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訪「擦邊」的美容針：藏身美甲店，買四千元產品包教打針

「美甲美睫只是我的副業，我主打美容針。」

加上美甲師莉莉（化名）的微信後，她對自己的美容針生意並不諱言，朋友圈里時不時更新打美容針的動態。「有圖有真相」，試圖獲得更多「好友」信任。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暗訪看到，莉莉的美甲店位於一棟商業住宅的公寓中，不大的玻璃隔間內一個玻璃櫃、一張美容床就是為客人打美容針的「注射室」。

莉莉口中的自己「全能」，除了打水光針、肉毒素、少女針，還能割雙眼皮，瘦腿。不過，當被問及價格時，她則避開報價，頻繁提及為誰做臉，價格高達30萬元、10萬元等。「你報價，我會比你之前打的機構低個幾百元。」

近年來，隨著醫美掀起熱潮，美容針逐漸成為更多愛美人士的選擇。這也使得更多人紮堆湧入，賺取一桶金。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調查發現，如今，針對不同人群，還有上門打美容針服務。此外，為了銷售水光針，銷售人員宣稱購買公司產品就可以包教包會，並開設私密的直播間，傳授打針技巧。

不過，所謂的免費學習，也有購課門檻：「微整形跟線雕班兩個課程都是購買3980產品，骨韌雙俢課程是購買4980產品免費學習」。

美甲師「兼職」打美容針，可到店能上門

貝殼財經記者暗訪中，莉莉直言自己並非醫療美容醫院的醫生，沒有醫師執業資質，也沒學過護理。

儘管如此，她卻用資歷爭取記者的信任。「我技術好，很多顧客都是在醫院打完不滿意，來我這邊重新打。」莉莉稱，自己入行已經十多年，而且經常去上海、南韓學習，來的也都是老顧客。

莉莉的美甲店位於北京市朝陽區北苑家園附近的一棟商業住宅，一室一廳的公寓裝飾簡單，客廳里一張雙人沙發，對面是擺滿各種指甲油的櫃檯、兩張座椅和幾台光電儀器。儘管空間不大，這個房間還有另外一個功能區。靠近臥室，用玻璃隔出的小屋內，一個玻璃櫃、一張美容床，就是客人打美容針的「注射室」。

貝殼財經記者暗訪時，莉莉正在準備給顧客打頸紋針。一名女生躺在鋪著藍布的美容床上，床邊雜物架上擺著一盒嗨體（一種解決頸紋的III類醫療器械複配型注射產品）、幾個未開封的針劑和一疊紗布。雜物架旁垃圾桶里堆滿了用過的紗布和針管針頭。

莉莉戴著口罩，正給女生脖子上塗抹碘伏時，一隻白色小貓從客廳爬到「注射室」，又跳到了床上坐在女生旁邊。「她很乖的，不咬人，就是喜歡你。」莉莉邊說邊把小貓從床上提了下來放回客廳，隨手關上了玻璃門。

貝殼財經記者注意到，莉莉並未佩戴醫用手套，也未再次洗手消毒，兩隻手長長的美甲在操作過程中格外顯眼。

美甲店做起美容針生意並不新鮮，但因為資質問題大多是「擦邊」經營。貝殼財經記者在平台上搜索，並未找到公開宣傳可以打美容針的美甲店。不過，記者撥打了20餘家美甲、美睫、紋繡店，2家表示可以安排美容師打水光。

李多（化名）自稱從業8年，擅長高級面部美學設計。她說，為規避網絡平台的監管，自己宣傳時不會直接說能打美容針，而是通過在主頁面發佈臉部、頸部敷藥的圖片吸引顧客，或者用暗語的方式進行交易，比如「白肉」「普波域治」，與之對應的是肉毒素、玻尿酸。

不同於莉莉開店，李多則早已轉型——上門美甲師，同時提供美容針服務。

疫情期間，由於美甲店生意不佳，李多便將店舖轉讓，幹起了上門服務。相較於莉莉通過店舖諮詢轉化「客源」，李多則主要經營小紅書、閑魚等社交平台，通過發佈信息尋找目標顧客。

「現在活動非常合適。」李多向貝殼財經記者推薦了多項輕醫美項目：「水光388元、肉毒素688元」，並稱這是三八節特價福利。

「一支688元的肉毒素可以打2-3個部位。」李多告訴貝殼財經記者，這種肉毒素是朋友從南韓帶回來的「白肉」，比國產效果好。當記者提及自己已購買多支保妥適，需要上門打針服務時，李多表示，上門注射不限針數，僅收取500元的手工費。

至於注射環境，李多稱，「只要有躺著的地方就行，有的還在車里打呢。」對於注射出現問題如何處理，她也應對自如：「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自己打針都非常小心。」

實際上，肉毒素不僅是處方類藥物，而且還屬於毒麻類藥品。目前國內僅有保妥適、衡力、樂提葆、吉適、西馬五款獲批產品。除了剛獲批半個月的西馬可以在常溫下保存，其餘肉毒素在運輸和保存的過程中均需要冷藏。

根據我國《醫療美容服務管理辦法》規定，開展醫療美容業務的美容機構屬於醫療機構，必須符合醫療機構的基本標準，並向衛生行政部門登記註冊取得《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所進行的醫療美容項目也必須經過專業學會核準並向登記機關備案；其主診醫師必須具有執業醫師資格並有相關的臨床工作經驗。

宣稱半天包教會，打針流行私下「授課」

「機打水光沒有門檻。」當貝殼財經記者提出想學機打水光（通過機器對皮膚進行水光針注射）後，莉莉順勢提出自己可以半天教會記者。

「3000元學費，一對一教。不光機打水光，還有手打水光、注射瘦臉針等要點，我都告訴你。」莉莉宣稱，只要跟著她學習半天，再回去多加練習紮針，不僅可以自打水光，還可以給別人打針。

莉莉輕描淡寫學習打水光針容易上手，又不忘用豐富的經驗和學習資質「包裝」自己。「先是在合肥花了19800元上過基礎班，後期花了3萬跟著八大處的老師進修過，去年則花費10萬元進行週期兩天的高級培訓。」

「值，為什麼不值？我可以掙得回來。」當貝殼財經記者質疑2天的學習是否有作用時，莉莉解釋稱，「2天時間會教授核心技術。比如做面部填充，熊貓針、少女針。」

莉莉號稱，自己還會幼態臉、割雙眼皮等項目，除了在美甲店內給顧客打水光外，還可飛赴全國各地出診，「過年前就飛到上海給一個女孩設計幼態臉，收了30萬。」

輕醫美私下「授課」已是公開的秘密，李多稱自己是跟隨此前工作的美甲店店員學習，「只是打打針，很簡單，避開神經就好了」。她也給了記者一個實惠的教課價格：500元，上門教學。

3月12日，貝殼財經記者搜索醫美培訓、醫美醫師證等關鍵詞，仍有不少「微整形培訓班」廣告跳出，這些培訓主打「短期」「零基礎、包教包會」，費用在幾千到幾萬元不等。

早在2023年5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公安部、商務部等11部門聯合發佈《關於進一步加強醫療美容行業監管工作的指導意見》，明確要求嚴禁對「零基礎」等無行醫資質人員提供醫療美容技術培訓，嚴禁承諾發放所謂的「執業證書」「執業資質」，嚴禁宣稱學習醫療美容技術能夠快速致富。

《意見》指出，醫療美容培訓屬於醫療技術培訓，一般應當由專業院校、醫療機構組織對醫學生、醫療技術人員進行培訓；並要將醫療美容診療活動、涉醫療美容經營活動以及醫療美容用藥品、醫療器械等涉及多部門監管的事項納入綜合監管重點事項。

小忠麗格醫療美容醫院院長趙小忠告訴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醫療美容分為美容外科、美容牙科、美容皮膚科和美容中醫科等四個專業。想要成為一名醫療美容的醫生，必須有執業醫師資格，並且獲得主診醫師備案的醫生才能獨立進行醫療美容的診療活動，未獲得主診醫師資格的執業醫師可以在主診醫師指導下從事相關的醫療美容活動。「各地對於主診醫師備案的要求不盡相同。以北京為例，要求相關專業的主治醫師5年以上才能夠備案主診醫師。」

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第一醫學中心整形修復科副主任醫師陳猶白告訴貝殼財經記者，負責實施美容皮膚科項目的醫師應具有3年以上從事皮膚病專業臨床工作經歷，且取得執業醫師資格3年以上。此外，還需經過三級醫療機構醫療美容專業進修6個月及以上並考核合格，或在三級醫療機構美容科從事醫療美容臨床工作1年以上。

品牌賣貨送實操，「買4980元產品免費學」

直播帶貨熱潮下，水光針也多了一個隱秘角落。

貝殼財經記者在暗訪中，有銷售人員透露購買公司產品可以包教包會。「公司會經常在‘私域’進行實操直播，一線醫生分享打針經驗。」

銷售介紹中課程涉獵廣泛，分為三種不同班級，每種培訓班學習時間均為2天。其中，微整形注射班，主要講針劑類注射(水光，溶脂，玻尿酸填充，骨性再生材料填充，一型膠原蛋白填充)；線雕班，主要講全臉脂肪移位技術，線雕魔法超拉皮技術。此外，還有骨韌雙俢班，通過針劑材料，線雕相結合做幼態臉提升打造技術。

銷售表示，課程線上線下均有，購買公司任何產品可免費學習，前兩個課程需購買3980元產品，骨韌雙俢課程則需購買4980元產品。線上直播教學前三天可免費觀看，後續不拉新人就需要繳納99元。

當貝殼財經記者諮詢水光針後，對方介紹了一款麗絲塔小金盒，600元/盒，一次性購買10個折後550元/盒。這一產品一盒三瓶，每瓶3.5毫升。銷售介紹，這是一款不需要配比的全能型高級水光針，具有高效補水、抵抗衰老、改善暗沉等功效。

貝殼財經記者在包裝上看到，麗絲塔小金盒生產企業為杭州拾珍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品牌運營商是合肥拉維利醫療器械有限公司。記者問及產品是否安全時，銷售人員表示：「我們的產品都是三類醫療器械，有正規批文備案，肯定安全」。記者看到，其發來的一款產品包裝上有「注射」兩字，不過兩字中間有斜線隔開。

3月14日，貝殼財經記者致電杭州拾珍醫療器械有限公司，一位工作人員表示，公司主要做一二類醫療器械、護膚品代加工，可提供產品配方，進行代加工。公司並無三類醫療器械生產許可。公司官網上，展示了已為2000多家品牌提供加工服務，其中就有麗絲塔。

察覺記者有購買意向，一天晚上8點半，銷售分享了直播鏈接讓「先觀摩觀摩」。記者輸入驗證碼後便進入一個私密的直播間，當日主題為「括號紋消失術&溶富貴包&骨相立體眉弓」。

直播畫面中，兩人自稱「醫生」，身著藍大褂、戴著橡膠手套。一位正演示如何用公司濡生天使、塑魔力等產品給模特打針，一位則負責直播間的觀眾互動，介紹商品信息。同時，在學員群，還會發佈產品的購買渠道，並喊話大家可加微信進一步溝通。半個小時後，直播間觀眾已過千人。

貝殼財經記者注意到，這一直播間隔天便會進行一場「教學」，每場主題不同。直播中，所謂外聘整形「醫生」均會用公司產品給「打版模特」實操，並展示完成後的半邊臉對比，目的主要是帶貨公司自營品牌的水光針、少女針、童顏針等。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標榜為免費技術交流之外，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則是提醒信息：本平台影片不含教學目的，任何人士根據本平台影片內容操作相關項目，產生任何風險平台概不負責。

百個產品上市背後：超範圍使用亟待監管

水光針是入門級醫美項目，用注射、微針或者超滲透技術定位、定層、定量地把含有高濃度皮膚營養成分或功效性成分，直接透過表皮輸入皮膚深層組織。

據貝殼財經記者不完全統計，目前國內水光產品超過100個，人們熟知的法版絲麗（516、532和715）、菲洛嘉動能素、英諾、麗珠蘭屬於妝字號，基礎水光潤月雅屬於械Ⅰ，可麗金、伊膚泉、潤百顏水光、南韓的海珠屬於械Ⅱ，均不能用於注射美容。

根據《醫療器械分類規則》，可被人體吸收的醫療器械，按照第三類醫療器械管理，水光針便屬於其範疇。而根據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的審批規定，藥物常規分為「妝」字號、「健」字號、「械」字號等。其中，「妝」字號產品是以塗擦、噴灑或者其他類似方法，施用於皮膚、毛髮、指甲、口唇等人體表面的化妝品。用於注射美容的合法藥物，必須是「械」字號。

根據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信息統計，目前我國僅華熙生物、愛美客和錦波生物少數幾家公司取得了第Ⅲ類醫療器械認證的正規透明質酸類批證，產品包括華熙生物的「潤致娃娃針」和「潤致熨紋針」、愛美客的「嗨體」系列和「冭活」，瑞典高德美的「瑞藍唯瑅」，以及雙美的「膚柔美」、常州藥物研究所的「碧萃詩」、錦波生物的「薇旖美」。

貝殼財經記者以絲麗532為關鍵詞搜索發現，和顏一美、畫美、海濤醫療等多家醫美機構均有售賣，搭配其他基礎水光價格從450-1500元不等。這些機構的諮詢人員均表示，線上水光都是預設機打，如要手打則需一定的手工費。

華熙生物上市期間，上交所曾要求補充披露旗下產品Cytocare(絲麗）是否存在將注射用產品作為化妝品銷售，或混淆兩種產品進行銷售的情形。對此，華熙生物申報會計師回覆稱，發行人絲麗精華液系列產品在境內通過線下直銷和經銷的方式進行銷售，在使用過程中應當遵照產品技術要求的規定塗抹於面部使用，不能作為注射使用。

貝殼財經記者調查時發現，「械」字號水光針價格比較透明，拿貨渠道管控嚴格。「潤致娃娃針需要刮碼發貨。」多位代理商告訴貝殼財經記者，娃娃針拿貨價比較高且監管嚴格。在正規醫美機構中，一般在600-1000元不等，二級拿貨價則在600-700元之間。相比之下，小廠商生產、售價500-1000元左右水光針，拿貨價一般在幾十到200元不等。

豐厚的利潤驅使，小生產廠、美容機構打起擦邊球。不少水光針劑為超範圍使用的Ⅰ類藥械乃至妝字號產品，歐版、美版的水光針更是假貨的重災區。

一家醫療器械企業相關負責人告訴貝殼財經記者，申請三類醫療器械的註冊流程比較複雜，需要有臨床試驗資料，而從提交註冊到申請下來至少需一年的時間，「若不斷被要求補單的話，可能會被拖到5-6年。」相較於第三類醫療器械，「妝」字號、第一類、第二類器械的生產標準、檢驗檢測要求、備案程序相對簡單。化妝品備案從提交到申請下來的時間大概在20—25天，最快可以10天拿證。

陳猶白表示，未經認證的產品可能存在成分不明確、純度不高或者摻假摻雜的情況，其安全性和有效性無法得到保證。使用這樣的產品可能導致皮膚過敏、感染、炎症反應和腫脹增生的風險。一般使用「妝」字號、「械二資質」產品均是在美容院、工作室等非醫療機構，操作人員一般非醫療工作者，存在技術不過關、消毒不到位等風險，可能導致感染、局部炎症、結節形成等。

對此，陳猶白醫生提醒，在注射水光針之前，建議選擇正規醫療美容機構，使用正規的產品，確認使用的產品已通過臨床試驗並取得「械三資質」，並且可以用於水光注射。同時，由具備相關資質和經驗的醫生進行注射操作，確保安全性和有效性。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趙方園 編輯 王進雨 校對 付春愔