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魯迅的生命困局

《天上深淵:魯迅十二論》,作者:江弱水,版本: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3年8月

魯迅對《列子·說符》中的一個故事一定感受強烈,他兩次引用了其中的諺語,「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似乎在這句話中窺知了自己的命運:

晉國苦盜。有郤雍者,能視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晉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晉侯大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郤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盜謀曰:「吾所窮者郤雍也。」遂共盜而殘之。晉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郤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欲無盜,莫若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群盜奔秦焉。

魯迅是一個煞風景的人。面對新生兒,他不是恭喜陞官發財,而是說將來是要死的。他老是看穿假面下的真實,甚至「於天上看見深淵」。他一輩子都是一個睜了眼看的人:「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記念劉和珍君》)為什麼幸福?因為他看見了真相。為什麼哀痛?因為他看見了真相。

他也知道自己這毛病不好:「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兩地書》1925年3月31日)「我的習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兩地書》1925年4月8日)「向來,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薑汁。」(《馬上支日記》)

這就是「察見淵魚」「智料隱匿」。魯迅有一種不可遏製的衝動,去看人生,看社會,看歷史,看神聖的觀念,看一切的一切,一切背後的一切。在《淡淡的血痕中》,他連用了「洞見」「正視」「看透」,這些都是「察」,一系列「看」的同義詞。魯迅的目光如此具有穿透力,他看穿了世人種種「揩油」「吃教」的行徑;他戳破了中國人的才子佳人的大團圓想像和十全大補的幻覺自欺;他洞悉「凶獸和羊」兩種人之外,還有一種卑怯的國民,「對於羊顯凶獸相,對於凶獸則顯羊相」;他清楚那些「無特操」的「做戲的虛無黨」;他預見「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叛徒給處死;他察覺「革命文學」的本質是「新裝瓶里的酸酒,紅紙包里的爛肉」;他認定所謂「太平世界」事實上是曬濾掉「記憶」的、對苦難視而不見的孤星淚。總之,他「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但是,「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所以魯迅很苦。《淡淡的血痕中》的五百字裡,重覆了七個「苦」字:造物主「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用時光來衝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而真的猛士要「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這不是陶淵明說的「人生實難」,而是他《希望》感歎的「可慘的人生」。

結果便是「不祥」和「有殃」。在「自齧其身」的一生了結之後:「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這是那裡,我怎麼到這裏來,怎麼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總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經死掉的時候,就已經死在那裡了。」《死後》里的這番話,看上去是調侃,其實驚心動魄。這就叫「不得其死」呀!「不得其死」並非橫死,而是生無立身之所,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才會死在不知什麼時候的時候,不知什麼地方的地方。這地方就是「無地之地」。

我們要注意魯迅最奇特的否定性表達。他的作品中充斥著否定和否定之否定。他把意義相悖的詞放在一起,在相互否定中表達出了單個的詞所難以表達出的意思。「無地之地」,這是既非黑暗也非光明而且也不是兩者的調和物的兩間之所在。在魯迅,這樣的思維已經形成了定勢,在悖論的漩渦里相互否定,相互纏繞,彼此撕裂,永無寧日。

因此,徹底理解魯迅是不可能的,你會掉進一個悖論的漩渦,這是讀者的大不幸。沒有語言來做成他存在的家,魯迅時時流露出某種無根的漂泊之感。《祝福》中的「我」說:「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裡。……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魯迅是被「剩」在「無地之地」的人,沒有了家,只能不斷地走,短暫的落腳點並不是永久的故鄉,也不是心靈的故鄉了。

回得去的故鄉不是故鄉。在魯迅那裡,形成不了真正的陳述,因為所有的陳述相互否定,對立的共存中充滿緊張。他無法給自己的活法一個說法,怎麼說都是矛盾、悖論和衝突。陳述本身成了「我在陳述」的意義,走本身成了「我在走」的意義。《野草》中,充滿了典型的存在主義式的追問:我從哪裡來?我是誰?我要到哪裡去?而魯迅的「不祥」在於,他對於這一切,全然沒有答案:「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麼。」「從那裡來的呢?」「到那裡去麼?」「我不知道。」(《過客》)「這是那裡,我怎麼到這裏來,怎麼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死後》)魯迅於是陷入一個兩難的境地,不上,不下,不明,不暗,不走,不留:「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死後》)「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影的告別》)「攜帶你去」,「那麼,我將燒完!」「將你留下」,「那麼,我將凍滅了!」(《死火》)

於是魯迅「有殃」。人雖生而自由,卻又時時在逃避自由。人生就是在尋找依託也就是鎖鏈的過程當中,希望獲得一種觀念,一種身份,一種關於自我的敘述,好在其中安心且立命。但是魯迅並不尋求在任何名詞觀念上給自己安生,他因為揭破了一切虛妄的迷霧,拆解了每一個可能的遮蔽之物,抽空了一切常人賴以棲息的觀念之支撐,結果,他抽空了自己的存在。這就是他的宿命:「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隕顛。」(《墓碣文》)顧隨說得好:「如《在酒樓上》,真是砍頭扛枷,死不饒人,一涼到底。……不但無溫情,而且是冷酷。」而魯迅就是不給自己留任何餘地,不給自己找遁詞,不為自己留退路。

中國文人的思維定勢,總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總是把自己從他所指控的罪惡中摘出。魯迅不然,他在四千年吃人的筵席上看到了自己也有一份,在其中混了多少年,不知不覺中也可能吃下了親人的肉。「有四千年吃人履曆的我」,這就是魯迅為中國人找到的「原罪」:吃人的歷史我們人人有份。

那麼,孩子總是無辜的吧?魯迅也說要「救救孩子」,這說明還有「希望」。可是他後來發現,連孩子也是不可信的,不可救的,人類遺傳的力量是可怕的:「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彷彿一柄鋼刀,大聲說道:‘殺!’」(《頹敗線的顫動》)「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裏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孤獨者》)

未來是不可預期,不能指望的。魯迅很早就把中國人的歷史歸結為兩個時代,亂世固然「想做奴隸而不得」,治世也不過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燈下漫筆》)。魔鬼戰勝天神,人類戰勝魔鬼,「人類於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獄的大威權,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失掉的好地獄》)。總之,休想指望未來的「黃金世界」。

那麼回去吧。我們的黃金世界是在童年,一切失去了的美好都在那。但魯迅說,過去是會欺騙你的,回憶是靠不住的。記憶中故鄉的美味,羅漢豆啊,茭白啊,這些會哄騙一生的思鄉的蠱惑,待到回去的時候卻全都變了味道。「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故鄉》)

最後,連同情也是「放鬼債的資本」(《鑄劍》)。最後的最後,連愛也是不必感激、不可回報,甚至可以詛咒的:「愛人贈我玫瑰花;回她什麼:赤練蛇。」(《我的失戀》)「況且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你不要這麼感激,這於你沒有好處。」「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佈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屍一樣,在四近徘徊,祝願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過客》)

總之,無法寄希望於未來、回憶、同情,或者愛。魯迅把自己倒逼到一個「無地之地」,找不到任何可以躲避自我追殺的地方。這個對中國人失掉了希望、對中國的歷史黑暗面看得太多的人,雖然在死後獲得了聖人般的盛名,但活著的時候卻比誰都糟糕。親愛的母親贈給他不要的禮物,而婚姻的不幸,又加上兄弟的反目。內心的創傷不斷,身體的病痛也一直伴隨著他。他不喜歡大團圓的結局,上天也給不了他大團圓。這是一個漏洞百出的一生。只能一直走,走向絕望,而絕望和希望一樣虛妄。

魯迅留給自己的,最後只有死亡的快意了。所以他會說:「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他是把死亡視為對生命的復仇,對苦痛和無聊的復仇。與其偷生在一個不明不暗的暗夜裡,徘徊在野花與荒墳之間,還不如奮力一搏,「奮然向西」:「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希望》)「過客向野地裡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後面。」(《過客》)

「夜色」顯然是死亡的陰影,「向西」的路是朝向死亡的路,而死亡是接近巔峰時刻的生命。在《復仇》中,人們用充滿活力與情慾之溫熱的身體,互相蠱惑,煽動,牽引,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但死亡使人呼吸冰冷,嘴唇淡白,卻更能「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這兩種大歡喜,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與死亡給予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一個下沉,一個上揚,其間差異就像《雪》中「江南的雪」與「朔方的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處子的皮膚,以及後文的冬花,採花的蜜蜂,都有性的暗示,是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的寫照。「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這是決[疒丸]潰癰的一刻,是大痛楚與大歡喜結合的痛快淋漓。「他即沉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然後是痙攣的死亡,「他腹部波動了,悲憫和咒詛的痛楚的波」。(《復仇》其二)

生為痛苦,死為痛快。這樣一個精進於地上的生命的人,曾自擬為「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來爬去」,濡沫於可憐的人間世,也有莊子之龜曳尾塗中的影子。但魯迅與莊子的「養生」和列子的「貴生」格格不入,因為他倆對生命都看得太重。魯迅到底還是認同佛家的生死觀,而在佛家看來,身體的形質不過是粗糙的存在。1934年,魯迅應日僧眉山之請寫字,就寫了《金剛經》中的一句:「如露複如電」。兩年後魯迅去世,死時體重只有七十六斤。沒有人死得比他更少。

撰文/江弱水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