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考古往事:從「一片甲骨」到地下古城,揭開商王朝神秘面紗

2月26日,殷墟博物館新館在河南安陽正式開館。洹水之濱,一座青銅色的博物館拔地而起,與殷墟宮殿宗廟遺址隔河相望。館內展出青銅器、陶器、玉器、甲骨等文物近4000件套,四分之三以上的珍貴文物屬首次亮相,描繪出一幅商王朝全景圖。

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原站長、南方科技大學講席教授唐際根參與了此次展陳的部分工作,但畢竟身在深圳,在現場的時間有限。新館即將開放的消息宣佈那天,唐際根專門給安陽市文物局局長李曉陽留了言,表達問候。他知道,新館開放背後,凝聚了考古人的心血。「他們常常睡在辦公室,包括殷墟博物館副館長趙清榮,參與展陳工作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何毓靈、嶽佔偉等,都付出了很多。」

商朝,也稱殷商,中國歷史上的第二個朝代,是中國第一個保留有「當朝文獻」的王朝。考古,將現實與想像連接,將文獻資料與遺蹟一一對應,讓書寫在甲骨文上的人物有了血肉。對於在殷墟工作27年的唐際根來說,商朝與當代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今的筵席、祝福等,都來自商文化,現代生活的很多內容都承襲自商朝。」他說。

1928年,考古學家董作賓在安陽市西北郊小屯村揮出第一鍬,拉開了中國考古人持續科學發掘殷墟的序幕,至今已近百年。殷墟,成為我國發掘時間最長、次數最多、面積最大的古代都城遺址。在一代代考古人的手中,「大邑商」的輪廓漸漸清晰。

殷墟博物館新館,「偉大的商文明」展廳。殷墟博物館供圖殷墟博物館新館,「偉大的商文明」展廳。殷墟博物館供圖

「一片甲骨驚天下」

據《史記》載,商王朝的創立者稱為「湯」,立國後傳承17代31位王。文獻資料顯示,商朝建立後遷都五次,興建六座都城。最後一次遷都約為公元前1290年,第20位商王盤庚率領臣民遷至洹水之濱,即今河南安陽小屯附近,此後沿襲270餘年再未遷徙,迎來晚商盛世。

《詩經·商頌》記載:「商邑翼翼,四方之極。」被洹水縈繞的殷墟王城逐漸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號稱「大邑商」。

殷墟,成為我國歷史上第一個文獻可考、為考古發掘所證實的商代晚期都城遺址。「一片甲骨驚天下」「沒有殷墟考古,就沒有中國考古學」是世人對它的評價。

在被發現之前,甲骨經歷了漫長的流散過程。1899年以前,河南省安陽縣小屯村北、洹河以南的農田中不斷有甲骨發現,被當作「龍骨」賣給藥店,有的「龍骨」還被磨成粉末,用來治療創傷。

最早發現甲骨文的是清代官員、金石學家王懿榮。傳說時任國子監祭酒的王懿榮因病服藥,在中藥中發現「龍骨」的龜板上刻有文字。經過反復推敲,王懿榮初步確認上面的文字為商代遺物。他也被譽為「甲骨文之父」。

1928年,董作賓受命調查安陽殷墟甲骨出土流散情況,得出「甲骨挖掘之確猶未盡」的結論,由此開啟了殷墟的科學考古發掘。隨後,鄭振香、劉一曼、楊錫章、楊寶成等考古名家均在殷墟留下了身影。

90餘年來,殷墟宗廟宮殿區、居址區、王陵區、墓葬區、手工業作坊區等重要遺蹟,以及與之毗鄰的商代中期都城洹北商城陸續被發現,出土了大量甲骨文、青銅器、陶器、玉石器等各類珍貴文物,基本廓清了殷墟的分佈範圍與結構佈局,為探索早商乃至夏代考古學文化提供了基礎。

殷墟遺物種類繁多,數量極其可觀。其中份量最為重要的,當數出土的十五萬片甲骨,單字數量逾四千字,內容涉及商代政治與生活的各方面,是重建殷商信史的直接史料。它將中國信史推前了約1000年,證實了古史記載中「商」王朝的存在。

此外,還有陶器數萬件,青銅禮器約1500件、青銅兵器約3500件,玉器約2600件,石器6500件以上,骨器3萬多件等。

著名考古學家王巍認為,商王朝建立後,繼承了夏王朝青銅容器和玉禮器制度,並賦予其新的內涵,工藝技術也更加熟練高超。商王朝的冶銅術向周圍廣大地區傳播,對周圍方國產生強烈影響,引領了中國青銅文明的發展。

如今,中國青銅器之最、中國國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後母戊鼎,便是1939年出土自河南安陽殷墟遺址。大鼎用多塊陶範澆鑄而成,空心鼎耳和鼎身為分別鑄造再鑄接在一起的,在當時條件下,沒有二三百人密切協作是不能鑄造成功的。

它的更名過程也飽含爭議。1959年,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考證鼎內壁的青銅銘文,認為這尊大方鼎銘文為「司母戊」三個字。上世紀70年代,隨著婦好墓司(後)母辛鼎等的發掘,越來越多的專家提出「司母戊」應該是「後母戊」才對,因為後有「君主」之義。2011年3月底,這件國寶青銅器也由國家博物館改名為「後母戊鼎」。

2023年11月,中國國家博物館,觀眾參觀後母戊鼎。圖/IC photo

婦好,研究商代史的最好標本

提到殷墟,不得不提到一位傳奇女性——婦好。「很多人以為婦好是名字,其實是稱謂。‘婦’是爵位,‘好’是國、族名,本字即‘子’。因為婦好是女子,按照當時的習慣在‘子’旁加上‘女’寫成‘好’。婦好,即來自‘子’國獲得‘婦’爵的女子,有點類似‘趙姬’或‘羋夫人’。」唐際根說。

考古研究很複雜,而人物研究具有引人入勝的力量。因為人物可以直擊感官,婦好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是商王武丁的王后,而且是女性,濃縮了商王朝的豐富歷史信息。商王朝處於中國歷史發展的重要階段之一:‘王國’階段。婦好是王國社會的標誌性人物,可以直接與當時的王國社會相關聯,是研究商代史、普及商代知識的最好標本。」唐際根表示。

1975年,我國考古學家鄭振香主持小屯村西崗地(婦好墓所在地)的考古挖掘工作,並於1976年5月發現了地下沉睡3000年的婦好墓。

婦好墓剛剛打開時,鄭振香震驚了。最令鄭振香興奮的,是109件青銅器上的‘婦好’或‘好’字銘文。她意識到,銅器上銘刻的‘婦好’便是甲骨文頻繁提到的商王武丁配偶,完全明白自己遇到了一位商朝王后。

婦好墓出土了極為豐富的珍奇物品,堪稱三千年前的商代藝術寶庫。墓中隨葬器品多達1928件,包括青銅器、玉器、寶石器、石器、陶器、象牙器、骨、蚌器等,還有6000多枚海貝和紅螺。

鄭振香指出,在殷墟發現的11座商代王室大墓中,其他的墓早已被盜空,只有婦好墓完好無損。它是唯一能和甲骨相印證其年代與身份的考古發現,也是迄今所發現的唯一沒有被盜挖破壞的商代王室墓葬。

婦好這個人是如此立體、豐滿。「她曾經幫助國王清點甲骨,接見各行各業的代表即‘多正’,她愛美,喜歡化妝,墓葬里出了四枚銅鏡,500件骨簪、28件玉簪。」唐際根打著比方說,甲骨文中的「妍」字,是一位女性頭上插著多根髮簪的會意。髮簪相當於現代女性的化妝品,婦好墓隨葬品中有這麼多骨簪、玉簪,可知她生前大概率是位喜歡打扮的女子。

「除此之外,婦好或許還喜歡做飯,她的墓葬里出土了很多炊煮器;婦好一定很喜歡收藏,隨葬品中有後石家河文化的玉鳳、紅山文化的勾形玉珮、大汶口文化的玉璿璣等,都是商時期的‘古董’;婦好還帶過兵打過仗,生過孩子,有一個穩定的‘朋友圈’。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辭中,同一片卜甲上同時出現過婦好、亞弜、亞其等人物。而且,婦好墓中,更有鑄有亞弜、亞其銘文的隨葬品,說明婦好去世之後,她的朋友給她送來青銅器為其隨葬,以表哀悼。」唐際根說。

一塊陶片填補「中商」空白

提起近20年來商代考古、歷史研究的重大突破,學界普遍認為,洹北商城「首當其衝」,它填補了商代早期鄭州商城與商代晚期殷墟之間「中商」的空白,改變了傳統「殷墟」的概念。

唐際根回憶,自己剛畢業時被分配到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的史前考古研究室。「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參加中央講師團到殷墟,看到考古隊陳列室里的商代陶器、銅器、骨器,感覺很有意思。當時,在安陽參與發掘工作的著名考古學家有鄭振香、劉一曼、楊錫章等。他們說安陽的田野發掘、科研任務很重,非常缺人手。」就這樣,唐際根從新石器轉而研究商王朝,開始直接參與殷墟遺址的發掘工作。

上世紀70年代,考古界已經建立了一個商王朝歷史的編年框架。這個框架中,安陽殷墟等同於商代晚期,而比殷墟年代更早的鄭州商城(上世紀50年代發現)被定為商代早期。

年紀輕輕的唐際根以一篇碩士論文對這樣的商王朝編年框架提出了質疑。以碩士論文為基礎,他寫了一系利雲章,提出商王朝的年代框架除按早、晚兩期劃分不妥,應該還存在介於早商、晚商兩期之間的中期,並認為商王朝中期的遺蹟很可能在河南北部和河北南部集中發現。

「起初,我的老師鄭振香讓我去發掘漁洋村遺址,並通過整理漁洋村遺蹟遺物來構建自己的論文,後來我跟鄭先生說,鄭州商城與殷墟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麼清楚,於是,這就成了我的碩士論文選題。」唐際根說。

做論文的頭一年,唐際根幾乎是純粹地扒拉材料。他用剪刀把能找到的商代陶片、陶器圖片剪下來,用漿糊貼在宿舍四周的牆上。16平方米的宿舍幾乎貼滿了圖。每天和陶片「面面相覷」,培養了唐際根對商代器物的敏感性。

憑著對陶器特徵的觀察,唐際根隱隱覺得,當時學術界對殷墟陶器的分期存在問題。「當時的提法是,殷墟分為4期,其中第1期可以分為偏早和偏晚兩個階段,但我認為第一期實際是由很長時間壓縮而成,第一期偏早階段應該分離出來,成為一個單獨的階段。於是,‘中商’的概念隱約出現。」

在碩士論文基礎上,唐際根寫了一系列論文,明確提出「商中期」的觀點,但遲遲未得到認可。他意識到,僅僅寫論文還不行,只有到野外去,找到商中期的標本,才能證實商中期的存在。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唐際根帶了一支考古隊在河南安陽、河北邯鄲一帶進行考古調查。1996年的一個大風天,唐際根和劉一曼等一起,在安陽洹河北岸花園莊村附近的豫北棉紡織廠勘探。由於紡織廠一帶地面鋪了水泥,大家覺得沒地方下鏟勘探,於是決定另選地點。臨走的時候,唐際根看到棉紡廠對面有一塊很小的空地,種了一些白菜。他決定跑過去看看。鬼使神差般地,他把一棵白菜踩歪了。他彎下腰把白菜拔出來,看到白菜如絲線般的根須上沾了一塊陶片。唐際根一眼認出這就是他想要的商中期陶片。此次發現直接促成了次年洹河北岸花園莊遺址的考古發掘。

根據洹北花園莊發掘出的灰坑、灰溝和碎陶片,唐際根整理成一份考古簡報投稿到《考古》雜誌。簡報中認定,這些遺物、遺蹟屬於商朝中期,且遺蹟遺物足夠分成商朝中期的兩個小階段。但審稿人表示,這些結論過於大膽,建議修改結論。唐際根按照審稿人的意見作了微調,但堅持基本意見。幾經來回,殷墟發掘史上的一份重要的考古文獻《1997年洹北花園莊發掘簡報》正式發表。簡報提出,洹北花園莊遺址出土陶片的年代處於鄭州商城和殷墟之間。商中期的概唸得以強化。

1998年,以殷墟考古發掘70週年為契機,唐際根帶領隊員在洹北花園莊遺址附近擴大發掘面積,初步斷定該遺址的面積不小於70萬平方米。

次年,唐際根與同事荊誌淳、劉忠伏等通過勘探確認,遺址面積至少在300萬平方米以上,隨後,一座面積達4.7平方千米的古城被勘探出。唐際根帶領隊員多點突破,又在機場附近勘探出一處面闊170米、進深85米至91米的四合院建築,中間的院子面積達10000平方米,還在台階附近發現40餘處祭祀坑,相關的出土物陶器、玉器,均屬於商中期遺存。

至此,一座商中期古城終被發現。唐際根反復考慮,決定將其命名為「洹北商城」,並很快得到學術界認可。「能夠親自命名一座商城,是從事考古工作的莫大榮幸。」唐際根說。

洹北商城的發現,填補了以鄭州二里岡為代表的早商文化和以殷墟為代表的晚商文化之間的時間缺環,使得商代歷史的考古學編年框架更趨完善。

讓殷墟「活起來」

在殷墟工作期間,唐際根時常會遇到各種破壞遺址的違法活動。於是,他開始大力推動殷墟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經過8年努力,2006年,殷墟成功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申遺可以讓世界關注殷墟,有利於殷墟遺址的保護,更有利於將遺址的價值融入經濟發展,最終惠及民眾。」唐際根說。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安陽工作站副站長何毓靈認為,申遺成功最大的核心價值在於整個世界、整個國家對於殷墟價值的認可,殷墟的價值需要不斷地考古發掘和研究才能充分展示出來。

近20年來,考古人員對於殷墟的探索從未止步。2006年至2011年,考古隊在劉家莊村北地發掘出東西、南北縱橫的大型商代道路多條;2015年至2019年,洹北商城北部發現了鑄銅、製骨作坊,填補了商代中期都城手工業生產的空白;2016年至2019年,考古發現證實安陽辛店遺址為商代晚期大型青銅鑄造基地……

在考古發掘和研究持續推進的同時,殷墟的保護和活化利用也邁入新的篇章——甲骨文入選《世界記憶名錄》;《河南省安陽殷墟保護管理條例》公佈;殷墟國家考古遺址公園開建;考古小鎮等文旅項目穩步推進;甲骨文表情包、盲盒、雪糕等系利雲創產品成為爆款;中國文字博物館、漢字公園等成為網紅打卡地……

「殷墟的展示利用需要堅持公園方向、保護遺址整體、重在都邑佈局,而不僅限於陳列於室內的可移動文物。」唐際根說,「公園」二字,已被證明是考古遺址的有效展示利用方向,越來越受到公眾喜愛。

今年春節期間,在安陽殷墟景區開展的「點亮殷墟」系列活動中,「商朝女戰神」婦好從甲骨文中款款走出,與觀眾展開一場跨時空對話。

這是由唐際根研究團隊與科技公司曆時三年,聯合打造的國內首個有考古資料作為支撐的考古數智人。婦好的面容、衣物和配飾都進行過反復推敲和設計,有文獻資料及考古成果作為依據。唐際根認為,婦好是活化利用殷墟的優質IP。「通過數字技術使婦好‘複活’,讓她有記憶、有知識、會說話、能聊天,熟悉‘天邑商’,記得自己的朋友圈,還能回憶當年秉鉞出征的點點滴滴……設想一下:子夜來臨,漫步殷墟,偶遇婦好,聽她娓娓講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美麗傳說,這會是多麼美妙的時刻」。

打造數字婦好的最終目的,是真正實現「文明互鑒」。「如果將婦好的時代作為時間截面,同一時代,美索不達美亞生活著卡殊提里亞什四世,尼羅河流域生活著拉美西斯二世,中國的婦好是與平行空間中的其他文明對話的最佳人選。」唐際根說。

2024年2月16日,河南安陽殷墟宮殿宗廟遺址,這裏的甲骨文窖穴、婦好墓葬等成為打卡熱點。圖/IC photo

提起商朝,人們很容易想到青銅器和甲骨文。在唐際根看來,每件文物都很重要,它們都攜帶著歷史,向當代人拋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比如青銅器,它的功能是什麼?是哪個國王時代的器物?誰是做器者?為什麼要鑄造這件器物?器物上的紋飾有什麼含義?這件器物如何使用?使用過程中相關遺蹟保存了嗎?同類器物傳承了多久?多角度提問,是認識文物、解讀文物的基本方法。」

唐際根認為,殷墟僅僅揭開了商代考古的一部分。對商王朝來說,殷墟只是整個王朝的晚期;對於中國歷史來說,它只是一個時代。對於現代中國來說,它只是黃河流域的文明代表。理解殷墟,需要時間縱深,需要空間視域,需要不同資料的關聯。「發掘出土的居址、手工業作坊、墓葬需要關聯,考古資料與甲骨文需要關聯。但關聯或者結合,對學者來說是巨大的挑戰。」

新京報記者 展聖潔

編輯 白爽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