐正龍正和師傅們一起抓緊時間趕製草龍,今年格外忙碌。草龍全長約10米,毛竹製龍身,鐵絲紮竹環,樹杈製龍角,經過繁瑣的劈篾、製環、編柴、做頭、結尾、聯結、裝柄等環節和編、插、嵌、鏤等十多種工序製作而成。這前半段工序,即製作龍骨、龍身,都需要竹編師傅來完成。

原本,隨著竹器逐漸被替代,竹編技藝漸成消亡態勢。

轉機出現在2008年,葉榭龍舞入選國家級非遺,葉榭文化站找到唐正龍,告知其竹編技藝能成就葉榭舞龍別具一格的特色。後來,唐正龍帶著草龍在國內外亮相,他說,是龍庇佑了竹編技藝和老竹匠。

當時,勸唐正龍回來重拾竹編的,正是葉榭龍舞市級傳承人顧順林。

2001年初,張澤鎮和葉榭鎮合二為一,顧順林擔任文化站站長。在修誌過程中,他編了一卷《燈舞》,其中一節叫《草龍舞》。「當時,我感覺必須創新,許多動作套路不加改良很難適應現代審美以及演出需要。」

到了2005年葉榭鎮第二屆運動會,列為重點節目登場的《舞草龍》煥然一新:為使節目更有可看性,顧順林籌劃組成了兩條大龍、六條小龍,八隻大滾燈、二十四隻小滾燈、八條魚、八隻蚌、八個田螺、八隻蟹、八隻蝦融成一體,超100多人的演出隊伍氣勢恢宏,「我們將葉榭本地的滾燈舞、水族舞裡面的元素吸納進來。」

連日來,顧順林正在葉榭鎮文體活動中心小劇場的舞台上,排練舞龍節目。台上,隊員們操練的卻是布龍。「草龍一定要愛惜著舞,不到最後時刻我們不會拿出來。」顧順林的笑容背後透露著一絲無奈。

傳統草龍製作工藝複雜,需七八個人花四五天製作,又大又重,且儘管極為講究地使用了韌性糯稻草,依然難以避免折斷掉落。損耗的同時,還會對舞台清理造成麻煩,所以在舞台上很難先聲奪人,往往排在末尾出場。

「我曾經提出,用仿真新材料代替稻草,但被多數專家否定。」如今,顧順林聯繫了陸大傑,正攜手商討對草龍進行小型化改良,「葉榭的,就是世界的。我們對傳統文化充滿信心。我們一定要舞起來,‘活’起來。」

呂巷鎮的小白龍元素頗為豐富。

一村一品,呂巷小白龍讓「行走的民俗」走近尋常百姓

走進金山區呂巷鎮,小白龍在今日依然「存在」著:在胥浦廟、呂巷敬老院等處,均能找到小白龍的紋樣和龍角。與小白龍相關的故事,更是深入人心。

相傳某年的農曆三月初三小白龍因故到白龍洞中修煉,其間保護周邊地區的農事和百姓的生產生活。人們為了祈求風調雨順,形成了祭拜小白龍神等一系列民俗。每逢過節或重大活動,百姓都要做白龍糕,剪小白龍圖紙,貼小白龍窗花,做小白龍龍頭鞋、舞小白龍等。

用於舞龍的小白龍以竹為筋骨,稻草外蒙白土布為龍身,以當地易得的原材料製成。在上海舞龍界,呂巷小白龍是名副其實的後起之秀。

在上海的三個國家級舞龍非遺中,小白龍信俗入選時間最晚。與此同時,呂巷舞龍隊的整體年齡更小。作為「龍頭」,隊長、區級傳承人祁超是一名85後,見到陸大傑總是會畢恭畢敬地喊「陸老師」。

「呂巷盛產蟠桃,陸老師就幫我們排了一個套路,作為呂巷人,我們在傳承的同時,也想不斷創新,創作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祁超說。自2007年接觸舞龍以來,無論是編排、音樂、道具、服裝,每一部分的細節都經過深思熟慮。

2021年起,祁超進行了改編。如今的《龍舞桃鄉》既有舞龍的表演技巧和難度動作,又融入了很多民間舞蹈元素。大龍和小龍動作銜接和遞進十分緊湊,利用道具的巧妙組合,將力度、速度、耐力等揉於舞龍技巧之中,或動或靜,使舞龍活動更有觀賞性。

2021年、2022年,祁超帶領呂巷小白龍連續兩年在全國舞龍舞獅錦標賽(線上)上奪得金牌;2023年恢復線下比賽後,眾多國內高手過招,小白龍依然取得了銅牌的佳績。「沒有誰能永遠做第一,我們會一直爭第一。」祁超期盼著拿到全國錦標賽桂冠的那一天,並實現走出國門的願望。

目前,「小白龍」在呂巷蔚然成風,12個村居「一村一品」,分別以本村居文藝骨幹為核心,組建起舞龍隊,包括和平村土布龍、太平村水龍等。當地已成立小白龍非遺傳習基地,使呂巷小白龍非遺項目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尾聲:希望年輕一代上海舞龍傳承人把心沉下、把眼放開

「正月三林繞龍燈,旌旗鑼鼓鬧街村。」陸大傑從早上睜開眼就忙了起來,除了帶成年隊員,他還特意帶著由學生隊員組成的舞龍隊參與「尋龍記」、聯歡會以及各類節慶活動。

74歲的他,仍會堅持到做不動的那天。但是,在他看來,上海舞龍的品牌再提升,需要下一代傳承人在傳承以及提升上多下工夫。

回到三林,陸大傑一有時間就鑽進戲台北側的幾間老屋。那既是他的家,也是他的製作室。小隊員們舞的龍都由他自掏腰包購買面料,裁剪、製作,「高年級孩子的龍和低年級肯定不能相同,男孩子的龍和女孩子也不能一樣。非遺進校園,關鍵還看這個‘老師’行不行,有沒有用心。」

過去,他為了讓三林舞龍更好地展示和傳承,在布龍、草龍、遊花龍之外,發展出變色龍、燈光龍、焰火龍等,並提出「三龍」(三農)概念——天(風箏)龍、地龍、水龍(旱龍舟),舞龍的動作也從最初10多個發展到200多個。

「政府花了大力氣保護非遺,而要讓這些舉措落到實處,傳承人的作用非常關鍵。」陸大傑說。

作為三林舞龍隊的創始人及總教練,他還有多個響噹噹的身份——國際龍獅總會技術委員、上海市龍獅協會終身榮譽會長以及《中國舞龍競賽規則》與《國際舞龍競賽規則》的起草者。

「當年,我堅持認為,舞龍起源於中國,舞龍運動的話語權也要留在中國,而中國舞龍的話語權,就在上海(三林)舞龍。」他對後輩提出了希望,「上海三個國家級非遺(舞龍)項目要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呂巷小白龍要繼續與地域文化、蟠桃產業結合,提升藝術性;葉榭草龍要在傳承文化的基礎上,把龍更好地‘舞起來’;三林舞龍繼續發揚競技特色,在話語權上多下工夫。」

上海舞龍的未來,要靠那些把心沉下、把眼放開的年輕傳承人。

文:沈竹士 趙征南

圖:除註明外,均採訪對象提供

編輯:趙征南

責任編輯: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